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索欧洲评论｜把脉上半年德国②：“战略年”与“德国没落”

【编者按】

本文是上海外国语大学（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研究”特色研究团队与澎湃新闻国际部合作推出的专栏“西索欧洲评论”的第31篇。

每年7月和8月，德国社会和政界照例进入一年一度的“暑期休息时间”（Sommerpause），为忙碌的工作和生活按下“暂停键”。上班族多趁烈日炎炎之际休年假。作为政治和社会风向标的各大媒体脱口秀节目暂时偃旗息鼓。联邦议院的政治日程进入休会期，议员们从柏林的“大政治”转身回归自己选区的“小政治”，同时养精蓄锐，为秋季议院日程重启做好准备。

在进入“暑期休息时间”之前，各大政党的领军人物纷纷接受记者采访，或总结自己政党上半年的表现，或故意展示自己亲民和轻松的一面。比如德国总理朔尔茨7月29日接受《南德意志报》采访，就详细介绍了自己从孩童开始的阅读经历。德国联邦政府也于7月14日举行了政治年度日程上半段最后一次新闻记者招待会，朔尔茨花了一个半小时解释他领导的现政府的执政得失。

德国上半年的整体发展当然不可能像朔尔茨阅读小说一般精彩，三党联合政府的公开争执也每每令观察者瞠目。“西索欧洲评论”本次刊出的系列文章，从内政、外交、经济和社会不同方面入手，为2023年上半年的德国把把脉。

德国2023年上半年在外交领域的动作不可谓不大。自从2023年1月由社会民主党人鲍里斯•皮斯托里乌斯（Boris Pistorius）出任德国国防部长以来，德国逐步加大了向乌克兰的军事援助规模，目前提供的军援仅次于美国。截至2023年7月，德国共提供了约39亿欧元的军事援助，其中包括逐步放开的“豹”式坦克等重型武器。6月，皮斯托里乌斯宣布在北约东端与俄罗斯接壤的立陶宛部署4000名士兵。

当地时间2023年6月6日，德国Unterluess，德国战斗车辆武器配件及防卫产品制造商莱茵金属公司的一名技术人员在莱茵金属工厂为“豹”式主战坦克生产120毫米弹药，这些弹药将交付给乌克兰军队。视觉中国 资料图

2023，德国的“战略年”？

这一系列举措，都是在2022年2月朔尔茨总理誓言的外交和内政“时代转折”（Zeitenwende）框架下实施的。今年6月14日，德国政府在内部多方妥协之后推出了德国历史上第一份国家安全战略，文件全名为《能防卫、有韧性、可持续：德国的综合安全——国家安全战略》（Wehrhaft. Resilient. Nachhaltig. Integrierte Sicherheit für Deutschland. Nationale Sicherheitsstrategie），[i]体现出德国转换了安全政策思维，把此前纯粹军事视角的安全观转向覆盖所有领域的安全观，明确地把经济纳入了安全考量的范围。

值得国际观察者注意的观点还有，德国认为世界处于一种“多极状态”（Multipolarität），但是与众多“南方国家”看法不同的是——后者认为世界从单极走向多极意味着国际秩序可能摆脱霸权主义、走向更加平衡和民主，德国眼中的“多极状态” 意味着现有的国际秩序受到挑战，意味着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因而在这个意义上，德国的国家安全战略也许并不是一份着眼未来的战略性文件，而更有可能是一份保守的政治宣示，试图追忆和维持西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作为国际秩序主导者的地位，以及强化这种话语。

中国的观察者更关注德国政府在7月13日以英文和德文公布了第一份《中国战略》。这也是一份在联邦政府内部、尤其在执笔的外交部与联邦总理府之间引发争议的文件。关于《中国战略》的争议和敏感性，可以从文件仅由外交部部长贝尔伯克（Annalena Baerback）一人发布就可看出端倪。目前，德国外交部也对批评进行了回应，公布了《中国战略》的中文版。[ii]

如果为《中国战略》进行一个总体的评述，那么可以称之为近年来德国涉华政治话语的“集成”，即通过联邦政府战略文件的角度把对华政策的“伙伴、竞争者和制度性对手”定位进行了确认，而且把德国的诉求包装在欧盟和跨大西洋伙伴联盟等“国际合作”框架之内，计划引入联邦政府跨部门的协调机制（“中国事务副部长级会议”）。战略文件本身没有在政策层面上列举更多细节，这也意味着德国联邦政府各个部门还会在政策和实践层面进一步细化“中国战略”。

这里不得不提的是，虽然德国在国际政治领域不以议程设置能力见长，但是近年来德国人的概念制造能力却颇令人刮目相看，著名的例子有对华政策的“伙伴、竞争者、制度性对手”三重定位说、“去风险”说，以及“时代转折”说。朔尔茨在美国《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2023年第一期发表的署名文章甚至试图把德语的“Zeitenwende”（时代转折）引入英语，并且上升到全球政治挑战和转型的层次。[iii]

