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望︱核轮盘赌（二）：上帝的武器，俄罗斯可以用吗？

在美俄核轮盘赌僵持不下的背景下，2023年6月，俄罗斯学术界出现了一个惊人的观点，主张以核大战相威胁，对美国和北约进行极限施压，制造危机局势，迫使美国战略撤出。如果美国仍不让步，则对部分北约成员国如波兰进行核打击，把美国和北约直接置于爆发核大战的危险面前，逼迫美国和北约做出选择——要么与俄罗斯进行核大战，在核灾难中毁灭；要么彻底认输，结束俄乌战争。

提出这一观点的是一位著名学者，有相当高学术地位，还曾是叶利钦和普京总统的顾问。他的观点有可能反映某些官方人士的想法，因此在俄罗斯国内外都引起了广泛注意。

这种主张自有其判断和逻辑。

它认为，当前的俄乌冲突是俄罗斯与西方的世纪决战，不仅决定着俄罗斯的生存和前途，还关系到世界的命运。俄罗斯不能仅仅以战场的胜利来结束这场战争，而是必须彻底打败西方，让世界摆脱西方500年的桎梏。要彻底打败西方，不能没有核武器。如果美国一意孤行，俄罗斯将不惜使用“上帝的武器”，使美国恢复理智。胜利者不受谴责，作为解放者的俄罗斯将会得到非西方国家的感激。此后，他们将建设一个多极化的、多元文化的、色彩丰富的、各国人民掌握自己命运的光明世界。

它认为，西方正在把俄罗斯推向与北约的第三次世界大战，这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核战争。为了避免更大的灾难和拯救人类，俄罗斯必须制止西方。在过去的70多年里，世界上从没发生过核战争，人们习惯了“核武器不能使用”的观念，逐渐丧失了对核战争的警惕，淡忘了对人类毁灭的恐惧，导致核战争门槛降低，更轻易地走向战争。俄罗斯有必要把对核战争的恐惧重新带回到国家政策和公众意识中，采取“为降级而升级”的策略。

它主张，俄罗斯的核政策需要明晰化，让西方知道俄罗斯不会遵守西方的规则，必要时它会使用核武器。这种观点还认为，美国对俄乌冲突的政策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俄罗斯不会使用核武器的判断上，因此，俄罗斯在核武器问题上立场的明晰化、确定俄罗斯会使用核武器，这可能对美国的政策产生重要作用。

这种观点的支持者对其有效性非常乐观。如同它在提出其手段时一样，它在预想其结果时也极为大胆。它断定，如果俄罗斯对这一策略的部署和实施得当，美国对俄罗斯进行核报复的可能性极低，甚至为零，也就是说美国不会铤而走险，不会与俄罗斯进行核大战，核战争不会发生。美国如果报复，更可能是使用常规武器。在更好的情况下，俄罗斯甚至不用真正动用核武器就能达到目标。无论是哪种情况，它都将避免俄美核大战，因而也避免了更大灾难的发生。

这一不同寻常的主张在俄罗斯学术界引起了强烈反响。此前虽然也有一些俄罗斯高官宣扬核战争，如安全会议副主席梅德韦杰夫，不过那还属于一般的恫吓，而这一主张不是抽象的议论，而是有具体论证的战略和策略，在俄乌战争的背景下，它对现实政策和社会舆论有着明显的引导作用。

俄罗斯学术界的一场大辩论由此而发，众多知名学者和社会人士纷纷加入，发表评论和看法。俄外交和国防事务委员会约30名成员发表公开信，坚决反对和谴责发起核战争，其中包括原总统顾问、原副总理，原副外长、科学院士、知名学者、有影响的文化和社会人士等。总的看来，持反对使用核武器观点的人占绝大多数，是舆论的主流。

反对观点也基于不同角度和不同判断，主要的有下面几种：

从国家政策的角度，反对者认为，这个主张背离了俄罗斯国家核战略的基本原则，也与国家领导人的看法不符。

按照俄罗斯总统2020年6月签署的《俄罗斯联邦核威慑国家政策基础》，俄罗斯使用核武器的前提条件有四个：

其一, 收到关于发射弹道导弹攻击俄罗斯和(或)盟国领土的可靠情报；

其二, 对俄罗斯和(或)盟国领土使用核武器或其他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其三，攻击俄罗斯重要国家或军事设施，这些设施功能的破坏将导致核反击能力的丧失；

其四, 使用常规武器侵略俄罗斯，对国家生存构成威胁。

可以看出，俄罗斯的核战略理论对“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没有限制，它可以在多种未受到核攻击的情况下首先使用核武器，但它没有在未受到致命攻击前实施预防性核打击的内容，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出现上述四种情况，俄罗斯不使用核武器。

