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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寒、治伤、做尿布……苔藓还有这些传统妙用
【编者按】
苔藓是最早离开水域、征服陆地的植物,经历了每一次全球气候巨变,见证了种群兴衰。《编结茅香》的作者、美国知名森林生态学家罗宾·沃尔·基默尔(Robin Wall Kimmerer)的处女作《苔藓森林》以原住民传统和现代科学的双重视角,揭示苔藓与人类相伴已久的紧密关联。本文摘自《苔藓森林》第13章“互惠之网:原住民对苔藓的应用”。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标题为编者所加。
《苔藓森林》书封
在原住民的认知方式中,人们知道,每一个生命都扮演着独一无二的角色。它们生来就被赐予了与众不同的天赋,有自己的智慧,有自己的精神,有自己的故事。代代相传的故事告诉我们,造物主给了我们这一切,作为最初的指引。教育的根基就是发现我们的天赋,并学会妥善地使用它。
这些天赋也是义务,万物应当互相关心。棕林鸫获得的天赋是歌唱,做晚祷便成了它的义务。槭树获得的天赋是拥有甜甜的汁液,与之相伴的义务就是在一年中青黄不接的时候和人们分享自己的汁液。这就是长者们口中的互惠之网,它把所有生命联系在一起。我看不出创世的故事与我接受的科学训练之间有任何不协调。这种互惠关系我在研究生态群落的过程中一直都能看到。鼠尾草有它的义务,吸取水供给叶子,叶子供兔子食用,还为山齿鹑幼鸟提供遮蔽。鼠尾草还有一部分义务是与人有关的。它能帮我们清空脑袋里不好的想法,把好的想法提引出来。苔藓的角色则是为岩石披上衣裳,净化水源,给鸟儿拿去做软软的窝。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不过我还是在想,苔藓与人分享的天赋是什么呢?
如果说每一种植物都有一个特别的角色,并与人类的生活互相关联,那我们怎么去弄明白植物的角色是什么?我们怎样顺应一种植物的天赋去使用它?传统生态知识作为科学在智识上的孪生兄弟,已经口口相传地传承了无数代。祖母和孙女一起坐在草地上的时候,传统生态知识就从祖母那儿传给了孙女;叔叔和侄子在河边钓鱼的时候,传统生态知识就从叔叔那里传给了侄子;等到明年,这种知识也会传给大熊叔叔学校里的学生。但它最开始来自哪里?人们怎么知道哪种植物可以用来帮助女性分娩,哪种植物可以掩盖猎人的气味?就像科学知识一样,传统知识也来自对自然细致、系统的观察,来自无数次亲身实践。传统知识根植于人类与当地景观的亲密关系,土地就是人类的老师。通过观察动物吃什么,观察熊采挖百合鳞茎的样子,观察松鼠拍打糖槭树干的方式,人类得以获取关于植物的知识。关于植物的知识也来自植物自身,面对耐心的观察者,植物自然会展现自己的天赋。
现在的城郊生活经常打扫消毒,这成功地把我们与供养我们的植物隔离开来。它们本应扮演的角色被掩藏在了市场买卖和技术的层层包裹中。打开一盒果味麦脆圈,你不会听到谷物的叶子唰啦唰啦地作响。大多数人已经丧失了从一片景观中识别出药用植物的能力,只会阅读装着松果菊(Echinacea)提取物的药瓶上的“使用说明”。经过这样一番改造,谁还能认出那些紫色的花朵呢?我们甚至都不再能说得出它们的名字。平均每个人能说得上来的植物名字不到 12 种,而且还包括像“圣诞树”这样的名字。失去名字是失去敬畏之心的开始。重建我们与植物之间联系的第一步,就是知道它们的名字。
