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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过古镇小巷,运河守护着一个个充满想象和温情的院子|文学名家走读运河

2023-08-21 12: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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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巷

文|杜怀超

院门敞开,就是运河。即使我们不是诗人海子说的那样“面朝大海”,也一样“春暖花开”。院子里是炊烟、生活,院外面则是迤逦的运河、远方和无穷的人们。

我是在多年后抵达花巷的,准确地说抵达居于河下镇花巷里的姐姐家,河下古镇紧挨着运河。如果说运河是一根古老藤蔓的话,那么河下则是她藤上结出的一枚果实。

之前我跟父亲一直居于洪泽湖西岸,说起来也算是在运河边上。里运河的水,不外乎黄河、淮河之水,而洪泽湖则是它们的蓄水湖。里运河水位低时,就得靠洪泽湖补水,水位高时,多余的水则流入洪泽湖内。从某种程度上说,靠近了洪泽湖,就是靠近了运河,洪泽湖的水,也就是运河的水,我们已经触摸到了运河的边沿。所以运河的水声、光影以及远去的帆樯,倒影在涌动的水波里,只要我和父亲靠近洪泽湖,俯下身子,就能看到运河帆樯林立、南船北马的热闹与繁华,虽然无法走进历史里九省通衢的清江浦,身边漫漶的运河桨声、人语始终没有消停过。

父亲是个老艄公,少年之际就在湖边独当一面,摆渡、捕鱼。大江大河自然是去不了,小河小涧则必然有父亲的身影。那时候我们的身份,应该定位为渔民,以湖为生。因为曾经湖里的鱼比地里的庄稼多,人只要站在洪泽湖大堤上,稍等片刻,就会有鱼从湖面上一个甩尾,腾空一跃,落在河堤上,把人吓一跳,转而乐不可支。父亲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背上鱼篓、拎着撒网朝洪泽湖大堤走去。我和姐姐还没从睡梦中醒来,父亲早就把装满鲫鱼、昂刺、鳊鱼等鱼的篓带回了家。母亲坐在屋檐下,抬眼看着父亲在晨光里晾晒渔网,手也不闲着,案板上早已杀好了一堆鱼。母亲举着篦子大小的鲫鱼,朝父亲嗔怪道,你看把鱼子鱼孙都逮回来了。父亲有点脸红,讪讪道,渔网洞眼我已经织得很大了,也不知道那些小鱼小虾怎么还会钻进来。作为渔民,逮小鱼小虾,是一种行业的禁忌和耻辱,这也是所有渔民恪守的约定。作为渔民的妻子,自然晓得小鱼放生的道理。

这是运河借洪泽湖展示她温情一面吧。童年时我曾多次目睹过水患的疯狂。那时候我们住在湖边,房子叫茅草房,也叫庵棚,是由泥胚、湖里的芦苇、岸上的树木混合而成。这种房子不大坚固,风吹雨打,四处漏风漏雨,支撑起屋子使它不至于轰然倒塌的,是四根屹立在地上的木柱,还有父亲宁折不弯的脊梁。大水淹过来时,好在父亲还有一条木船,不大,能容得下一家几口立脚。父亲坐在船头面前横着桨橹,不说话,手里燃着烟,烟雾袅袅,随着火星明明灭灭,成为夜晚渺小的灯塔。而我,则席衣躺在船头的甲板上,望着天上稀疏的星星数数。

我在花巷虚度过一段时间。那时候花巷58号已经空了。上一批房客才走不久,下一批租客还没到。正好这个档期里,姐姐就把房子留给我暂住。那是当年姐姐的婚房,其时姐姐一家早已搬迁别处。房子是简陋的,接地气得很。墙壁四围是石块堆砌的,厚而粗糙,从外面看,大大小小的石块,就像大大小小的补丁。屋脊不高,灰色的瓦片铺在上面,与地上的条石似乎连成一片,给人以矮塌塌的感觉。院门不远处还有一口四季不干的水井,早晨或黄昏,井沿边总是挤满了人,淘米的、洗衣的、打水的、杀鱼的,还有的人啥事也没有,只好从家里抓一把花生,边吃边与和人闲谈。井是古井,水是活水,因为这口井顺着石板路下去,在若干条石铺垫的尽头,就是浩浩荡荡的运河。横穿整个镇子烟火的河流,就像有人拿一块丝绸披在它的肩头,妖娆而多情。

我喜欢这个花巷,包括门楣上那个铭牌:花巷58号。当初姐姐出嫁,从洪泽湖大堤搬迁到这里,一定也是被这幢诗意而斑驳的房子所吸引。石头堆砌的房子,稳,再大的风雨也无法撼动它,就像憨厚的姐夫,姐姐找到了属于她的港湾。房子唯一显眼的是木格窗子,雕刻的立体木质窗花,两只喜鹊,在三两笔暗红和水墨的濡染下,房子古朴而又幽深,彷佛古装剧的镜头瞬间浮现出来,心底涌上来的美好与诗意,一下子打动姐姐内心深处的柔软。嗯,就是它了。姐姐指的是她的婚房。更重要的是,姐姐在转身的一刹那,和我一样,站在院门口,一眼就望到了那条玉带般的运河,温顺而妩媚的河流。