俄乌冲突爆发后，普京在许多场合谈到过或回答过有关核战争的问题，而且口气越来越严厉。他从未许诺不使用核武器，也从未保证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不过，他也没表露过俄罗斯会进行先发制人的核攻击。他重申，俄罗斯没有预防性核打击的理论，俄罗斯实行的是“反应-回击”政策。

从政治和道德的角度，反对者认为，核战争是对全人类生存的威胁，是不能越过的门槛。核战争不仅毁灭西方，也将毁灭俄罗斯国家和人民，并且将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它的破坏力是持久和多种多样的，除了光波、热浪，还有辐射、土地污染、水源污染、民用基础设施毁坏、网络失效、粮食、水、药物、能源短缺、以及随之而来的核瘟疫、核冬天和大饥荒。

即便经过小型化和精确化，最小当量的核炸弹的破坏力也比常规炸弹要大数百倍甚至上千倍。任何人、任何时候也不应发动核战争威胁人类生存，玩任何游戏也不应玩地球毁灭的游戏。甚至以保守著称的哲学家杜金也认为使用核武器是“极端”的主张，不过他的出发点是认为俄罗斯还有足够的常规资源可用。

从解决现实问题的角度，反对者认为，核战争非但不能解决俄罗斯面临的问题，而且会使俄罗斯在国内和国际上陷入极为不利状态。有比喻说使用核武器就像用断头台医治头痛，头疼不再有，但自己的头也没了。核武器一旦被使用，就是越过了禁忌的卢比孔河。

而在当今的条件下，使用核武器毁灭性的爆炸画面将在全世界的屏幕上详尽展现，给人们造成难以估量的巨大政治和心理影响。此后将是完全不同的战争和世界，一切都将变得难以预料，甚至俄罗斯在俄乌冲突中已取得的成果也会丧失殆尽。西方试图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扼死俄罗斯，核武器可以帮助俄罗斯跳出热锅，但跳出来后很可能落到火堆里，处境比之前更恶劣。

从对世界和他国可能反应的角度，反对者认为，“核战论”的基本判断是不正确和不准确的。它低估了西方世界的精神韧性，认为它们胆小害怕，在受到核武器威胁时就会退缩，忽视了西方内部是混合的整体，有衰退也有强韧，有颓废思想也有保守主义。

同时，“核战论”高估了非西方国家欢迎摆脱“西方桎梏”的程度，忽视了它们中的许多与西方保持着正常的国家关系，有着密切的经济往来和共同利益，并无与西方国家割裂的强烈需求。“核战论”错误地判断了非西方国家对俄罗斯使用核武器的态度，认为即使是在俄罗斯使用核武器后，它们仍会像在俄乌冲突爆发后一样保持中立。

特别是它对中国可能的反应盲目乐观。在“核战论”看来，美国是中国的主要威胁，中国会乐于看到美国被困在与俄罗斯的冲突中。俄美核大战会消耗美国的力量，给中国养精蓄锐的空间，好整以暇地等待与美国决战时刻的来临，甚至还可能坐收“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成果。所以中国对俄罗斯使用核武器表面上会表示谴责，但对美国遭受沉重打击内心里会感到高兴，并最终能够接受。反对者认为，这种观点过低估计了不利于对手的因素，而过高估计了有利于本国的因素。

最重要的一点，从逻辑的角度，持反对观点的学者都不约而同地指出，这一主张的核心逻辑是不可靠的，它完全建立在美国必然缴枪投降的基础上，它对美国不投降将会怎样不做考虑，也没有任何设想。

大多数观点相信，使用核武器并不能使美国“清醒”，美国和北约必然会做出强烈反击，问题只在于以什么方式。但不管用什么形式，这都会变成俄罗斯与北约的直接冲突，最终的结果仍可能是走向核大战。

这种判断认为，美国和北约最可能的是以常规武器从陆路、海洋和天空对俄罗斯进行摧毁性的密集打击。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将无路可退，以常规武器它无法抵御北约的巨大优势，它剩下的唯一有效手段就是使用战略核武器，对北约国家进行核打击，这又必将使美国和北约实施核反击。即使是俄罗斯仅使用战术核武器，也几乎确定无疑最终会导致核大战。“为降级而升级”的理论没有经过检验，它的结果更可能是升级而不是降级，认为俄罗斯首先使用核武器不会导致核大战的结论极为轻率，形同儿戏，甚至“不负责任”都无法形容其谬误。

最后，从最终目标的角度，反对者认为，核战争不能带来光荣的胜利，更无法达到建设理想世界的崇高目标，因为在核废墟上建立起的世界不可能是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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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华胜,系复旦大学教授、北京国际对话俱乐部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