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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中国|我亲身经历的幼儿园毒跑道维权

秦岗/口述
2018-09-08 16:5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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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开学季,总有毒跑道新闻,总能让我想起2年前的那次不成功的维权。每到此时,我总要往当年那个幼儿园家长群里,扔几篇最新的毒跑道维权新闻链接,是的,我耿耿于怀。不过,那场维权虽然失败得像一场儿戏,但对我来说,总算脱离了轨道,亲测过这个社会的硬度。

我家在郊区,虽然是一线城市的郊区,但郊区就是郊区,对口小学是大家口中的“菜小”,没有对口幼儿园,不到城里买个学区房就不能保证孩子的正常教育。

2014年国庆节,孩子快两岁,学区房的事不能再拖了,我和老婆跑遍了小半个城市,终于在城市遥远的另一边,选定了一个小小的学区房,对应的小学是一所市重点小学。这个学区房最大的好处是便宜,我的首付刚刚够,磕磕绊绊中完成交易,一块心事总算落地,哪知道好戏还没开始。

很快孩子过了三岁,在这个时候我才断断续续了解到,这个学区由于居民多,学位少,即便买了房不见得有学位。学校为学位候选人分了4个档,第1档是孩子出生时户口就落在这里,父母双方有本地户籍,基本上学校也只能满足第一档的学位需求,其他档位只能被调剂。在咨询学校之后,得到的确定结果是,我们读不了这儿的幼儿园。

此时,我家附近已经在建对口幼儿园。但最近这些年,新幼儿园总是和毒跑道纠缠在一起,相关新闻层出不穷,想到新幼儿园就让人头皮发麻。

当时是五月,距离九月开学还有时间,我到附近几家私立幼儿园去碰碰运气,但一圈下来发现,私立幼儿园早在上一年年底就完成招生工作,个个爆满。因为在以前,总是觉得幼儿园读私立是阔人(有钱人)们的事,从来没留意过私立学校。

除了坐等这个新园,似乎没有其他选择了,在焦灼中,我和老婆做了点心理建设:毕竟是一线城市,市政口碑全国领先,毒跑道这种事,应该不会在这里出现。

日子一天天过去,心情也逐渐平复。每到周末特意过去看看新园进展,大概在8月,新幼儿园落成,从围墙上望去,设计气派,里外油漆簇新。由于门卫非常敬业,坚决不许个人进入探视,只能等开园了。

8月底的最后一天,接到通知,新园开放。那个烈日当头的上午,百来号家庭涌入新园。刚进大门,塑胶味扑鼻而来,进入园内,所有的地面都被红色、绿色的塑胶覆盖,在盛夏的太阳下散发出硫磺与塑胶混合的刺鼻气味。焦虑的东西,终于成为现实。

幼儿园的老师似乎特别适应这里的空气,满面笑容,如沐春风地继续介绍着幼儿园硬件的各种牛逼,家长们面色沉重,一言不发。大概十几分钟后,好几个相熟的家长都反映头痛、喉咙发痒。大家终于忍不住了,开始追问跑道是否合格。幼儿园早有准备,带班老师一指墙上,“我们所有项目都合格,你们可以去看环评报告。”

墙上贴着一份幼儿园验收的环境评估报告,验收单位是一家市属环保研究所。从桌椅、地板、玩具到跑道塑胶,每项检测都合格,而且上附被检测跑道塑胶样本的照片,一块四方四正的样品。漏洞也很明显,送检人是施工方,也就是说,承建人自己监督自己。

几个家长仔细查看整个园区的塑胶地面,完整无缺,没有出现图中样品的缺口。我们拨通文件的检方电话,假称幼儿园送样检测,一个懒洋洋的女声称可以自行送检。这个漏洞意味着承建方可以送任何东西去检测,这张合格证一文不值。

被熏得久了,极少数胆肥的家长被愤怒赐予了勇气,开始不客气地向幼儿园园长发炮了,如此刺鼻的味道,为何还能合格?这样的送检程序也能相信?一直笑眯眯的园长,干脆利落地答复,“幼儿园施工与园方无关,有问题去问镇政府或区教委。”最后园长还贴心地安慰家长,“今天让清洁工多用水冲冲,明天就会好一些。”塑胶和胶水不溶于水,用水冲有什么用?

虽然如此,第二天正式开园一点不耽误。我动员本班家长,这样的环境肯定有问题,要争取置换跑道塑胶后才能入园。有三分之一家长响应,大多数不说话。对此我一直很困惑,这些家长为什么不担心,毒跑道会对孩子造成什么伤害,新闻里播出了太多的惨剧。这个困惑直到今天还没解除。

周一早上,我代表维权家长到镇政府去找信访办。信访办的人倒还客气,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反向我这个上访人大倒苦水:修建幼儿园的资金是当地政府出,工程发包、验收这些事权反而在区教委手里,质量把控跟他们一点关系没有,出问题家长反而先找的是地方政府。按他的建议,我去找区教委。

区教委在哪里?网上搜索,一团云雾,竟然没有找到确切地址。费了一番周折,在区教委网站上找到信访电话,拨过去没人接听,在留言区写明事由,留了联系方式。

对于能否收到回信没有抱太大希望,我开始找媒体投诉,但是2016年是个毒跑道大年,尤其某一线城市一小学毒跑道,已经轮番轰炸了几个月,连番轰炸下,毒跑道似乎难以成为新闻了。而且我们的孩子身上还没有被毒跑道荼毒的显性验证,出头的找事的人也只有我一个,新闻价值微不足道,找媒体发声也只好作罢。

令人意外的是,第二天上午,我竟然接到区教委电话,我详细申诉了事由,提出诉求:重新检测跑道,若不合格要重修跑道。如果成本过高,可以直接铲除塑胶,铺黄沙或者铺草皮,有无塑胶无所谓,如果因为费用问题难以解决,家长可以承担。

虽然好话说尽,信访接待人还是以已经送检合格为由拒绝,反复拉锯也毫不让步。不得已我说了几句重话,方才见效,对方答应重新取样送检,约定第二天早上9点取样。

放下电话,突然想到,如果再由那家市属研究院检测,肯定不行,因为之前这家机构已经出了合格的检验结果,再次检测同一个标的,怎么能让他们自己推翻自己呢?

