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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昌”“殷寿”“苏妲己”,这些称谓正确吗?——《封神》中的人名与国号
最近,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热映。它的故事原型来自宋元以来的武王伐纣故事,如宋元话本《武王伐纣平话》,再如明代小说《列国志传》和《封神演义》。其中《封神演义》的故事最为完整,影响也最大。《封神演义》是一部极富穿越感的小说,如攻城拔寨之前通常先上“大炮”,书中不但有道士,还有“儒生”。小说中不少虚构人物的人名,如邓婵玉、张桂芳、姜桓楚、黄飞虎、苏全忠等,非先秦时期所能有。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在姓名称谓上也存在与历史背景不合的情形,并直接影响到《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等衍生作品。诸如“姬昌”“姬发”“姜子牙”“苏妲己”“殷商”之类的人名和国号,如若回到殷周之际的历史背景之中,均不合当时的称谓习惯。我们自然不必苛责小说与电影,这些看起来不合史实的称谓,正反映了中国古代姓氏制度的变迁以及后人对商代历史的重构。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预告片画面
一、“姬昌”还是“周昌”?“妲己”还是“苏妲己”?
周文王名姬昌、周武王名姬发、吕望又名姜子牙、妲己全称苏妲己,此类称谓已然深入人心。如若深究,这些称谓实为以讹传讹、积非成是的结果。
这便涉及先秦的姓氏制度。汉代以来,“姓”和“氏”已然是一回事。但在先秦时期,“姓”和“氏”并不相混,它们的使用场景也完全不同。基本的原则是,男子称氏不称姓,女子则称姓。这本是先秦历史文化的常识,不过今人的姓氏观念以及晚出文献容易给一般读者带来误导,有必要加以辨析。
关于“姓”“氏”的区别,南宋的郑樵在《通志·氏族略》中有比较恰当的归纳:“姓所以别婚姻,氏所以别贵贱”,“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 。“姓”最初的功能是用来区别血缘和婚姻关系,“氏”则是出身、地位的标志。至于卑贱者,甚至都没有“氏”。
先秦的“姓”,是一种彰显血缘与部族的标记。“姓”多从女旁,数量也很少,主要是姬、姜、嬴、姒、妫、嬭(芈)、好(子)、妀(己)等。《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云:“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故而有“同姓不婚”的制度。但当时“同姓不婚”的“姓”,显然不同于今天的“姓”。由于“姓”是用来“别婚姻”的,因此通常冠于女子之名。如春秋时期嫁给曾侯宝的楚国公主,在出土曾国铜器铭文中被称为“加嬭”和“嬭加”,分别是“女子私名/字+姓”和“姓+女子私名/字”的形式。“嬭”是楚国王室的姓,在传世文献中写作“芈”,“加”是加嬭的私名/字。此外,女子称谓形式还有“母家氏名/国名+姓”(如褒姒、齐姜、骊姬、晋姬、秦嬴、陈妫等)、“夫家氏名/国名+女子姓”(如息妫、秦姬、孔姬、芮姜、江芈等)、“丈夫谥号或本人谥号+女子姓”(如武姜、文姜、昭姬、共姬、敬嬴、怀嬴等)、“姐妹间的排行+姓”(如伯姬、孟任、孟姜、仲子、叔姬、季芈等)、“姓+‘氏’”(如姬氏、姜氏、嬴氏)等。总之,在正式的场合中,女子称谓均要冠以“姓”。
加嬭簋铭文:加嬭之行簋,其永用之。