我很幸运,从小就认识植物。我在田野间游逛,手指被小小的野生草莓染得通红;我的篮子粗糙得很,但我喜欢用它收集柳条,把它们浸在小溪里;我的母亲告诉我植物的名字,我的父亲告诉我什么样的树用来当柴火最好。离开家上大学学习植物学以后,我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其他方面。我学的是植物生理学和解剖学、生境分布,还有细胞生物学。我们细致地研究植物与昆虫、真菌和其他野生动植物的相互作用。但我不记得我们提过任何关于植物与人类的内容。尤其是原住民,从未提起过,即便我们的校园就建在奥农达加人(Onondaga) 祖先所居住的故土之上,也就是伟大的易洛魁联盟(Iroquois Confederacy)的中心地带。植物与人类的关系内容被小心翼翼地排除在课程之外,我不确定这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我形成了这样一种印象:如果把人类这层关系牵扯进来,科学的高度好像就会被削减。所以当珍妮·谢南多厄(Jeannie Shenandoah)叫我和她一起去奥农达加国(注:奥农达加人有自己的传统政府,保留着独特的法律和文化,拒绝美国将其变为一个“部落选举系统”(tribal elective system),一直力争主权,自称奥农达加国。)担任植物之旅的领队时,我一开始是不情愿的。我必须遗憾地承认,我能告诉大家的只有生态学的名词和解释。我知道珍妮认为我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的科学方法很有价值,但我最终通过这趟植物之旅学到了比我讲授的多得多的内容。
我有幸遇到了好老师。我很感激我的朋友和老师珍妮,作为奥农达加族草药医生和助产士,她给了我许多有益的指引。
她给人一种特别稳当的感觉,走起路来好像时时都在感知脚下的土地。在教学中,我们渐渐建立起非常棒的伙伴关系,分享各自的植物知识。看到一种植物,我会把我所知道的生物学方面的知识悉数奉上,她则分享这种植物的传统用途。走在她身旁,剪下可用于分娩的欧洲荚蒾嫩枝,还有可制成药膏的杨树嫩芽,我开始用一种不同的方式了解一片树林。过去我一直着迷于植物与生态系统其他部分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这种互相关联从未把我自己包含进去,我与这种关联的唯一关系是,我作为一个观察者,从外面看这一切。从珍妮那里,我学会了用坡顶上野黑樱桃的果浆给女儿治咳嗽,学会了从池塘边采来穿叶泽兰用于退烧。我还采来野菜做饭,重新获得了童年时期与树林的联结,一种关于参与、互惠和感恩的联结。当饱餐一顿加了黄油的又香又热乎的阔叶葱之后,就很难感到学术研究与土地的脱节了。
苔藓
我沉浸在苔藓的生命历程中已经很多年,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曾经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我们是在智力的层面相遇的。它们给我讲述了自己的生命故事,但我们双方的生命却没有联结在一起。要真正了解它们,我需要知道世界诞生之初,它们被赋予了什么角色。它们要用什么样的天赋来关怀人类?造物主在它们耳边悄悄说了什么?我问珍妮,她的族人用苔藓来做什么,珍妮也不知道。苔藓既没有入药,也没有被人食用。我知道苔藓一定是这互惠之网中的一部分,但一代代苔藓都没能与人有直接的关联,所以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它的角色呢?但珍妮让我知道了一件事:植物仍然记得自己的角色,即便人类早已忘记。
