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不完美受害人》导演杨阳：争议是作品的一部分

2022年4月，杨阳拿到《不完美受害人》的剧本，一口气就看完了，看完后心潮澎湃，“我就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愿意放下所有其他的事，来投入这部作品。”

当时杨阳正在筹备一部大古装剧，为了《不完美受害人》，杨阳考虑再三后，跟制片人和平台方面商量，“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有一个非常心动的剧本，这两部戏的档期撞了。”杨阳回忆，“我还说，如果你们等不了，可以换别的导演也没有关系。”然而，制片人和平台方看了《不完美受害人》的大纲后，都表示理解杨阳对这部作品的热情，并给予了实际行动的支持。

《不完美受害人》海报

除了近几年大热的古装剧《将夜》《梦华录》，杨阳也拍过《牵手》《心术》这样具备很强社会话题属性的作品。近年来，她也一直在期待一部有社会话题深度，有对人性深刻探讨的现实主义作品，《不完美受害人》出现得恰如其分。确定接拍后，杨阳给高璇、任宝茹两位编剧发去信息：向你们致敬，遥远的拥抱，这美好的“仗”我们要一起打。

导演杨阳

“我不想放过任何细节”

看完剧本之后，杨阳就在思考如何进行创作。“我没有把它定为一部强情节的悬疑探案剧，因为那样可能会削弱作品主题的力量和对人性探讨的深刻性。”在她看来，“这个戏不是只讲性侵案件的真相，这个表面的真相是没有悬念的，它更多是要探讨人性、权力、欲望那些更深更隐秘的真相。”

如何呈现这些复杂晦涩的“真相”，需要导演先在前期筹备阶段做到多方面的考量和设计。看过剧的观众不难发现《不完美受害人》中，对于空间的使用，便颇见匠心。比如施害者成功（刘奕君饰演）的重要空间，是他的集团写字楼顶层。杨阳回忆，这个空间非常重要，当时找了很多实景，“但一是达不到我想要的空间关系，二是有些单位也不接受一个这样的故事（性侵情节）发生在他们的写字楼里。所以找得非常困难，最后就决定，咱们要自己搭建这个场景。”

成功的集团写字楼顶层

在杨阳的想象中，这个空间首先要在城市中最高建筑的顶楼，代表着成功的权势；其次应该是一个带斜坡的锐角形，比传统方形空间更有张力和侵略性；然后是空间内部功能复杂，有吧台、健身区、办公区、生活区，还有遥控的电动天窗。“它的外壳坚硬强势，象征着成功对外的形象，但内在是复杂矛盾的，象征着成功内心真实的人性。当他一个人，站在这个很大的空间里，他看似掌控一切，但又是虚弱孤独的。”

带斜坡的锐角形设计

空间，应该成为人物的外部延展，与人物关系和故事发展暗合，这是杨阳秉持的创作观点之一。因此，每一个场景，她都十分精心，成功家里的景找了很久也没有让她特别满意的，最后找了四五处景：游泳池、花园、楼梯、房间......才拼出这个“家”。

成功家中的游泳池

在剧中，辛路和成功谈离婚的戏，镜头时不时对准花园中的一只萨摩耶，可爱的小狗表情丰富，如同录追剧实时reaction的博主，给这场争吵平添喜剧和讽刺色彩，被观众所热议。杨阳笑说，当时拍之前就觉得院子太空，应该有一只宠物，正跟道具聊这事儿，刚好那天来了个探班的朋友，带着狗过来，杨阳便请求人家借狗拍戏，对方爽快答应。

院中的小狗

另外，剧中成功与李怡一起跳舞的那场戏，成为该剧名场面之一。本来这场戏在剧本中只是大段台词，“如果传统的正反打拍对话，就不太有意思。所以让他们边跳舞边聊。成功的那种张狂，李怡的意外之喜，能呈现得更好。”

