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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纱大王”穆藕初:民国大企业家为何晚景凄凉?

彭晓亮(上海市档案馆)
2018-09-11 14:0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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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藕初(1876-1943),名湘玥,生于清季江苏上海县,幼时因体弱胆小,木讷腼腆,曾被族人谑称“五小姐”。他童年时,家道中落,少年发愤,14岁入棉花行习业,17岁遭丧父之痛。青年时期,他立志求西学,始研习英文,25岁考入江海关,捧上了“金饭碗”,娶妻金氏,并加入沪南体育会,习体操与演说。他28岁出版译著,29岁加入沪学会,抵制美货,辞江海关职,任龙门师范学校英文教员兼学监,一年后辞职。32岁时,他出任江苏省铁路公司警察长,一年余又辞去。在34岁这年,他自费赴美国,专习农学,五年后返国,发起创办德大纱厂,一路披荆斩棘,从此走上实业救国的人生旅程。后来他又创办厚生纱厂、豫丰纱厂,实力倍增,被誉为“棉纱大王”。

穆藕初

作为近代中国叱咤风云的民族实业家,穆藕初具有远大抱负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1933年元旦出版的《东方杂志》上,时年58岁的穆藕初曾发表他的新年梦想:“政治上必须实行法治,全国上下必须同样守法,选拔真才,澄清政治,官吏有贪污不法者,必须依法严惩,以肃官方。经济上必须保障实业(工人当然包括在内),以促进生产事业之发展。合而言之,政治清明,实业发达,人民可以安居乐业,便是我个人梦想中的未来中国。”“在事业上可以按照计划逐步推广,以造福于平民生计。在生活上可以稍有余暇,继续研究一种专门学问。尤希望在职业以外,能有余力为社会服务,为大众谋幸福。”(“新年的梦想”,《东方杂志》第三十卷第一号,1933年1月1日。)可见,作为成功卓著的实业家,穆藕初对国家与社会,对个人与大众,都有着美好的热盼期许和深沉的家国情怀。

但时过境迁,到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已届晚年,生活在战时“陪都”重庆的他,境遇并不如意,甚至有些晚景凄凉之意。

1933年,穆藕初“梦想中的未来中国”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烽火迅速蔓延。62岁的穆藕初举家内迁,由上海而杭州、湖州、南京、汉口,辗转数地,颠沛流离,最终于年底抵达重庆,开始了在战时“陪都”的生活。经过了四个月的短暂闲居后,1938年,已63岁的他受命赴汉口,主持国民政府新成立的农产促进委员会,担任主任委员,表示“这无非是要在抗战时期尽我一分国民的责任”。(见穆家修、柳和城、穆伟杰编著:《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3月版,第1159页。)由此,他开始了为战时全国农业推广统筹事业殚精竭虑的晚年生涯。

上任伊始,他不顾年老,为考察各地工业状况而奔忙,舟车劳顿,不辞劳苦,并对抗战形势保持乐观心态:“自从全面抗战以来,国内重要工业大部为敌人摧毁,我所办事业当然也不能例外;但我们决不能因一时遭遇而气馁;我们要再接再厉,在艰苦奋斗的环境中,重建我们光明的前途。因此我行踪所至,在苏、浙、湘、鄂各省,曾作实地考察,同时与游过粤、桂、陕、甘、滇、贵的许多朋友晤谈,使我最乐观的,全国的精神已经团结一致,中央和各省又能深切认识战时经济各项必要条件,无时不在励精图治之中。”(《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161页。)在1938年8月发表的《敬告企业家》一文中,他大声疾呼:“我们企业家更须放大眼光,再从国家民族的立场上着想:现在中国对日抗战,只有持久战,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最重要的是增加后方生产,建立内地经济国防。工业生产占最重要地位。”(《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163页。)可见,在穆藕初心目中,实业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相扣,荣辱与共,尤其在民族危亡关头,实业救国、倾力报国,必然是实业家责无旁贷的神圣使命。这年8月,农业促进委员会迁至重庆办公。9月,穆藕初发明的“七七棉纺机”试验成功,并从此迅速推广,为抗战时期的棉纺业生产发展立下了大功。(《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168-1169页。)

自1939年起,穆藕初还对陕甘宁边区的纺织业和垦荒业予以捐款资助和大力支持,延安《新中华报》为此特登报致谢:“全国闻名之工商巨子穆藕初先生,特慷慨捐助我生产补助费五万三千元,现已先行汇来二万元。此种关心生产事业,帮助边区克服困难,开发西北之精神,实可敬可佩。”(《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214页。)可见,在穆藕初的内心深处,并无畛域之分、党派之别,完全以实业家的坦荡胸襟来扶危济困,待人处事。对此,中国共产党表达了要联合以穆藕初为代表的中产阶级的意旨。1939年11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发言,特地提到穆藕初的大名:“目前的中心问题是组织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包括一部分资产阶级,如穆藕初等。……”(《毛泽东年谱》中卷,转引自《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216页。)在此后的信函及言论中,毛泽东一直对穆藕初心怀钦佩、念念不忘。