我们都是在湖边长大的人,也可以说都是在运河边长大的人。洪泽湖或河下,其实都不过是运河在漫长旅途里留下的一个个光斑,我们都是活在那个光亮里的人。不只是我和姐姐,还有父亲、母亲以及岸上的所有人家。院门敞开,就是运河。即使我们不是诗人海子说的那样“面朝大海”,也一样“春暖花开”。院子里是炊烟、生活,院外面则是迤逦的运河、远方和无穷的人们。

姐姐把自己的一生笃定在这座院子里,自然有她的道理。从漂泊到落地,这已经是里程碑式的改变了。纵然我们一次次在惊慌失措、惊恐焦虑中度过,可从没失掉信心,失掉活下去的力量,相信那个浑身上下晒得黝黑的父亲,相信那双紧握船桨磨出厚厚老茧的大手,还有在风浪中颠簸总能平安归来的渔船,这些使得我和姐姐在以后面对生活的大风大浪时,总能坦然面对,充满憧憬。这也是姐姐对自己婚房——三间石屋留下的肯定回答,况且在她的身旁,还有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运河。

居于河下的姐姐,和镇里的人一样,踩着琵琶般的条石,沿着河流一样的街巷,一脚一脚地把日子交出去。

后来我在花巷住了半年之久。这缘于姐姐一家搬至另外的住处,从石屋到宽敞明亮的独栋楼房,留下空寂的房子和静寂的运河。当然,这也与姐姐、姐夫他们的能干有关。那时姐夫已经从运河边一家水泥制品厂买断出来,把水凝固成水泥的日子,倒不如随着河流一道去远方。想必姐夫也从运河的光影里看破了秘密,一个华丽转身,像一朵自由的浪花融入滚滚波涛里,再上岸时,已经拥有了三两套二层小楼和一套商品房。

那段时光里,我时常一个人从院子里出来,走过那口古井,穿过巷道如林的目光以及身后的窃窃私语,就像有一道隐秘的河流,如影随行。我顾不上理会,直奔院门外运河而去。我喜欢河流的包容、接纳、静默,似乎它懂我的心思,它把我的倒影投在波澜里,不出声,不插话,也不干涉我的散漫。它只管自顾自地,沿着河床向着远方而去。其时我正处于人生一个关口的艰难抉择时刻,北上还是南下?或者原地不动。原地不动,固然可以糊口,抱着小日子百般聊赖地过下去,又不甘心;而北上或南下,就得扔掉来之不易的铁饭碗。前后空茫,这是多么令人惆怅的时刻。久居樊笼,难免会失去打破栅栏的勇气,进而还会产生依赖。每天早晨,我斜背着包,双手插在裤兜里,然后目不斜视地,在众人陌生的目光里逃离。一个人坐在河沿上,望着远远近近的拖船发呆。午后,一个人再悄悄地回来,关上门窗,躺在床上对着屋顶睁大眼睛,黑洞洞的屋顶,像黑暗中的河流,有着同样深不可测的神秘和浩渺。

花巷的生活,严格说来是从午后开始的。在我落寞、苦闷以及无人可解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花巷,还有古井、运河以及花巷里的人们。夜深人静时分,我躺在石屋里,静听着从门缝里传递过来的一切,诸如星光、风声、雨声以及三两声梦呓,还有门旁的井水声。偶有水滴从井壁上饱满之后滴落,像一粒重金属,砸向夜晚的静谧,从井底发出一声清脆的琴声。而我,把这琴声当作是一粒音符,沿着井底潜行,不出一二里,就到了运河。河水在星光洒满水面的午夜翻腾,载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密语。我常把这条人工的河流,当作一把大地的琴弦。沿途的村庄、城镇以及人间烟火,只不过是它那部大地奏鸣曲中的某个篇章或音符。我不由地对着花巷、河下以及所有居于运河边的人们感喟,一座院落,一座古镇,能终日面对着大河的汹涌、浩荡和辽阔,那么这里必将成为辽阔的一部分。而这个辽阔的出入口,就是那座古井。

是的,古井的午后,就是花巷的午后、河下的午后。古井一声喧哗,随着一桶水从井底打上来,午后的册页就散落开了。三三两两的人打开大门,从院子里走出来,向着古井聚拢来。童叟、壮年男子、中年妇女都有。话题也是无逻辑的,天南海北东扯西拉,一会是张家的女儿生了个娃,西家的男子找个了拐老婆,据说是船上的,过了几个月随着拖船队走了。谈得最多的话题,还是自家的娃,她们相互说着自己的娃外出工作的、打工的、经商的各种状况如何,好久没有回河下了。说着说着老人还会情不自禁地揩揩眼角,似乎有液体流出。