先秦时期与今天的“姓”相当的,是“氏”。“氏”通常与国名、祖先的字或谥号、职官、封邑、居地等有关。如郑国与蔡国都是姬姓,宋国是商人后裔,为子姓,《左传》定公四年称郑文公为“郑捷”、蔡庄公为“蔡甲午”、宋成公为“宋王臣”,均是以国为氏,而不能称他们为“姬捷”“姬甲午”“子王臣”。孔子为宋国后裔,为子姓,“孔”氏来自祖先的字。楚国的屈、景、昭三氏,景氏来自楚景平王的谥号,昭氏来自楚昭王的谥号。卜、祝、乐正、司马、司徒、司空等氏,来自职官。屈完、知罃、羊舌赤、解狐的氏,来自封邑。东门襄仲、北郭佐、南宫敬叔、百里孟明视的氏,则来自居地。总之,男子称谓要冠以“氏”,而不会出现“姓”。
上述情况,主要体现于两周时期的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商代的情况,与两周不尽相同。商代的君主,死后往往称“日名”,如纣王死后称“帝辛”,“辛”取自十天干。商代的女子称名,多是“妇某某”的形式,如著名的“妇好”。不少学者相信,“好”就是商人的“子”姓,商代女子亦称姓。而妇好是武丁之妇,如若“好”即“子”姓,则妇好与武丁同姓,说明当时尚不存在“同姓不婚”的制度。商代铜器铭文还有“妇姒”等记录,也可以作为商代女子称姓的例证。
在清楚了先秦男子与女子的称谓原则之后,我们再来看殷周之际的历史人物。
周文王名昌,周武王名发,姬姓,但男子不称姓,因此在先秦时期不会存在“姬昌”“姬发”这样的称谓。李硕先生在《翦商》一书中将文王和武王分别称作“周昌”和“周发”,是“氏名/国名+姓”的形式,无疑更为严谨。不过“周昌”和“周发”的称谓虽然不误,却也不大符合先秦文献的称谓习惯,在先秦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中,周文王多称“文王”“西伯”或“西伯昌”(《封神演义》在“西伯”之后赘加“侯”,亦不确),周武王多称“武王”“发”或“太子发”。至于武王之弟周公,可称“周公旦”或“周公叔旦”,而不应称“姬旦”。
吕望为姜姓,吕氏,西周建立之后被封于齐,因此在田氏代齐之前,齐国为姜姓之国;田(铜器铭文作“陈”)氏出自陈国,为妫姓,战国时期的齐国已经是妫姓之国。因吕望曾担任“师”之官职,故被称作“师尚父”;据《史记·齐太公世家》,周文王认为吕望是自己祖先太公(古公亶父)所企盼的兴周之材,“吾太公望子久矣”,因此称其为“太公望”;因吕望为吕氏,故可称“吕望”“吕尚父”;因被封于齐,故又称“齐太公”,发现于山东省高青陈庄遗址的青铜簋有“祖甲齐公”的铭文,学者相信“祖甲齐公”便是齐太公。此外,传世本以及银雀山汉简本《孙子兵法》还有“吕牙”的称呼。一般认为“尚”是吕望之名,不过“尚”应是“尚(上)父(甫)”的省称,很难说是名。《史记》对“太公望”一名来源的解释,亦不可尽信,“太公”更可能是齐国人对始封之君的尊称,而不是来自古公亶父。崔述、梁玉绳、俞樾等人认为,“望”是吕望之名,当可成立。可见,吕望姜姓,吕氏,名望,曾担任“师”的官职,被尊称为“尚父”“太公”或“齐公”。至于“姜尚”“姜望”或“姜太公”的称谓,并不合乎先秦的称谓原则。吕望“字子牙”的说法更是晚出,“姜子牙”的称谓亦不成立。《武王伐纣平话》又称《吕望兴周》,“吕望”的称谓比较准确;不过在正文中,作者又指出“姓姜名尚,字子牙,号为飞熊”,更多的管吕望叫“姜尚”,则未得其实了。此外,《列国志传》和《封神演义》均称吕望作“姜尚”或“姜子牙”。
类似的情况还有:禹为姒姓,可称其“夏禹”,而不能称其为“姒禹”,同理,夏桀也不能称“姒桀”;孔子为子姓,但人们通常称其为“孔丘”,而不称其为“子丘”;楚国国君为嬭(芈)姓,熊氏,故只称“熊某某”,而不称“嬭某某”,只有楚国公主之名才冠以“嬭”;屈原嬭姓,屈氏,但不会有人称其为“嬭原”;秦始皇为嬴姓,但他为赵氏,因此《史记》《淮南子》等传世古书以及北大汉简《赵正书》称其为“赵政”,而非“嬴政”。《史记·秦始皇本纪》称“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及生,名为政,姓赵氏”,认为赵氏与秦始皇的出生地有关,《史记索隐》则记载了另一种说法:“一曰秦与赵同祖,以赵城为荣,故姓赵氏。”