1941年2月,经行政院副院长兼农本局理事长孔祥熙提名,蒋介石同意,穆藕初被任命为改组后的农本局总经理,仍兼农产促进委员会主任委员。自受命出任农本局总经理以来,穆藕初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成绩斐然。据农本局同人记述,“他整个的时间大半是在办公室里批阅公文,……还兼任农产促进委员会的职务。他已经六十六岁,身体却那么壮健。他虽身兼数职,事繁勤劳,但从未看到过他的倦容。”(《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270页。)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1942年2月,国民政府为管制物价,在经济部之下新设立一个物资局,农本局归物资局统辖。何浩若任物资局局长,穆藕初又兼任了该局副局长。同月,他在就任农本局总经理一周年纪念会上发表感言:“我虽六十七岁了,可是还不以为自己是已经老了,而且还想不断求进步。”(《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275页。)老骥伏枥,志在千里。67岁的穆藕初仍豪气干云,全身心为多灾多难的国家和民族多做一些实事。同年4月,他坦陈初衷:“我自信办事一秉至公。虽然我本来是在工商界工作数十年,但我到重庆以来,没有买过一包棉纱、一两金子,也没有和人合伙囤积做买卖,一心一意用全力执行政府命令,争取抗战最后胜利,那就是我的大目标……”(《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300页。)

世事往往难料。即使穆藕初这样敬业投入,一心奉公,结果却于1942年12月2日,落得个被蒋介石“撤职查办”的下场,事发突兀,不免有令人心寒之感。为何穆藕初如此勤于政事,任劳任怨,却在上任不到两年的时日,令蒋介石大动肝火,将他立即撤职呢?

原来,1942年,因市场供需矛盾严重,囤积居奇现象严重,黑市价格突飞猛涨,陕西棉市出现混乱。为应对危机,当年10月,物资局匆忙颁布《陕西省棉花统购统销原则》,局长何浩若亲自飞往西安,并规定先征购棉花十万担,价格为每市担九百元。获悉后,穆藕初认为定价过高,立即呈报孔祥熙,建议核定为每市担六百元,当即得到孔祥熙批准。因穆藕初与何浩若意见相左,互不通气,又分别呈报,两人出现龃龉,相互认为对方在拆自己的台,以致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成了冤家对头。而两人又分别得到孔祥熙和经济部部长翁文灏的支持,似有各为其主之意。1942年12月2日,国家总动员委员会在蒋介石官邸召开会议。这次蒋介石亲自主持,穆藕初则以农本局总经理身份列席,以备咨询。会议进行至中午12:00时,孔祥熙先退席。这时,军政部军需署署长陈良发言,突然发难,指出军用棉花一斤也未收到,攻讦农本局贻误军需。而穆藕初面对指责,也不甘沉默,把物资局程序复杂,甚至有扯皮现象等实情和盘托出,大发牢骚。因孔祥熙不在场,翁文灏趁机把责任推在农本局头上。蒋介石大光其火,当场把穆藕初训斥一番,会后即签发手令:“农本局总经理穆湘玥推诿塞责,贻误重要业务,应撤职查办。送孔。”孔祥熙无奈之下,只好补签:“遵办,交陈公侠知照经济部。”(《翁文灏日记》,转引自《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322页。)

后来,毕云程在《追念穆藕初先生》一文中,对此事的个中缘由曾作点评:“穆先生办事廉洁有能,为各方所嫉忌,当时重庆有‘穆先生自己不想发财,妨害别人发财’之传说。”张仁寿《穆藕初与经济部农本局》一文也曾记道:“国民党政府的各派系都想夺取这个赚钱的机构,争夺最激烈的是政学系和孔祥熙财团。……特别是政学系不甘利权外溢,便先从穆藕初开刀,致穆藕初突然受到撤职查办的处分。”(《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323-1324页。)由此可知,穆藕初背上这个贻误军机罪名的深层次原因,并不在于一时的因言获咎,也非表面的私人恩怨所致,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利益的争斗,非常讲求做人原则、一向务实清廉的他,只是成了双方利益攘夺的一个牺牲品。