哭了?有人就会挑破真相。

没呢?老人说,是刚才的井水溅到眼里。

有趣的是,这样的龙门阵,总是让人不甚留恋。强大的磁场把周边小商小贩吸引过来。隔壁不远处卖茶馓的老板,趁着食客还没涌来,丢下擀面杖,走过来加入胡侃神吹的大部队里,他坐在角落里,从怀里摸出一杆水烟袋,自顾自地抽起来,悠闲的样子令人沉醉。而毗邻的卖大鼓书的,则踱着官步,大摇大摆地前来,嘴里小声哼唱着拉魂腔,旁若无人般。终日坐在门内的纸坊老板,姓李,看上去中年模样,也忍不住周边的热闹,从坊间出来,为了不耽误手上的活计,顺势把家伙也拿到了井旁,一边扎着红灯笼,一边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他的灯笼,给古井的气场增添了不少喜气和吉祥。这也难怪,他的灯笼不仅技艺精湛,而且品种特别多,什么仙鹤灯、孙猴子灯、鲤鱼灯、八仙过海灯、麒麟送子灯、走马灯等等,要不是地方促狭,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古井这儿正举行灯会呢。

他家的灯笼我曾买过两个,挂在姐姐家的屋檐下,红红的,时间久了,就像两个布纽扣,嵌在石墙里。我最爱的还是河灯,赶上节气、新年,或者日常里无厘头地买上几只,一个人夜晚拿到运河边,点燃河灯,看着它在河流中渐渐走远、消失,

结束花巷的短暂居住后,我再也没有回到洪泽湖大堤旁的那座村子,而是掉头北上,从运河石码头一路北上,直抵京城。花巷,应该就是后来作家徐则臣小说里的那个花街,他在《花街九故事》中写道:生在花街、长在花街、人在花街,心在花街,这里出走的人、留下的人,他们的足迹都是花街的故事。的确,花巷的故事就像运河的水一样汹涌,巷口不远处就是吴承恩故居,《西游记》这本奇书就是出自他的笔下。如果稍加留意,大街小巷里,你会看到西游文化已深嵌其中,石柱、雕塑以及其他建筑,总是要带有美猴王的影子。再往前走,还会看到镇淮楼、中国漕运博物馆等历史文化建筑,以及周边的梁红玉祠、里运河生态文化长廊;这些运河滋养的景致,都成为历史留下的花束,烙印着昔日淮安的水运发达以及城市的繁荣。我曾站在镇淮楼下,凝视这傲然的建筑,被它磅礴、浑厚的气势所折服,也深深体会到这座城市,如何从大水汪洋到淮水安澜的历史过往,从中国漕运博物馆、运河历史博物馆里,看到了种种木船、帆船以及远洋船在这里停留,从这里出发,沿着运河走向四方。我以为,这里留下的不单单是故事、历史、文化,还有一种类似血脉的东西,生长在芸芸众生里。

吴承恩故居

中国漕运博物馆内景

即使远离运河、远离花巷,花巷的故事仍在继续,我不断地听到故乡、花巷的人与事。当年岸边的小伙伴虎子、宝珠、六子还有小芳等人,也都相继离开故乡,进城定居在花巷附近,有的干起饭店自己做老板,有的在厂矿企业上班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有努力学习的大学毕业后考进政府机关。当然还有更多的人从岸上走来,他们围着花巷,围着运河打起散零工,搬砖、扛沙、蹬三轮、跑外卖,在城市丛林里辛苦而又踏实地生活着。

我常常想,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人的天性,还是我们骨子里涌动着运河血液,注定漂泊、追逐和远行。每一个生活在运河边的人,生命的纹理里早就烙下运河滚滚的浪花、帆樯和号子。逆流而上或顺河而下。这已经成为我或者他者的一种生活方式,四处辗转、漂流、暂坐或逗留。纵然当年洪泽湖大堤下的庵棚不在,花巷58号石屋不在,转而替代它们的是游人如织、古朴迷人的文化老街区,那些留在生命里的水花,大湖边父亲的桨橹,远嫁的姐姐,还有花巷、古井、石码头、河灯则将永恒存在下去。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也是一条滚滚向前,奔腾不息的河流,在追逐和奔跑中,走向更加辽阔处,这不正是河流的秘密?

本文作者

杜怀超:1978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山花》《作品》《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散文海外版》等刊物;著有《苍耳:消失或重现》《大地册页》《大地散曲》等多部作品。作品曾入选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国家“十三五”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国家出版资金资助项目、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三、六、八批重大题材项目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三毛散文奖、老舍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多篇(部)作品翻译成外文和入选各种年度选本,现供职于江苏省徐州市文联。

原标题:《流过古镇小巷,运河守护着一个个充满想象和温情的院子|文学名家走读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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