我们再来看“苏妲己”。《国语·晋语一》云:“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先秦古书仅称“妲己”,“有苏”或“苏”为妲己的母家氏名/国名,有苏为己姓之国。《史记·殷本纪·索隐》云:“妲字,己姓也。”据此,妲己为己姓(在铜器铭文中写作“妃”或“妀”),“妲”为其字。“妲己”是典型的“女子私名/字+姓”称谓形式,类似于前文提到的“加嬭”。如果要加上“苏”,应是“母家氏名/国名+姓”的称谓形式,作“苏己”,其结构类似于“褒姒”。“苏妲己”则是“母家氏名/国名+女子私名/字+姓”的形式,与先秦的女子称谓形式不合。《列国志传》《封神演义》之所以称其为“苏妲己”,恐怕是由于将“妲己”整体视作名字,而不知“己”为妲己之姓。
郑樵《通志·氏族略》指出:“秦灭六国,子孙或以国为姓,或以姓为氏,或以氏为氏,姓氏之失,由此始……兹姓与氏浑为一者也。”秦灭六国之后,“姓”“氏”合流,逐渐形成了今天的姓氏概念。因此,汉代以来的文献,有时也会出现误用先秦“姓”“氏”概念的做法。如“姬昌”的称谓,较早见于《尚书中候》《雒书灵准听》等汉代纬书,《武王伐纣平话》《列国志传》《封神演义》均作“姬昌”。“姬发”的称谓,较早见于唐代的《隋书·高祖纪》,《武王伐纣平话》《列国志传》《封神演义》均作“姬发”。再如将吕望叫作“姜尚”,较早见于东汉王符的《潜夫论》的《赞学》篇:“文、武师姜尚。”以及《潜叹》篇:“文王游畋,遇姜尚于渭滨。”除此之外,“姜尚”的称谓便主要见于《封神演义》此类小说了。“姜望”的称谓罕见,见于《隋书·经籍志》。秦始皇被称作“嬴政”,已见于西汉扬雄的《法言》,此后的文献偶尔也会出现。可见,“姬昌”“姬发”“姜尚”“嬴政”之类的称谓虽然也出现于汉代以来的文献,但并不多见。至于“苏妲己”,更是主要见于《列国志传》《封神演义》。汉代以来之所以会发生误用用先秦“姓”“氏”的情形,显然与“姓”“氏”合流的趋势有关。今人的积非成是,《封神演义》等小说及相关影视作品则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二、“殷商”与“殷寿”
《史记》中记录商代历史的篇章叫《殷本纪》,位于河南安阳的商代晚期都城遗址被称为“殷墟”,那么“商”和“殷”是何关系?《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中的台词“殷商勇士,踏平冀州”,又是否合理呢?
冯时先生最近在《信史与伪史之间——周人改篡殷号考》(《中国文化研究》2023年第3期)一文中指出,从殷墟所出甲骨卜辞看,商人仅以“商”自称其王朝国号,或谓之“商”,或谓之“中商”,或将国号缀以王邑而谓之“大邑商”,却绝不见有称“殷”之例;卜辞及金文中的“衣”原为地名,是商王朝的政治中心地区,其地建有宣政之宫殿及宗庙,在传世文献中被改写为“殷”,但在武王灭商之前,“衣”始终都没有作为商代国号的情况;商人自称其国号为“商”,并不称“殷”,而“殷”作为周人重新赋予商王朝的国号,其用字实乃出于周人的改篡;这种对商王朝国号的改篡最迟形成于西周的康王时代,原来作为商朝国号的“商”突然被“殷”字所取代,“商”的国号再也没有出现于两周金文史料;“殷”字的本义指人的病势沉重,而周人以人之病重比附商之国势,不仅表明病入膏肓的商王朝必然灭亡的结果,同时更强调了周人代商而终获天命的合法性。周人这种对商王朝国号的改篡,无疑会使他们对商代历史及商王事迹同样进行合乎周人需要的改造。
《甲骨文合集》36975:己巳,王卜,贞:[今]岁商受[年]?王占曰:“吉。”
从目前的材料看,商人确实只以“商”为国号,而不自称为“殷”。就此而言,“殷商勇士”的说法,以及影片开头写有“殷”字的大旗,都不会在商代出现。影片中“幸哉大商”的说法,则更为合理。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将纣王称作“殷寿”。《史记·殷本纪》载:“帝乙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史记集解》引《谥法》:“残义损善曰纣。”据此,“纣”作为纣王的名号,具有贬义。在一些先秦文献中,“纣”写作“受”,二者音近相通。“帝辛”“帝乙”均为日名,相当于庙号,系死后所有,因此并非其生称。电影中纣王叫“殷寿”,不见于古书,但我们不难推知“寿”来自“受”,那么“受”又是如何演变为“寿”的呢?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预告片画面
