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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穿越无人区,我所经历的生死和人心
穿越无人区,对一些人来说,似乎有种无法抵抗的诱惑。
如果没有专业全面的准备,这会是致命的。近期,4人自驾罗布泊不幸遇难、多名游客在青海旅游期间被困无人区获救等事件引发广泛关注。
不时发生的事故未能阻挡一些进入无人区的冲动。罗布泊、阿尔金、可可西里和羌塘被称作中国四大无人区,是危险的“生命禁区”,但每年仍有不少人试图开车、骑摩托车甚至徒步穿越。
羌塘无人区
多名曾穿越过罗布泊、羌塘等无人区的领队和游客告诉澎湃新闻,在无人区,人的力量是很微弱的,一个小失误可能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以致丧命。
有领队提到,很多无人区的穿越路线并不合法。以罗布泊为例,虽然早在2018年,罗布泊保护区就发布了禁止开展旅游探险等人类活动的通告,但无人区面积大,衔接多地,要进去并不困难,虽然有类似于大海道这样的合法穿越路线,但也有很多人会在没有报批的情况下走难度更高的路线,其他三大无人区也是类似的情况。
另一方面,违法成本相对低。对于一些游客来说,罚款的威慑力并不高。有律师告诉澎湃新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保护区条例》第27、28条规定,确有必要进入核心区或缓冲区的,应当事先向有关部门提交申请,并获得批准后进入。根据第34条规定,违反本条例规定,未经批准进入自然保护区的,由自然保护区管理机构责令其改正,并可以根据不同情节处以100元以上5000元以下的罚款。
为什么人们想要穿越无人区?期间可能面临哪些风险?以下是曾穿越过无人区的旅行者和领队的口述。他们事先报备,有充分的准备,请专业向导,但危险仍不可避免。
冬瓜,27岁,湖北人,曾多次穿越罗布泊
“从兴奋、激动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我是湖北人,初中念完后就辍学了,一直在干修车的生意,后来开了店,接触到了户外旅行,19岁那年,开始了穿越无人区之旅。
之所以喜欢无人区,我想除了刺激,还有对自然的敬畏感。每一次进无人区,第一天和第二天都很焦虑,和外界也联系不上,但到第三天、第四天甚至更久之后,却很自然而然地适应了,那时候没有任何烦恼,与世隔绝,心无旁骛,反而出来后,需要重新适应一下现代社会。
我有一帮同样喜欢户外的朋友,时常组队穿越无人区,并承担着各自的职能,我有车辆维修经验,负责车辆后勤。领队经验丰富,负责整体统筹,还有一人是医生,同时兼顾团队的生活保障。
第一次穿越无人区,我是很兴奋、很激动,感觉不到害怕的,反而后面再去才觉得害怕。
后来我逐渐意识到,无人区的穿越者即便再有经验,在大自然面前也是渺小的。那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罗布泊 来源:冬瓜
在夏季穿越罗布泊,准备不充分的话那就是找死。夏季的罗布泊温度高,而且还可能有沙尘暴。
今年4月下旬是我们最近一次穿越罗布泊。队伍向敦煌和哈密的旅游局进行了报备,一共有10台车23人,刚好缺一个有车辆维修经验的人,我便加入了。车辆先是从武汉托运到敦煌,大概花了四千元,之后大家再坐飞机过去,各种费用平摊下来大概每人1万元。
我们进入沙漠的第一天,队伍就陷车三十多次,最严重的一次是9台车同时陷沙,弄得所有人精疲力尽。我们只能通过铁锹挖沙,再把脱困板垫在车下,最后所有人一起推车,一台车脱困之后,再以它为锚点,把另外一台车拉出来。
进入罗布泊后,车队走了不到200公里,过了一处盐水湖后,遇到了一个骑摩托车穿越沙漠的杭州男子,他摔倒在地上,已经无法行动。检查后才知道他当时肋骨断了4根,锁骨粉碎性骨折。
我们马上拨打了救援电话。该男子是跟随摩托车队穿越的,中途感觉环境超出了自己的承受力,决定一人返程,但没有成功,摩托车的轮胎窄,附着力不强,最后他摔倒在沙子之中。如果没有遇到我们,估计再多两个小时他就没命了。
这也让我意识到了无人区之旅的危险性不可小觑。
