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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国医》背后的故事
春桃历时八年创作的长篇纪实文学《国医》,正式出版了。
其实,这部作品,是我此生最应该写的,却又是我无法完成的。《国医》写的就是我的父亲,她的公公陈万举。
▲ 96岁的陈万举与儿子陈桂棣
当然,最早我也是想不到有一天陈万举会被写进我的作品里,那是有一次在朋友的聚会上,酒过三巡了,大家免不了会扯些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趣人趣事,不知为什么,我偶然聊到了陈万举,聊到了我亲身经历过的陈万举给人看病的几个小故事,那些故事显然很传奇,甚至还有些让人不可思议。我离家较早,老爷子又是个从不谈自己过往的人,因此我也就只能聊出那几个故事,反响却让我大大意外,大家听得入了迷,竟然忘了吃喝。安徽《清明》杂志的朋友便劝我:“为本省写点东西吧,别老在外边发表。”想想也是,我几乎所有的作品都给了北京的杂志或出版社。
“写什么呢?”我问。“写你爸啊!故事多精彩,干嘛不写?”
于是我就把知道的陈万举的这几个小故事写了出来,也就发表了。同时我把这期杂志给父亲寄了一本。
想不到这篇纪实作品很快又被《中篇小说选刊》选上了,还要我写个创作心得,这可难坏我了。作品只用了两天,心得三天写不出一个字来,因为这不是虚构的小说,“创作谈”谈什么呢?
接着,这篇作品又被安徽电视台看中,认为它比小说都精彩,要改编成上下两集的电视片。当时我还挺兴奋,陪着导演去蚌埠找老爷子。不曾想老爷子的态度却很冷淡,指着那本《清明》杂志问导演:“是按照这上面的文章拍吗?”导演说:“不全是,但基本上是。”
陈万举突然问导演:“你相信那些故事吗?”
导演反而奇怪了:“那不都是你真实的故事吗?”
谁知陈万举反问:“你真的相信我能让哑巴说话?你真的相信我可以把断了气的人救活?你真的相信我是交了‘白卷’退休了却被国家重新录用?”
他连珠炮似地向导演提出疑问:“那一切都不过是偶然,或是有着特殊的原因;但你们如果将它拍成电视,我就不是普通医生,就成了神医扁鹊,或是医圣张仲景了。我敢说,就是真的扁鹊和张仲景,也不可能医治人间一切疑难杂症。你们这不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人家岂不认为我是个骗子?”
陈万举说得很平静,却叫我和导演一时反应不过来。
导演还想进一步说服陈万举,说:“这篇作品发表后,都觉得不错,连专门选发小说的《中篇小说选刊》也转载了,说明还是很受欢迎的。不会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
可无论怎么解释,怎么劝说,陈万举依然一口回绝。他显然不好抹了专程前来拜望他的导演的面子,却冲着我斥责道:“混账的东西!你写我这样的文章,经过我的允许了吗?”
噎得我一时无语。
▲ 看书的陈万举
其实春桃最初也没有要写陈万举的打算。虽然她曾在医院工作过七年,其中在中药房就待过三年,但现在医院是西医的天下,当时的院里只有一两位中医,又都没什么名气,所以她当初并不太相信中医。直到她患了不孕症,在省城的大医院治了一两年也没有效果,却被陈万举仅凭十几味中草药,便怀上了孩子;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又几次生命垂危,也是陈万举妙手回春救了孩子的命。这些事在春桃的内心深处差不多掀起了一场八级风暴,她这才知道中医中药太神奇!
不过这时春桃依然想不到要写一写陈万举。她认为在中国,像陈万举这样医术高明的老中医肯定是多了去了。同样也是在朋友们的几次聚会上,她把自己的此番经历聊给大家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于是就有人建议:“干嘛不写写这些故事呢?”同时指出:“这样的故事,老陈写不合适,他是长子,却没子承父业,采访写作都会有障碍。你既是作家,又有医学基础,老爷子又信任你,写这样的题材岂不得天独厚!”
春桃的心终于动了。
知道春桃打算要写老爷子,我的心情却是复杂的。
那一年陈万举已经九十六岁了,分明已是来日不多,他这一身的医术不能被传承下去,就这样走了,真的太可惜,确实需要有人能将他的经验记录整理出来。大家也都知道,我和春桃这么多年共同采访联手完成的那些纪实作品,个中宏大雄劲、理性思辨,那是我的强项;而人物刻画、细腻动人之处,均出自她的手笔。再说她在医院工作过,这样的作品由她来写再合适不过。只是想到父亲是极有个性的一个人,自己过去曾为这事碰过钉子,便不免犹豫,我担心春桃去采访,他就能接受吗?