《武王伐纣平话》称商汤“顺天革命,改正朔天下,号曰商”,以“商”为国号,这是符合实际的,但同时又出现“殷汤王”“殷纣王”的说法;又称“今殷纣王是帝乙之子,治天下,名曰辛,一名受”,将“辛”和“受”都视作纣王之名,似乎不清楚“辛”是死后的日名;书中还出现了“纣辛闻之”的说法,将“纣辛”整体视作人名,则显然有误了。
《列国志传》同样指出商朝“国号商”,并称“话说纣王名受辛者,帝乙之幼子,汤王之二十八代孙也”,“帝乙有三子,长曰微子启,次曰微仲衍,皆是庶出,三曰受辛,乃正宫所生”,以“受辛”为纣王之名,同样有误。
到了《封神演义》,则出现了“纣王,乃帝乙之三子也。帝乙生三子:长曰微子启,次曰微子衍,三曰寿王”的说法,此处“寿王”当即电影中“殷寿”一名的来源了。
无论是《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的“殷寿”,还是《封神演义》的“殷郊”(人名出自虚构,《武王伐纣平话》作“殷交”),都是默认商朝的统治者以“殷”为姓。之所以作此处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殷”是后世常见的姓氏。而商朝统治者真正的“姓”应是“子(好)”,相当于周人的“姬”姓。“姬”在汉代以来也是常见的姓氏,因此人们顺理成章地称周文王为“姬昌”,称周武王为“姬发”。而商人子姓,却不见有人称纣王为“子纣”或“子受”,恐怕是由于“子”在后世并非常见的姓氏。因此,后人对先秦“姓”“氏”的混用,标准也并不统一,并非一概在男子之名上冠以先秦之“姓”。
《史记·殷本纪》将商人的始祖契称为“殷契”,后人推出“殷寿”“殷郊”的称谓,似乎也顺理成章。如果商人以“殷”为国号,按照以国为氏的原则,纣王自可如夏禹、夏桀、周昌那样被称作“殷纣”或“殷受”。但商人实际上以“商”为国号,而不自称“殷”,因此“殷纣”或“殷受”的叫法也便难以成立。诸如“商汤”“商纣”“商受”之类的称谓,则更为合理。
三、结语
了解过《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幕后故事的观众,无疑都会感受到剧组的用心和诚意。剧组的很多举动看似“无用”,如演员甚至要学习甲骨文,这种融入中国传统文化的努力不由令人心生敬意。《封神演义》本身是一部极富穿越感的小说,融合了各时期人物和历史背景,因此剧组不得不借鉴元明道教水陆画去塑造各路神仙,又吸收商周出土文物的元素去塑造商代社会的服饰和器具。尽管剧组参考了商代的玉人、青铜头盔、青铜礼器等文物,翻阅了大量考古报告,但毕竟商代流传至今的人物形象极少,完全还原商代的服饰和器具显然并不现实。
至于电影对周文王、周武王、吕望、妲己、纣王等历史人物的称呼,严格来说不尽合理,编剧按理来说也完全可以避免此类问题。不过,电影中的人名实际上因袭自《武王伐纣平话》《封神演义》等“原著”,若作改动,反而会影响人物设定。
“姬昌”“姬发”“姜子牙”“苏妲己”“殷寿”之类的人名虽然不符合殷周之际的历史背景,但以它们为窗口,我们可以窥见中国古代姓氏制度的嬗变轨迹。而“殷”“商”之别,已然涉及后人对商代历史的重构了。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
原标题:《“姬昌”“殷寿”“苏妲己”,这些称谓正确吗?——《封神》中的人名与国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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