成功与李怡随性跳舞

对于这部剧，杨阳最早给自己定的审美原则，就是真实感和细腻感。“真实感一定是杜绝悬浮。”杨阳说道，“我是希望不管拍情感剧、家庭剧、医疗剧等等，都要有对于生活本身的尊重。”

剧中的时间点，被设定在新冠疫情期间，戴口罩、扫绿码的日常场景在其中都有体现。有观众质疑：故事主线和疫情没有关系，为何还要以此为时间背景？杨阳解释，2021年1月1日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这是剧中赵寻能以性骚扰起诉成功并得以胜诉的关键，所以这个时间我们是必须要遵循的。”另外，她也认为，对于过去的三年，文艺创作者有责任进行记录和展现。“这部戏首先要追求的是生活的真实感，真实的力量大于戏剧的力量，我希望能真实呈现这个时代，做一个真实的记录。”

细腻感则体现在对各种细节的把控。比如主人公之一林阚的妆造设计。前期的林阚，强势冷静，衣服以黑灰等色彩为主，多是利落干练的西装，出场的尖头鞋攻击性极强。跟随剧情发展，林阚的心态和立场逐渐转变，服装上，颜色越来越温暖，款式越来越随性，逐渐舒适，逐渐回归自我。到林阚向成功提出辞职的那场戏，她走出门，把高跟鞋脱下，甩进车里，光脚上车。杨阳作为女性的细腻入微，在这场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剧中的造型设计

“我们都不完美”

“我也特别感谢出品方和平台给予我非常大的信任，去选择演员。”杨阳坦言，如今，并不是所有导演都有演员的决定权，“可能一部戏，男女主角已经定了，甚至男二男三，女二女三都定了。”杨阳说道，“但我特别幸运，到目前为止，我拍戏都能去挑选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演员。”

看完剧本后，杨阳第一个认定要合作的演员，就是周迅。“虽然我并不认识她，可林阚在我想象里，就是瘦小的身体，但内心强大到能面对风暴，所以当时一下就想到了周迅。”团队把剧本发过去后，很快得到了正面反馈，周迅也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我当时心里就一下就踏实了。”

周迅 饰 林阚

更重要的是，杨阳并不想塑造一个影视作品刻板印象中的女律师，“我不希望她是永远板着脸的，好像没有生活乐趣的人，我希望观众看到的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鲜活生动的女性。而周迅身上有那种接地气的感觉，也有灵动、有趣的一面。”

杨阳称赞周迅的“功力”，“她能很快理解一场戏的核心是什么，并给出准确的表演”。杨阳回忆，周迅有不少戏份戴着口罩，却完全不影响她用眼睛传情，“她不会去过度表演，而是用微小的表情去处理一些自己的状态。”哪怕可能某场戏的戏点不在她身上，但她所有的表演，依然是跟随着人物的状态流动。

《不完美受害人》花絮照

林允则是杨阳在上一部戏《梦华录》中合作过的演员，杨阳觉得林允身上有一份“令人信服的天真”：“那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没有显露出任何进攻性，不那么精明，显得人畜无害。”杨阳说道，“这样的女孩子，也可以让观众相信她出自于那样一个平凡普通的家庭，想本本分分地做好一份工作。”

虽说已经合作过，但拍《不完美受害人》，还是杨阳全程陪着年轻的林允一起经历这个角色，包括人物的分析，内心的感受，甚至字词的重音，杨阳都会给她非常细节的表演指导。“该哭的时候一起哭，该笑的时候一起笑，”杨阳说道，“无论是讲戏还是坐在监视器后面，我都陪她经历了每一场哭戏。”

林允 饰 赵寻

在剧中，成功脱离了影视剧中常见的性侵者的塑造方式，杨阳表示，第一次和刘奕君合作，看中的是他的眼睛。这是她想象中的成功，能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在警察面前撒谎，在律师面前撒谎。“我选角色的时候，看他的照片，翩翩君子的样子，眼神有一种单纯，不是那种老谋深算的。”