在传统认知方式中,了解一种植物禀赋的方法之一就是,留心它们是如何来的,又是如何去的。始终保持一种原住民世界观,把每一棵植物都作为一个有自我意志的存在来看待,就会懂得植物总是在它们被需要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它们会去寻找那些可以很好地发挥自己作用的地方。有一年春天,珍妮跟我说,她家树篱的旧石墙边上出现了一种新的植物。在毛茛和锦葵间出现了一大丛蓝色的马鞭草。她从来没见那里长过马鞭草。我贡献了一些我的解释:可能是春天的湿润改变了土壤环境,为马鞭草的萌发创造了条件。我记得她怀疑地挑起眉毛的样子,但出于礼貌,她没有纠正我。那年夏天,她的儿媳被查出得了肝病,向她寻求帮助。马鞭草是一味绝佳的滋补肝脏的药,而它那时就在树篱那边等着呢。一次又一次,植物在它们被需要的时候来到人们身边。这种模式是不是能透露一些信息,告诉我们苔藓是怎么被使用的?它们在各种地方出现,是日常景观的一部分,但它们太小了,经常被我们忽略。植物的信号是一种特别的语言,也许“小”这个特征就是在说,它们在人类居住的环境里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角色。而正是这些小小的每天都在那里的东西,一旦消失不见,我们就会最为想念。
我问大熊叔叔和其他长辈,能不能给我讲讲苔藓的用途,结果什么也没有问到。在今天的长辈和过去那些曾经使用过苔藓的长者之间,横亘着太多世代,还有太多由政府推动的文化同化。从使用苔藓到不再使用,其间丢失了太多东西。于是就像任何一位认真的学者一样,我跑到图书馆寻找答案。我翻遍了图书馆里存档的众多人类学家的田野笔记,搜寻着人类与苔藓的古老联系;我去读古老的民族志,想要找到一丝线索—如果我可以向古人发问,他们又会怎么回答呢?我真希望那些书页能像鼠尾草的烟雾一样,把古人的思想变成可见的实体。
我喜欢收集植物,把它们的根和叶装进篮子,让我感到无比快乐。通常我出门的时候目标很明确,就想采集某一种植物,比如刚刚成熟的接骨木果实,或是已经富含果油的香柠檬。但四处寻找的过程才是真正吸引我的部分,在寻找某种事物的途中,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发现。我在图书馆也获得了相同的体会。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实在太像在森林里摘莓果了,眼前是宁静的书之田野,阅读者专注地在其间搜寻,而隐藏在茂密灌木丛中的知识就是阅读者要寻找的东西。为了找到它,再辛苦也值得。
我在原住民语言词典中仔细查找,期待找到一些与苔藓有关的本土词汇。我设想如果苔藓是日常词汇中的一部分,那么它也会是日常被用到的事物之一。在很少有人知道的各种学会的会议记录中,我发现了很多个关于苔藓的词:苔藓、树苔藓、莓子苔藓、岩石苔藓、水苔藓、桤木苔藓……而我书桌上的英语词典中只有一个词(moss),这个词把 22 000 个物种缩减成为单一的类别。
虽然苔藓生活在各种不同的栖息地,并由当地的人们命名,但我几乎没有在人类学家的田野笔记中找到过苔藓的踪迹。也许是因为它们太微不足道,或者是因为做田野调查的人对苔藓的了解还不够,不知道怎么采访当地人。举个例子,我找到很多建造房屋的记录,从长屋到简陋的棚屋,记录上满是详细的建造细节,比如怎样砍劈木板,怎样把树皮瓦片装好。这样的记录中不太可能提到苔藓被用于弥合木头之间的缝隙。除非冬天到来,冷风吹进房子,否则不值得把这样的细节记录到纸面上。一阵冰凉的风钻进脖子里,确实会让人更容易注意到与寒冷有关的事。
挤挤挨挨的苔藓具有隔热的性能,能很好地把冬天的寒冷挡在外面,让屋里的人手脚暖和。翻看了很多资料以后,我发现生活在北边的人们有一种传统的做法,就是用柔软的苔藓给冬靴和棉手套加一层内衬,进一步隔绝寒冷。著名的“冰人奥茨”是一具 5200 年前的古尸,在正在融化的蒂罗尔冰川(Tyrolean glacier)被发现。他的靴子里就垫着苔藓,其中还有扁枝平藓(Neckera complanata)。这些苔藓其实为研究奥茨的来历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因为扁枝平藓目前已知的生活环境只有低地山谷,在发现地南边 60 英里左右。在北方的森林中,云杉树下铺满了枝叶如同羽毛的苔藓,它们又暖又软,会被用于填充床垫和枕头。“近代植物分类学之父”林奈在记录中写道,他在拉普兰地区(Lapland)的萨米部落中游历时,曾睡在一床轻便的金发藓铺盖上。用灰藓(Hypnum)填充的枕头据说会让枕着它入睡的人做一些特别的梦。其实,灰藓的属名本来就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意思。