1942年12月3日,刚被免去农本局总经理的穆藕初致函中华劝工银行刘聘三,告知准备于1943年夏回沪。信中写道:“弟于去年春兼管棉业,颇称顺利,惟以汇兑失灵,运输困难,两载以来,心力交瘁。日昨业已摆除一切,仍回怡园寓中从事休养。……家用仍恳源源接济,至为感荷。”(穆藕初致刘聘三函,1942年12月3日,上海市档案馆藏中华劝工银行档案:Q282-1-23。摘录件见《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324页。)在给好友私函中表达心力交瘁的状态,应是他对自己际遇的坦陈和心曲的流露。

1942年12月3日,穆藕初致刘聘三函(署名“毛恕园”)

同时,家庭不睦也是晚年穆藕初的一大心病。1943年1月20日,穆藕初致函刘聘三,除表达谢意外,主要请刘调和在沪家庭关系:“家用承蒙源源接济,至属感激万分。本不敢再以琐事奉扰,惟伯华自私自利之心太重,自己丰衣足食,对于生母弟妹不但置之不顾,且以卑鄙手段,令其生气。万一小房受大房压迫过甚,忍无可忍而出于决裂,照目下情形,恐亦非伯华之福。兹着麟儿将家中情形择要奉告,务恳拨冗敦促伯华顾念一父所生之弟妹,予以援助。柴米油粮于必要时亦须互通有无,方是正理。”(穆藕初致刘聘三函,1943年1月20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Q282-1-23。摘录件误作3月2日,见《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329页。)五天后的1月25日晚,他在致刘聘三函中再次大吐苦水:“顷得麟儿信,谓家中粮食尽力设法,全家十口尚难求饱,晚间已进粥矣。伯华袖手旁观,不肯通有无,闻之伤心,同父弟妹竟如陌路,曾不思伯华所得赢余是谁之资本,伯华一房得之,连米与日用品亦不肯通融,人之无良一至于此,真禽兽之不若矣。”(穆藕初致刘聘三函,1943年1月2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Q282-1-23。摘录件见《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328页。)俗话说家丑不外扬,此时年近古稀的穆藕初却在信中对上海的家事毫不隐晦,特别对长子穆伯华更是咬牙切齿,可见其对于居沪子女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而愤恨不已。

2月19日是农历元宵节,穆藕初致函刘聘三,言及“去年底已将老行业务交代,早已搬回怡园暂息仔肩。惟部分股东仍拟邀弟蝉联或另组新号,弟已婉谢。一俟账目以及经手之事了理清楚,大约今夏即可回申。弟今年已六十有八矣,体力尚健,堪以告慰。”(穆藕初致刘聘三函,1943年2月19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Q282-1-23。摘录件误作1月15日,见《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327页。)3月24日,他在致刘聘三函中提及:“弟近从事于小工业,颇能获利。老年人仍自筹划,不觉较为烦苦耳。” (穆藕初致刘聘三函,1943年3月24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Q282-1-23。摘录件误作3月25日,见《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329页。)虽届年迈,穆藕初仍在奔忙,从其言辞中有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之感。五天后的3月29日,他因痔疾日益加重,入重庆市民医院检查,4月8日确诊肠癌。6月17日,他致函刘聘三:“弟患肠癌已四个月,明晨决计进医院用镭锭治疗,一月后可出院,余无他病,惟坐不稳与不能行走耳。病愈仍回张园休养。”(穆藕初致刘聘三函,1943年6月17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Q282-1-23。摘录件误作6月7日,见《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332页。)这时,他对病情仍较乐观。他病重后,尚怀壮志,常常询问国事。在得知抗战胜利日益临近时,不由流露出欣喜之情。9月14日为中秋节,他叮嘱长子穆伯华买月饼,并要求只买小月饼。9月19日,穆藕初因不治,病逝于重庆怡园。他临终前,还叮嘱家人“不要灰心”,“我死之后,只须为我穿土棉织之物,不需丝绸之物,不宜厚葬。”(《穆藕初年谱长编》下卷,第1336-1337页。)

纵观穆藕初一生,由早年的家境困窘、命运多舛,而立下宏愿,在逆境中奋发自强,远赴美国留学,归国后艰辛创业,筚路蓝缕,终于成为资产雄厚的实业巨擘。他也曾担任政府要职,却始终俭朴度日,有着慈心善行、兼济天下的情怀。他晚年多次表达要返沪叶落归根的意图,并为此着手不少准备。但因抗战烽火仍在持续,加上他罹患重病,最终无法达成回归故土的愿望,故园难返,客死他乡。

通过对以上年谱、函札史料及其处境的解读分析,我们可以体会出他晚年的遭际与心曲,家事的纷扰,政事的无奈,国事的凄凉,无事不在萦系,这是时代的悲凉,也足可看出他内心的煎熬。在他有生之年,终未看到抗战胜利的曙光,更无法见到他梦想中的中国,这应该也是与他同时代的中国民族实业家不可避免的命运。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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