春桃毅然决然于2013年5月去了蚌埠。她是做了充分准备的,现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还买了一支录音笔。果不其然,春桃碰到的,就是我和导演当年一样的遭遇。首先被追问:“谁出的主意?”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我有什么好写的?我做的,不就是一个中医师该做的那些事么!”
春桃比我灵活,又会说话,她笑嘻嘻地问老爷子:“好,不写你,我跟你学医行不行?”
陈万举听了,顿时乐了。不是一般的高兴,是非常高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子女跟他学医,也没带出来一个徒弟。
于是春桃每天装模作样地开始跟他学医,同时认真阅读他书柜上的那些医书,常常会趁他高兴放松警惕的时候,诱导他讲述自己人生的故事,特别是那些充满着传奇色彩的经典的案例。好在陈万举不认识录音笔,就这样,春桃先后录下了陈万举一百多小时的“口述史”。
▲ 96岁的陈万举在教春桃看病
但万万想不到,采访了四个多月之后,陈万举却突然仙逝,阴阳两隔。
春桃伤心极了。当然也很庆幸,多玄呢,如果她的采访计划那怕只是推迟一两个月,这事肯定也就完了。正因为太不可思议,她觉得人世间似乎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意,让她在陈万举最后的时光中,了解到了他此生大量的信息。从陈万举学医深远的渊源及长达七十六年行医的经历中,知道他不光曾是清末名医巢渭芳的再传弟子,孟河医派的传人,还是中国针灸大师承淡安的门生;知道上世纪五十年代,陈万举就参加了由国家卫生部组织的对中医内科学大学教材的审定;知道改革开放以后,他虽然已经退休了,国家决定养一批名老中医,他亦榜上有名。就是说,在中国中医近百年的一些重要时期,他不光是亲历者、见证者,而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本来,春桃决定写陈万举,也只是准备写些散文随笔,或是写个三五万字的中篇纪实文学,认真研究了他的“口述史”,才发现这将是一部容量巨大的文学作品。
春桃掌握到陈万举这么丰富多彩的创作素材,确实让我吃了一惊。其中许许多多治病救人的故事,大都是我不知道的。不知道老爷子可以用哭疗治“脑涎”,用笑疗治“忧郁症”,用飞车治“夹肠疝”,用一个古方就能够医好至今仍被认为是绝症的“破伤风”,用一根银针几味草药居然就可以救活成百上千的“霍乱”病人。
特别是老爷子学医的渊源和行医的经历,大量的情况从前我是一无所知的,我对父亲是这样的陌生,深感惭愧。
想到当初我对春桃决定写这个作品时曾泼过冷水,于是就转而鼓励道:“老爷子虽然只是中国中部一座城市的一个老中医,尽管普普通通,但正如观察一片树叶,就可以知道一棵大树的生长情况;透过一滴海水,也就能获得大海的信息,他真实的人生,其实就是中国中医近百年历史的一个缩影。”
看得出,面对今天并不乐观的中医的处境,春桃决定挺身而出,要为祖国传统医学的传承与发展喊一嗓子!
她已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完成的将是一部重大题材的作品!
接下来,她的决心之大,也让我都感到诧异。她先是花了八个月的时间处理录音,整理出了十几万字的文字资料;然后一遍遍地阅读,剖析。同时静下心来,认真地查阅他收藏的医书,及相关的资讯与史志。最后走出去,南下北上,尽一切可能地去接触“口述史”中的当事人与患者。
想不到,我也成了她深入采访的一个当事人,进一步了解了我所知道的那些故事。
回想我们联手完成《中国农民调查》时,面对那么大一个范围,涉及到那么多的人和事,又是那么的复杂而又敏感,前后也就用了三年时间;春桃的这部《国医》,居然花了八年时间,不能不说是呕心沥血了!
她的这部作品我自然是第一读者,读的时候竟忽然觉得,我好像是在读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这种感觉让我陷入深深的愧疚。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在《新安晚报》上写了一篇悼念文章,最后写道,“这个世界上最爱我们的那个人走了”。其实,我并不真的了解自己的父亲啊!