原本,我们计划从敦煌开始,从哈密穿出,花费两天时间,但因为陷车和卫星轨迹变化,偏离了路线18公里左右,当天晚上,我们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就是想连夜赶路,把浪费的时间弥补起来。于是领队连夜在前边带路,但因为沙尘太大和车距较远,很难看清楚路,载着生活物资的尾车皮卡侧翻了。
侧翻的地方刚好是一片软沙,其他车辆如果过去救它也会陷车。我们就下车想办法,最后还是领队冒着陷车的风险把车子开了过去,用绞盘和绳子拉,把车子拉正。当天晚上我们便在原地扎营,结果第二天醒来发现,三面都是沙山,想要原路返回,但返回的路沙子很软,需要有一定的距离提速冲出去才不会陷车。
那个山特别陡峭,大概有70度,只有领队敢冲。他开上去了之后,我再把剩下的车一台一台的开上去。最后,我们沿着一条简易的道路直接穿出,到了哈密。
穿越罗布泊期间,队伍也曾发生过车辆故障的情况,一般需要随机应变地维修和进行一些改装,但如果风险太大,大家就会选择放弃开车,把车停在原地,打一个标记点,然后开其他的车出去,不搞单独行动。即使有卫星电话,也不能放松警惕。卫星电话需要站在一个高点打开天线搜索卫星才有信号,如果对不到卫星或者有障碍物,时常是没有信号的。
沙漠里,除了自然环境,最有风险的反而是人心。遇到陷车事故时,一个团队中所有人都会出主意,可能有十几种想法,最后有人来了一句,如果按照你的想法干事,把车弄坏了,谁来负这个责任?大家本来是好心,但听了这句话就害怕承担责任了。
这很考验团队协作能力。这时候领队或一个能主事的人就会起决定性作用,因为一旦发生危险,人都是自私的、恐惧的,需要有人来统筹和决断。所以我给进无人区的人的建议,就是需要一个非常负责任的领队。有些领队听说陷车了,可能会停下来等队员,但不会去帮忙,队员只能自救或者让同行的人救。
穿越无人区已经成了一门产业,我也曾想过以类似的方式盈利,但做过一次之后发现不赚反亏。我们买好的装备,帐篷都是最顶级的,吃的用的都是好的,最后就亏本了。
其实很多团队是能挣钱的,在国内,不少人会在社交平台上招募,一旦组齐人便出发,报名费从几千到几万不止。我听说也有人做罗布泊徒步的生意,会在途经地布置车辆来保障,一个人要交10万。
周寻,70后,四川人,曾穿越过羌塘无人区
“看到风景,也看到人性”
小时候,我很爱看三毛的书,被里面写的撒哈拉沙漠吸引,种下了一颗冒险的种子,那时便希望有一天能像三毛一样去流浪。不过,现实生活中,我只是循规蹈矩的生活、工作、结婚和养孩子,直到“中年危机”的到来。
多年以来,我一直觉得身边人挺好的,各方面都不错,但忽然有四五年的时间,我意识到人性其实很复杂。这些应该是早就知道的事实,但我把它想得很美好。前些年,我都是围着家人转,围着工作转,忽然一下子觉得要为自己而活,发觉了内心深处的向往。
那段时间我常看曾77天骑单车穿越羌塘的杨柳松的书,还有各种各样的探险的纪录片,发觉自己内心还是渴望探险的。而后一年,我碰到自驾穿越羌塘的机会,便决定和队伍一同前往。
当时有破釜沉舟的想法,因为我没去过海拔这么高的地方,不知道身体能不能适应。我和孩子委婉地说,万一我死在无人区,那也是自己的选择,如果孩子能够尊重我,就不要觉得太悲伤。
羌塘是中国最大的无人区,开车横穿的话可能要八天到十天。不过,我们所在的队伍曾被困,算下来,我们六台车十一人,用了将近半月才穿出。
进入无人区后,我的第一感受是景色漂亮、新鲜,我喜欢这种广阔无垠的风景,像在大海的中心,四处望去都是平原和天空接壤,没有遮挡且变化也很多,有一段是丰美的草原,一整天都在草原上行驶,有时候一整天周围都是戈壁,有时候又是沙漠或山间,有时候还可以看到河流湖泊,河流颜色蓝得发黑,没有一丁点污染。
起初的新鲜感过后,就是每天高强度的赶路,又因为高海拔、低温和大风导致身体感受欠佳,我也希望快点回到“文明社会”,但转念一想,这个路是自己选的,不管多少天,还是要扛下来。那半个月的时间,我瘦了十几斤。
冰面上的缝隙阻拦了去路。来源:周寻
中途我们遇到过不少突发情况,在无人区的第十天,离目的地普鲁村还有40公里时,前行的道路再次被塌方的石头阻断,只能从冰面上过车,而冰面上又有个一米宽、半米深的缝隙,车过不了。一开始,我们计划徒步走出去,但当天晚上就开始下大雪,温度骤降。在高原上徒步一天最多也就走二十公里,好在我们最后没有选择徒步,因为我们的装备是不够御寒的。如果真的徒步,很可能就没命了。