我还搜集到苔藓的一些其他用途,比如编织进篮子里作为装饰,用作灯芯,用来擦洗碗碟。我很开心能找到这些不起眼的记录,这些记录表明人们对苔藓并非漠不关心,苔藓真真实实地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着作用。但我也有些失望。在我找到的所有资料里都看不出造物主赐予苔藓的特殊天赋,那独一无二的、不能被任何其他植物替代的天赋。毕竟,用干草也能垫靴子,用松针也能铺出软软的床。我一直想要找到的,是一种能反映苔藓本质的用途;我希望看到,那些隔着遥远时光的古人也是像我这样理解苔藓的。
图书馆带领我在探寻的路途中前进了一步,但直觉告诉我图书馆里的资料是不够的。每一种获取知识的方式都有其优势,也有弱点。我在一大堆书后面稍事休息,想起和珍妮一起去寻找植物的情景,那时雪刚刚融化,新绿的嫩芽开始从冬天积累得厚厚的落叶间破土而出。款冬是我们找到的最先开花的植物之一,它们生长在奥农达加溪(Onondaga Creek)布满砂砾的岸边。植物学家可能会将此解释为款冬的生理需求或者它们对竞争环境的低耐受度。很有可能确实如此。但在奥农达加人的理解中,款冬生长在这里是因为容易被人们采集和使用:药用植物总是会靠近疾病所在的地方,在病源附近生长。漫长的冬天过去,河里的冰刚刚消失不见,奔流的河水对孩子来说是无法拒绝的诱惑。他们下河玩水,溅起一片片水花,他们甩着树枝比赛拍水,一直玩得浑身湿透,丝毫不觉寒冷已经侵入身体,直到回家后,半夜从睡梦中咳醒。小孩子玩得脚湿湿的,很容易像这样着凉咳嗽,而款冬茶刚好对治疗这种咳嗽有用。原住民植物知识的另一个信条是,我们可以通过观察一种植物在哪里生长来了解它的用途。例如,我们已经知道,药用植物通常会出现在疾病发生地的附近。珍妮的叙述中并没有任何否定科学解释的内容。她的说法将款冬怎样生活在溪边这一问题扩展为“为什么”,跨越了植物生理学无法抵达的边界。
凤仙花
从一种植物栖身的地方可以看出它的用途。在林间穿行的时候,我始终想着这句话,其间还失策抓住了一根有毒的常春藤,拉着它攀上一处陡峭的河岸。意识到情况不妙后,我立刻去看常春藤旁边的植物。凤仙花对毒藤的忠诚度让人惊叹,它和毒藤长在一处,在同样的湿润土壤中生长。我掰断一截凤仙花枝干,多汁的枝干在我的手掌间发出一声令人满意的折断声,还有很多汁液跟着冒出来,我把这解药涂在两只手上。凤仙花的汁液能解毒藤的毒,还能阻止我手上冒出的疹子继续蔓延。
那么,如果植物通过它们生长的地点表明自己的用途,苔藓给我们的讯息是什么呢?我思考着它们生长的地方:沼泽地,河岸边,鲑鱼跃出水面时水花溅落之处。如果这些暗示还不够明显,那么它们在每次下雨的时候都会向我们展示自己的天赋。
苔藓对雨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一株又干又脆的苔藓,在一场暴风雨过后就能吸足水分,重新变得饱满。它是在教我们认识它的角色,而且用的是比我在图书馆里能找到的任何东西都更加直接和优雅的语言。
也许,19 世纪的人类学之所以很少提及苔藓,是因为那时的人类学是根植于这样一种现实:大多数观察者是当地居民群体中的上流绅士。他们研究的东西建立在他们能看到什么的基础之上,而他们能看到什么又是由他们所在的阶层限定的。他们的本子里满是男人喜欢追逐的事物:打猎、捕鱼、制作工具。
苔藓只有出现在武器中,被用作鱼叉尖端与叉柄之间的衬垫时,才会被巨细无遗地描绘。然而,就在我准备放弃搜寻的时候,我找到了那个我需要的信息。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条目。从这个条目简短的表述上,几乎能看到藏在它背后的羞怯:“苔藓在尿布和卫生巾的制造中有着广泛的应用。”