第一次见杨阳时，刘奕君犯愁：这个角色太难了，将来会不会被观众骂死？杨阳会安慰刘奕君，你不用演一个坏人，成功是苦孩子出身，母亲一直教育他，做人最重要是体面。赚到的第一桶金孝顺母亲，他不是个绝对的坏人，甚至他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好丈夫，好领导，他也不觉得自己拈花惹草是错误。“所以我让刘奕君，不要把他想成坏人，要演得理直气壮。”

剧中，成功甚至不愿意说出“强奸”两个字，时时刻刻都在辩护，“他不承认自己的错，其实这是最可怕的。”杨阳说，“他可能并不是有意犯罪，而是当权力和欲望到了巅峰，作恶却不自知。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不会想我伤害了谁，首先想的是我的商业帝国怎么样了，造成的损失谁保谁赔，他要去找别人的错。”

刘奕君 饰 成功

一度，成功这个“魅力多金”的形象，还博得了不少网友同情，杨阳坦言，“我们要表达的是：并不是天生邪恶的人，机关算尽的人，才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而是每一个人被权力和欲望冲昏头脑时，你都有可能变成‘成功’。这才是可怕之处。”

“这部剧最让我有创作欲望的，正是‘不完美’三个字，每个人都有不完美的地方。”杨阳说道，“我想没有人能拍着胸脯说生活中的自己是一个完美的人。”

杨阳希望能让大家通过这个戏有所思考，大多数人并不是非黑即白：“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也有可能成为施害者，以及旁观者。”

“争议是这部作品的一部分”

在前期筹备中，杨阳也通过各种渠道，私下采访过一些遭遇过性侵害的女性。“她们中的很多人，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但至今没有把年少时被侵害的经历说出来。她们有很多顾虑，顾虑工作，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有一位女性提出的担忧让杨阳印象深刻：如果我说出了那个熟人的名字，我父亲可能会去杀了那个人。杨阳心疼并震撼于她们的陈年伤口依然没有愈合，所以她也尤其注意：“我的创作肯定会揭开伤疤，但我们必须是小心翼翼的，我们最终必须用爱去安慰受害者。”

在《不完美受害人》中，不只是性侵案，其中也涉及女性在社会生活中，所承受的种种凝视和冒犯，这些冒犯与凝视，不分年龄，不分阶层。 “我们一直在倡导女性追求独立自强，可女性在努力自强自立时，我们的社会环境是否足够文明？是否给予了所有女性足够的安全感和足够的成长空间？”杨阳直言，“我们无意制造性别对立，因某些性别的刻板印象、社会规训而受害的，不止女性，也有男性。我们要看到那些难以言说的痛苦，只有大家对于问题的存在有共同认知，文明才可以往前进步。”

《不完美受害人》截图

播出后，也有不少男性朋友来向杨阳表示，觉得《不完美受害人》非常真实，“他们觉得这里面呈现的一些议题，包括剧中人物的各种表现，女性的一些遭遇，他们在生活中是有所观察和同情的，很有真实感。”而对于这部剧集引发的争议与讨论，杨阳很清楚，它们是必然发生的：“我没有寄希望于大家的看法能完全统一，在我看来，关于这部作品的争议，甚至是这部作品的一部分，构成了它的完整性。”

无疑，《不完美受害人》是一部具备女性视角的作品，但杨阳从未被限定在某种对于女导演的刻板印象中。她擅长都市情感，也能做武侠江湖，能做社会话题，也能做战争反思。“女导演就擅长做情感戏”，杨阳认为她自己职业生涯的创作履历是对这种偏见的最有力回击。“作为职业导演，我通过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来做创作表达。不要先给一些预设的立场和态度，不是说我是女性，我就只站在女性角度创作，要本着对于生活本身的尊重来创作，做一个客观的呈现者，而不是一个主观的表达者。”

《不完美受害人》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