我们只能原地等待,停留了两天一夜。其间,我们试图把河填起来,但做了两天无用功,此后我们尝试联系救援队,但救援人员也遇到洪水,路被冲了暂时过不来。这时,食物已经越来越少。最终我们决定返程,返程期间几辆车意外陷入峡谷,足足陷了两天。这时候两部卫星电话马上就要没电了,充电器也坏了,好在有个队友的手机可以发定位,就每天发一个定位给救援队。
救援队来之前,我们开始自救。车辆的轮胎一半是悬空在水沟里,另一半在路上,队伍里的一个男孩就拼命爬山,把上百斤的大石头给敲下来,搬到车底下,再用小石块填缝隙,填了上百块石头。当时开车的队友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走路都吃力,但开车一点都不含糊,最后一厘米一厘米地挪动车,出了深沟。
车子出来后,这时,救援队也赶到了。
其实身处其中,我的感受是比较肤浅的,真正的变化是回来之后。我把当时把在路上记录的东西修改之后,和身边人交流,慢慢回忆,也看到一些人性。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回到非常自私的状态,免不了争吵和冲突,当然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相比于羌塘,罗布泊的境况不太一样。七八月的沙漠温度可以高达七八十摄氏度,车子一旦抛锚,就会变成一口“铁棺材”,而在羌塘,穿厚一点,有水和食物还是可以撑上一阵子。
罗布泊 来源:冬瓜
小辰,28岁,曾带队穿越罗布泊等多个无人区
“无人区的容错率很低”
我是在大学时喜欢上旅游的,一开始是报团跟着大爷大妈一起四处旅游,发现同龄人的团真的很少,后面我开始尝试自由行,带着大家出去玩,慢慢做起了领队。
相较于“导游”的概念,我觉得领队的职能更综合,也更容易和客户建立相互信任的关系。至于带队的目的地,除了经济上的收益,我也会跟随自己的兴趣,国内走新疆、内蒙古多一些,国外非洲多一些,每年都不一样。
我第一次穿越罗布泊是三四年前,当时我带队跟着当地熟悉线路的向导一共花了五天时间穿出。罗布泊海拔不高,不会出高反,另外只要不在夏季进去,气温是干燥且凉爽的,也没有猛兽和过于复杂的地貌。我们一般会选择春秋季节进入罗布泊,可以穿个长袖。但其实很多车队在夏天依然会进去,或许是因为假期或者因为其他原因。
罗布泊 来源:冬瓜
罗布泊的风险点是可见的,你只要把它一个一个提前准备好,遇到了能解决就行,预先细致的准备是必不可少的,在无人区,容错率太低。在其他地方车坏了,可以打电话联系人,但在无人区可能联系不上外界的,如果补给没有带够,或者没有考虑到消耗,都有风险。
在罗布泊,卫星电话、水、油都需要做好规划和分装,这些细节非常重要,另外还有车况检查和救援工具的准备。对于个人来说,准备的东西不太复杂,但对于向导,准备的东西很多,只不过大多数时候用不上。
向导是比较多接触无人区的人,一年要穿好几十次,对于路线的选择包括风险的控制、装备的准备等经验都很丰富。我们会通过互联网找一些比较专业的越野穿越的向导。
这些向导对于“不舒服”的忍耐度非常强,有时候在做车辆救援的时候,还要同时安排客户的吃饭问题,同时做好几件事,即使很热很累,他们还是会非常耐心。此外,罗布泊的范围很广,可以规划无数种路线,向导们需要知道哪些路线是风险小的,基本上都会沿着原定路线不会乱走。
对于我这份工作,家人一开始并不那么赞同,但父母都是希望小孩过得好,一旦小孩过得好了,他们也觉得这个事情合理了。以前他们觉得我的工作不太稳定,因为没办法推算它可以带来的收益。随着时间推移,我获得了还不错的收益,也能关心到父母的经济和生活,父母也逐渐理解了。
我也想过,如果不做领队这份工作,我可能也会做一个户外相关的工作,我对这个行业“上瘾”。你一旦发现自己所生活的星球是这个样子的,你突然有机会去看很多的风景,那肯定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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