想想在这个浓缩成一句话的条目背后有多少复杂的关联吧。
苔藓最重要的用途,最能体现它们特别天赋的角色,是用于制造女性的日常用品。现在我就不那么惊讶了,那些身为绅士的民族志学者不会钻到照顾小婴儿这样细碎的生活日常中,更何况还是最单调无趣却又必不可少的尿布。但是,对一个家庭来说,还有什么比宝宝健康长大更重要呢?在这个使用一次性尿布和婴儿抗菌湿巾的时代,已经很难想象没有这些婴儿用品要怎么养育孩子了。如果非要想象一整天把婴儿背在背上,没有尿布,我不敢往下想会出现什么画面。我很肯定,我们族人的女性先祖找到了非常聪明的解决办法。在家庭生活中最为基本的事情上,苔藓展示出了非常了不起的功用。描述它的功用没有什么羞于启齿的,宝宝会被包好放在铺有干燥苔藓的摇篮板中。我们知道泥炭藓(Sphagnum)能吸收自身重量 20 到 40 倍的水。这样强大的吸水能力可以和“帮宝适”纸尿裤媲美,可以说泥炭藓是史上第一款一次性尿布。装满苔藓的育儿袋或许就像今天普遍使用的尿布包一样,对那时的妈妈们来说非常重要。干燥的泥炭藓中有大量缝隙,充满空气,就像它们在沼泽里吸收水分一样,能通过毛细作用将尿液吸走,保持宝宝皮肤干爽。它们具有偏酸性的收敛性和温和的抗菌性,甚至还能防止宝宝起尿布疹。就像款冬长在河边那样,泥炭藓也来到了自己被需要的地方。海绵状的泥炭藓就生长在人们触手可及的地方,浅水洼边上就有,妈妈们会在这里俯下身给宝宝洗身体。
我的宝宝从来没有感受过柔软的苔藓触碰她们的皮肤,没有通过那样的纽带与世界连接——那是“帮宝适”永远无法提供的纽带。作为一个在新千年伊始养育孩子的妈妈,我感到有些遗憾。
女性在月经期也与苔藓紧密联系,在很多传统文化中,月经期被称为女性的“月亮时间”。干燥的苔藓被广泛用作卫生巾。民族志的记录在这里又一次一笔带过。女性在月经期会躲在小屋子里,男性对女性在此期间的活动一概不知。我猜想,那些靠天生存的族群,夜宿在没有任何人工光线的天空下,他们的驻地上会有那种小屋,同期处于“月亮时间”的女性就聚集在里面。人类学家一直以来都给出这样的说法:月经期的女性会被暂时孤立,脱离日常生活,因为她们被认为是不洁的。
但这种说法来自人类学家对地方文化的假想,而不是来自当地女性的口中,如果去问她们,一定会得到截然不同的说法。尤罗克族(Yurok)女性会告诉你“月亮时间”是一段可以冥想的时间,她们还会提到一些特别的山中湖泊,只有处于“月亮时间”的女性才被准许进入沐浴。易洛魁部落的女性会说,之所以禁止处于“月亮时间”的女性活动,是因为这个时候的女性处于精神能量的最高点,强大能量的流动会扰乱她们周围的能量平衡。在一些部落的人们看来,月经期隐居是一段精神净化和修炼的时间,就像男性在汗屋中经受汗蒸一样。在女性的小屋里,在各种物品间,肯定有一筐筐苔藓,这是女性为月经期之用而精心挑选出来的。似乎由此必然会得到一个结论:女性是非常熟练的苔藓观察者,她们能辨认不同种类的苔藓,熟知不同苔藓的质地,她们早于林奈很多年就创造了一种精细的分类体系。教养良好的女传教士要是知道有人这么度过月经期,估计会惊恐地皱起眉头。但我还是觉得,月经用品从苔藓变成用开水煮过的白布,这个变化过程中我们丢掉了什么东西。
我读到另一本民族志,是一位名叫厄纳·冈瑟(Erna Gunther)的女性撰写的。里面全是她对女性工作的观察,尤其是描述女性如何准备饮食。苔藓本身是不能当作食物的。我曾经尝过苔藓,又苦又糙,只要尝一小口就能打消把它做成食物的念头。尽管苔藓不能直接吃,但在多雨的太平洋西北地区的印第安部落,苔藓格外丰富,它们在食物准备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在哥伦比亚河流域,两种最主要的食物是鲑鱼和糠百合(Camassia quamash)的鳞茎,当地人把这两种食物奉为天赐之物,它们使一代代人得以生存。鲑鱼和糠百合都与苔藓联系紧密。