▲ 1959年在上海进修的陈万举
现在春桃写父亲的《国医》一书出版了,这些日子我不断接到朋友们的反馈,说他们读了《国医》,被书中老爷子的故事深深吸引,中医中药的神奇,中华医学的精深,不仅让人大开眼界,老爷子的医术仁心,也都让人为之感佩。说这本书写得太好,确实是“生动、新鲜、深刻,直面现实,启人深思,是当今纪实文学中难得的佳作。”叫人欲罢不能,恨不得一口气读完。
更出乎我意外的是,《国医》上市不到二十天就有了盗版书,春桃还买到了一本。
一个评论家说春桃这部《国医》最大的成功,就是“细部的成功”。他认为正由于春桃先期采访调查工作的深入细致,才会将其中的人物和故事描绘得这般“精微”。感慨道:“纪实文学能写得比小说还好看,不容易!”
是的,文学作品的大忌,乃是对生活的虚伪,和对文学的卖弄;纪实文学的虚构更是不被允许的,能把真实的人物和事件“写得比小说还好看”,其实还与春桃爱读小说有关。他打小就有一个作家梦,上中学时,就把母亲所在物资局图书室的小说看了个遍;到了卫生学校,她爱读的并不是专业书,而是小说,平均三天就能够看一本小说。从南京大学作家班毕业后,我们共同采访联手写作,她的兴趣才转向了纪实文学的写作。正因为她读过大量的中外名著,对小说的各种章法技巧十分娴熟,有着三十三万字的《国医》,她虽然将全书分成了十二章三十三小节,而这些章节无不是环环相扣;尤其是重大事件,她则像层层剥笋似地,步步深入,往小里写,往细里写,往读者的心里写。再加上她很注意设置悬念,丢“包袱”,让故事变得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甚至她还把操练过诗歌、散文、电影和电视脚本的“十八般武艺” ,也全使了出来,可以看出,她希望自己在一种无拘无束的氛围中,从容不迫地,给大家讲述她眼中这位极富传奇色彩的老中医的故事,和这位老中医置身其间的风云变幻又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
《国医》直面现实,春桃笔下的主人公,也并非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她展现的中国中医的历史,同样没回避传统医学历史上那些险象环生举步维艰的事实。有些事实,甚至将颠覆人们原有的观念。特别是读了《国医》,对中国中医百年坎坷多变的兴衰史会有进一步的认识,其实历史的进程绝非人们想像中的那么简单,因此,才会从中得到不少意外的收获。
我特别高兴的是,春桃的《国医》,同我们以往合作的那些作品一样,采用的是被鲁迅先生称之为“白描”的写法。也许有读者会觉得这样的文字太“平实”,太“朴素”,其实这正是我们二十多年来不断在探索的一种文体,力求于“平实”中透出新鲜,“朴素”中藏着深刻,没有华丽的辞藻和艰涩的文字,即便将它念给那些不识字的人听了,也绝不会有语言上的障碍,像不事张扬的山间小溪一样的自然,清亮,而又流畅,不知不觉地,就将读者带进作品中。将文学处理得看不出“文学”的痕迹,这恐怕是最难的。
当然,在创作《国医》的这段时间,春桃也曾作为《南方周末》的专栏作家,写过十几篇人物专访,应邀为他们做过一次中国农村留守儿童生存状况的调查,同时还对第一代农民工为中国现代化建设付出的代价,做了调查并写出初稿;期间,甚至主持过一段合肥作家协会的工作。除此而外,可以说,她是把自己一切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了《国医》的写作上。这么多年,她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将这部三十多万字的作品就那么一点点地抠,反复打磨,它怎么可能不耐读,又怎么能不成为精品?
我不知道纪实文学有多少种写法,春桃在这部作品中不仅生动地再现了陈万举人生的经历,详实地写出了他从医的经验,连他的那些无比珍贵的验方也都毫无保留地予以公开,坦露了她的赤诚。也因此,使得《国医》有了实用意义,甚至具有了普世价值。
书名就叫《国医》,可谓旗帜鲜明,起得不能再直白,道出春桃对中国中医,乃至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无比的自信。
这无疑是一部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并重的作品,它在当今纪实文学的创作上别开生面,有着新的尝试、新的探索和新的开拓。
当然春桃不可能会想到,今年一开春,国务院办公厅就印发了《中医药振兴发展重大工程实施方案》,明确指出“中医药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一件大事”。不用说,这对中医药传承创新和发展将是重大利好,而《国医》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灿然问世,不能不说正当其时。
该如何表达这样的一种巧合呢?也许这正应证了此书序言的两个字:天意!
2023年8月12日于及第居
作者简介:
陈桂棣,安徽省怀远县人,当代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曾获中国改革开放优秀报告文学奖、共和国六十年优秀报告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首届鲁迅文学奖。代表作有:《悲剧的诞生》《淮河的警告》《中国农民调查》《包公遗骨记》《寻找大别山》等。
原标题:《春桃《国医》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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