2023年有潜力成为并不擅长战略思维的德国的“战略年”。除了上述两份引起国际普遍关注的战略文件之外，德国为了应对因俄乌冲突而引发的能源危机，以及实现能源转型、环保和去碳目标，联邦经济部于5月5日公布了《太阳能战略》（Photovotaik-Strategie），[iv]联邦政府于7月份通过了《国家氢能战略修订稿》（Fortschreibung der Nationalen Wasserstoffstrategie）。[v]正如朔尔茨在7月14日新闻记者招待会上所说，联邦政府过去一年中“最大的政治成就”，就是避免了德国在去冬今春发生此前普遍担心的经济和能源危机。

德国柏林 视觉中国 资料图

政界用力很猛，经济界却忧心忡忡

但是德国联邦政府的种种努力在经济界看来有“下错了药”的嫌疑。目前，德国经济界和社会热议的问题是“德国是不是面临着去工业化的危险”，[vi]甚至有的欧洲和国际媒体使用了“欧洲病夫”（Der kranke Mann Europas）的说法。[vii]这究竟反映了德国经济的事实，还是在危机背景下某种情绪或者歇斯底里的宣泄？

位于科隆的德国经济研究所（IW）在6月28日发布的研究报告《去工业化：基于直接投资的分析》[viii]中，援引经合组织（OECD）的数据，指出德国企业在2022年向国外直接投资1430亿美元，而外国企业只在德国投资110亿美元，创下德国资本外流纪录，其中多数投资流向欧元区。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中国对德国的投资受到政治因素的干扰，但是仍旧为德国创造了4600个就业岗位，仅次于来自美国的投资。

专家们虽然否认了俄乌冲突引发的能源价格上涨、美国作为经济区位的吸引力等因素是引发德国企业出走的直接原因，但是德国工业联合会仍旧发出警告：德国长年积累的结构性问题正在使德国在欧洲和国际竞争中失去吸引力。危机只是使这些原本存在的问题进一步加速，于是直接触发了典型的“德国式焦虑”，即德国人习惯于从最坏情境设想一切的思维定势，进入一个客观形势与主观印象互为印证的恶性循环。[ix]

8月4日，德国著名的企业家沃尔夫冈•赖茨勒（Wolfgang Reitzle）在《世界报》撰文，开篇即称“德国没落了”，其原因既不是新冠疫情，也不是俄乌冲突，而是因为德国在长达数十年的经济繁荣时期产生了一种主流观念，即“富裕生活是无须努力而唾手可得的”。赖茨勒显然代表一种经济精英的观点，既批评默克尔执政16年间德国政治的停滞，更批评当前德国政治、尤其是绿党政治议程的“道德化”：“德国政治背离效率、追求平等和不负责任地讲气候政治”不仅对德国、而且对全欧洲而言“都是一种危险”。[x]

（胡春春，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文明研究”特色研究生班负责人）

注释：

[i] Auswärtiges Amt, Wehrhaft. Resilient. Nachhaltig. Integrierte Sicherheit für Deutschland. Nationale Sicherheitsstrategie, Juni 2023.

[ii] 德国外交部，《德国联邦政府的中国战略》，2023

[iii] Olaf Scholz, The Global Zeitenwende. How to Avoid a New Cold War in a Multipolar Era, Foreign Affairs, January/February 2023, http://www.foreignaffairs.com/print/node/1129585.

[iv] Bundesministerium für Wirtschaft und Klimaschutz (BMWK), Photovoltaik-Strategie. Handlungsfelder und Maßnahmen für einen beschleunigten Ausbau der Photovoltaik, Mai 2023.

[v] Bundesministerium für Wirtschaft und Klimaschutz (BMWK), Fortschreibung der Nationalen Wasserstoffstrategie (NWS 2023), Juli 2023.

[vi] Arno Brandt und Hagen Krämer, Deindustrialisierung, Transformation und eine moderne Industriepolitik, Wirtschaftsdienst, 2022, 102(12), pp. 918-921.

[vii] René Höltschi, Deutschland fällt in den alten Trott zurück, Neue Zürcher Zeitung, 10.08.2023.

[viii] Christian Rusche, Deindustrialisierung: Eine Analyse auf Basis von Direktinvestitionen, IW-Kurzbericht Nr. 43, 28.06.2023.

[ix] BDI, Droht Deutschland die Deindustrialisierung? https://bdi.eu/artikel/news/droht-deutschland-die-deindustrialisierung, 11.07.2023.

[x] Wolfgang Reitzle, Die Illusion vom anstrengungslosen Wohlstand, DIE WELT, 04.08.2023, https://edition.welt.de/issues/241075651/wirtschaft/article/246720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