收获鲑鱼通常是一项需要一个家庭齐心协力完成的工作。捕鱼这个环节是男人的活儿,女人负责处理鲑鱼,在桤木火堆上把鱼烤干。干燥的烟熏鲑鱼将会是整个部落一年的食物,所以熏鱼的步骤必须非常细致,确保食物的品质,以便放心食用。在把鱼烤干之前,首先要把刚捕到的鱼处理一番,擦掉鱼身上那层黏糊糊的东西,这样可以去除有毒物质,还能避免鱼干燥后皱缩。过去,人们是用苔藓擦拭鲑鱼的。民族志中写到了奇努克人(Chinook)的做法。奇努克女性会储存大量干燥的苔藓,用箱子和篮子装好,以便在收获鲑鱼时,手头有充足的苔藓备货。
糠百合
西北部印第安人的另一种主要食物糠百合,收获时也离不开苔藓的辅助。糠百合属于百合科,春天会盛开一串串极富贵族气质的蓝色花朵。生活在这里的印第安部落—内兹佩尔塞人(Nez Perce)、卡拉普雅人(Calapooya)和尤马蒂拉人(Umatilla)—会精心打理糠百合生长的湿润草地,烧荒、除草、翻土,慢慢耕耘出大面积的糠百合草原。刘易斯(Lewis)和克拉克(Clark)在调查日志中写道,花海绵延不绝,从远处看,还以为那片糠百合洼地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刘易斯和克拉克的这次远征十分艰辛,他们翻越了比特鲁特山脉(Bitterroot Mountains),饿得半死。是内兹佩尔塞人用冬天储存的糠百合救了他们。
埋在地下的糠百合鳞茎富含淀粉、脆嫩新鲜,味道有点像生土豆。当地人不常吃新鲜的鳞茎,而是很仔细地用一种方法来处理它们,最终把鳞茎变成浓稠的糊状,带有糖浆的甜味。
准备工作的第一步是挖一口土灶来烘烤和蒸煮糠百合的鳞茎。土灶内壁用石块砌成,土灶里面则是一层一层的糠百合鳞茎。每放一层鳞茎,就放上一层湿润的苔藓软垫,如此轮流堆叠,码放得整整齐齐。整个土灶上方用蕨类植物覆盖,再在上面点起一个火堆,烧上整整一夜。湿润的苔藓能产生水蒸气,水蒸气弥漫到鳞茎之间,把它们烘烤成深棕色。等开灶放凉,人们就取出蒸熟的鳞茎,捏成长条或者砖块的形状,以便储存。当地人整年都会食用糠百合,在西部地区,人们还会用苔藓和蕨类植物把糠百合包好,广泛交易。
在西部印第安部落中,糠百合是重要的庆典食物,直到今天仍是如此。在纽约上州的奥农达加部落,一年中的重大时刻就是一场场向植物表达感谢的庆典,植物们循着时令变化依次登场,先是糖槭,然后是草莓、豆子和玉米。每年十月,在加利福尼亚的大熊社区(Big Bears)会为橡子举办一场庆典。据我所知,没有专门感谢苔藓的庆典。也许把敬意融入每一天的细微生活中,是向这些日常用到的小小植物致敬的更好方式。苔藓给我们的宝宝创造舒适的摇篮,吸收女性的经血,帮助伤口愈合,为我们抵御寒冷—它们参与到这个世界的生命合唱中,来确认自己的存在,这不正是我们找到自己在世界中所处位置的方式吗?
人们聚在一起,向植物们,向这些伟大的、谦卑的存在表达感谢,感谢它们再一次尽职尽责地给予人类关照。人们燃起烟草向它们致意。在我们部落的文化中,烟草是传递知识的桥梁。我想,尊重通向知识的不同路径也是很重要的:不管是口口相传地传递知识,通过书写传递知识,还是从植物身上获得知识。现在也是时候反观一下我们人类的职责了。在互惠之网中,我们能够回赠植物的,属于我们的特殊天赋是什么?我们的职责是什么?
森林中生长的苔藓
祖先已经告诉我们,人类的角色是去敬畏和管理。我们的职责是用尊重生命的方式去关照植物和所有的土地。我们懂得了使用一种植物是在表达对这种植物自然特质的尊重,而且我们应以一种可持续的方式使用,让植物可以不断地发挥自己的天赋。神圣的鼠尾草的角色是让人的思想实体化,好被造物主看见。我们可以从鼠尾草这里获得启发,让我们的敬畏之心和感激之情被整个世界看见,并以这样的方式栖居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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