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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紫鹃试玉:我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
作者
邯郸夏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是红楼后半部为数不多的描写宝黛情事的文字,历来为读者所津津乐道。薛姨妈“四角俱全”的话,也出现在本回后半回,这明显是在为后回薛姨妈为宝黛保媒伏线,是关乎八十回后宝黛婚姻走向最重要的一回书。薛姨妈保媒暂且不表,本文先来分析一下紫鹃试玉。
很多读者认为紫鹃试玉的动机是很明确的,就是为着促成宝黛的终身大事。果真是这样吗?我看未必。先来看看试玉的来龙去脉。
试玉的始端是这年早春的一天宝玉来探视黛玉的病症,黛玉才睡中觉,因见紫鹃在回廊上做针线,便伸手向她身上摸了一把,说道:
“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春天风馋,时气最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
按说宝玉这里的举止并不算出格儿,平日也是这样厮混惯了的。可紫鹃却说:
“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着那起混帐行子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紫鹃这里说的应该都是真话,黛玉也说过“一年大二年小的,谁跟你拉拉扯扯”的话。从内心拒绝长大的宝玉见这般景况,心中忽觉浇了一盆冷水一般,怔怔的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紫鹃的话确实很有道理,黛玉近来总远着宝玉这也是事实,只不过是某些读者不愿意接受这一点罢了。诉肺腑、金兰契之后,黛玉明显跟宝钗等姐妹们走得更近,跟宝玉疏远了一些,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毕竟都大了,要避嫌疑的,不能再似年幼时一般举止。湘云因叫了一句“宝玉哥哥”,贾母还说:
“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紫鹃的这番话,其实也正呼应了进言时袭人“君子防不然”的说法。可见凡真心为宝玉好的人都会劝他改掉那些不长进的毛病儿。连宝玉都说紫鹃的话有理,将来渐渐的都不理自己了,所以想着伤心。紫鹃听见雪雁说宝玉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哭呢,寻过来含笑说:
“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
可以说到这里紫鹃还丝毫没有要试宝玉的意思,挨宝玉坐下,也只是想宽慰下宝玉的心。于是二人说起了闲话。说到了老太太叫人每日给黛玉送一两燕窝,宝玉说:
“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
直到这里,紫鹃才意识到试探宝玉的机会来了,必须得抓住机会,于是接口来了句:
“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我总是觉得紫鹃试玉真是像极了袭人进言,尽管她心里早有这个想法,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贸然去说,就太突兀了。若不是王夫人忽然叫住袭人问贾环告状的事,袭人真不一定能向王夫人开口说让宝玉搬出园子的话。这里说到燕窝也是一样。紫鹃一说“明年家去”这话,宝玉果然中招儿,吃了一惊,忙问:
“谁?往那个家去?”
脂批这里说:
这句不成话,细读细嚼,方有无限神情滋味。
紫鹃见宝玉上钩儿了,应该心中窃喜,于是又甩出一句“你妹妹回苏州家去”。谁知宝玉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表现得极是不介意,笑道:
“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撒谎。”
紫鹃听了这话,心里应该又是一凉,宝玉没有接招儿,看来这谎话还得接着编下去。于是冷笑着又编出了“你太看小了人”、“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这一大篇话。怕只讲道理宝玉还是不信,又开始摆事实:
“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由不得宝玉不信。紫鹃这回玩了票大的,宝玉听了,果然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样回答,只不作声,这才叫试探。忽见晴雯走来把宝玉拉走,这里截得真好,不然真不知道这场面该如何收拾。让宝玉当着紫鹃的面发起呆病,这又成何文章!
说到这里不得不批评下八七版,“试玉”一场戏可以说拍得非常失败。紫鹃的形象太过孩儿气、与书中描写相去甚远且不说,演员表演时摇头晃脑、眼珠儿乱转,似乎生怕观众被自己瞒过、不知道紫鹃是在骗宝玉似的,这实在太让人出戏了。紫鹃这里应该是说的跟真的一样,莫说宝玉,连没读过原著的观众都被骗过了,以为黛玉真要回苏州家去,同着宝玉一起揪心,直到后来紫鹃说出是句哄宝玉的玩笑话后才释然,这场戏就算是成功了,才符合文本本意。结果拍得让观众感觉是在看精丫头哄骗傻小子出丑闹笑话,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再回到书里,本回实在是三十三回宝玉挨打之后最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回书。紫鹃试玉是假,但宝玉发病却是真。无论是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捶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还是黛玉眼中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坐下来质问紫鹃“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还是黛玉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咳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筋浮肿,喘的抬不起头来,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还是宝玉指着十锦槅子上陈设的一只西洋金自行船乱叫“那不是接他们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后把自行船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看了都让人感动不已,竟至落泪。用脂批的话说:
写宝玉、黛玉呼吸相关,不在字里行间,全从无字句处,运鬼斧神工之笔,摄魄追魂,令我哭一回,叹一回,浑身都是呆气。
细读文本,紫鹃对黛玉,对贾母,对宝玉,三次辩解自己“不过是说了句顽话,他就认真了”。“顽话”,也是这一节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前后大概不下十次。作者也写明,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可见紫鹃真没什么深层动机,就是随口说了几句玩话而已。
至于为什么跟宝玉说这话,用紫鹃的话说就是:
“……一刻半刻我们俩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些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
我相信紫鹃说的是实情,她确实没想过要谋划宝黛的婚事。紫鹃心下暗暗筹画,也是在听了宝玉“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的话之后,这也是书中明文。所以紫鹃回去后跟黛玉说:
“一动不如一静……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所以说,拿主意要紧。”
黛玉还说:
“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
至少在紫鹃看来,在此之前黛玉还没有拿定主意,她又如何会去冒昩地促成此事?相反,紫鹃要是事先真想到了宝黛婚事上,又闹得这么满城风雨,这完全就是弄巧成拙,把宝黛之情置于府里舆论的漩涡当中,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宝黛私情没有败露,作者一再强调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幸喜众人都知道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读者这里可好,简直就惟恐众人不疑到别事上去。薛姨妈说:
“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
这圆场打得真好!日后出面为宝黛保媒的,除了薛姨妈,我再想不出第二个人。
说到宝黛的婚姻,我总感觉读者比书中人物还要急切得多。宝黛这里显然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书中也一再说,还要再等二三年。宝黛真有情,现在也正该躲避嫌疑才是。紫鹃说“这原我原是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还更又诧异,问道:
“你又着什么急?”
可见连宝玉都觉得紫鹃没有着急的道理。紫鹃也只是通过这无心的一试,意外发现宝玉的心竟是这样实。连黛玉知道这边事务,也是心中暗叹。可见这样的结果,是事先谁都没想到的。如果试前就想到了这一层,试玉就纯属多此一举。还要去引发这么大一场风波,那样的紫鹃就不是慧,而是蠢,是在帮宝黛的倒忙。这样看似拔高了紫鹃,实际上却使得这个鲜活的人物形象被脸谱化,严重违背了原著生活化的叙事方式。
我总是说,读红解读得准确才是最难把握的,稍有不慎,就会用力过猛,解读过度。紫鹃之慧,是一种简单、通透的灵性,而不是心机、城府。用贾母的话说:
“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之后紫鹃也跟黛玉说:
“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
这才是至情至真的慧紫鹃,而不是那被老夫人拷打的红娘。
原标题:《辨紫鹃试玉:我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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