我查询资料发现,具有幼儿园环保检测资格的机构本市只有两家,这个研究所外,还有一家上市公司具有资质。

我通过朋友,找到这家机构在本市承接业务的负责人,经请教,若想获得有法律效力的检测结果,须按严格的程序走流程,被检测跑道样品必须由检测方派人取样封存,然后送检。

我再拨区教委的电话,试图要求更换检测方,但已经找不到此前接待我的陈姓负责人,无人对接。既然这样只能到第二天现场再见招拆招了。

第二天上午,随着送孩子入园的人潮,我也去幼儿园。要求检测跑道的其他家长由于各种不便不能到场,我一个人作为代表。虽然和送孩子的家长同道而行,但我隐约觉得,枪打出头鸟,不管取得什么样的检测结果,我家孩子可能与这个幼儿园无缘了。

对方来了三拨人,施工方、区教委、幼儿园管理层,总共有八九个人。有意思的是,园长带了几个随扈,其中一个是老园的家委会成员。这个新园初开,由同镇另一所老园的园长代管,大概是为体现程序正义,园长带了一位老园的家委会成员来做见证,但显然很无厘头,老园开园已经六七个年头,经过几年的风吹日晒,老园的塑胶虽然还有气味,但已很轻微,我曾经幻想孩子能被分到这家老园,但事与愿违。现在来了一个老园的家委,有什么用?

取样选定在旗杆下一块突出区域,取样的艰难程度超出我的想象,一个工人用木工刀,尺子,先框定一个长方形的一块,然后用刀一刀一刀地抠,由于塑胶颗粒和胶水的混合物与水泥地结合得相当结实,折腾了近30分钟,才抠下一块类长方形的塑胶,由于塑胶强度和施工方取样方法不专业,根本无法取出一个像环评报告中完全规则的长方体来。搞笑的是,承建方的头头当着我的面,用水管对着取出的样品一通猛冲,边冲水边解释,冲冲上面的泥土。

在整个过程中,园长方面,不停展开攻心教育,要相信教委,相信地方政府,相信幼儿园。看我冥顽不化,一个幼儿园老师突然爆发,手舞足蹈,尖声质问我,我有何资格说重检就重检,老园家委也开始发难,各种叨叨。

看着这些人的表演,我的血往上涌,我质问,你们能不能闻到这里的气味?跑道塑胶的检测方法,是把样品放到60摄氏度的温度下烘烤,在一定的压强下,总的释放不能超过50微克每平方米。如果闻到这么强烈的味道肯定就有问题。毒跑道的挥发物,含有甲苯、甲醛之类的有机活性物质,这些活泼的有机物,通过呼吸道进入身体,与人体组织发生反应,你们要不要命,我作为家长,当然有资格为自己孩子的健康要求重检。

幼儿园老师的表现是个灵异现象,我没搞清楚她们为何自始至终,对毒跑道有着强烈的守土有责的责任感,本来她们也是受害人,这么大的气味,每天工作在这里,如何能忍受?对于我这样一个为她们出头说话的人,为何有这样浓烈的敌意?难道她们与承建方有利益关联,或者是无法容忍一个家长反客为主,在幼儿园张牙舞爪?不管怎么样,她们可以有某种与毒跑道发生关联的可能性,即便说不得,她们至少可以有个理由。但那个老园家委会的家长,她为了什么,她的孩子在老园呼吸着正常空气,我在这边为自己孩子维权,能碍她什么事,这里有她什么利益?她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难道仅仅是向园长谄媚?看着那个家委,真要气得爆炸,恨不得暴起一拳。

我至今清晰记得那位矮胖身材,挂着家委会的某某牌牌的家长的脸,也记得园长那张有颗硕大黑痣的脸。很多事情,就坏在这些外围的手里。

这时候,教委方面拿出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段话,大意是如果检测合格,检测费用由我来付。之前我已经了解到,这样的检测费用大概6000元,其他家长也表示要共同承担。顺着教委这个突兀的提议,我也向教委方面提议,既然我们自付费用,那检测方由我们自己选。教委方面电话请示区教委资产管理中心的董姓负责人,对方同意。

因此,我们三方又约好第二天由新的检测机构派人取样,我向维权家长群里通报进展,大家一片欢呼,没想到进展如此顺利。但是生活经验告诉我,某个难度很大的事情,如果进展太过顺利,反而难有结果。

在忐忑中,担心果然坐实,当天下午,镇政府信访办电话我,区教委不同意更换检测方。

桌面上的谈判彻底没戏了,我在家长群里通告了消息,再次动员大家不送孩子入园,至少坚持一周,一个班不送,其他班也会效仿。但只有不到10个家长响应,而且只能做到不送孩子入园,不愿有其他举措。

这几年我们看过非常多的毒跑道事件,家长们维权最多的结果就是没有任何结果,连跑道重新检测都做不到,即便重新检测了,跑道也合格。2016年6月19日的《新闻周刊》中,给了一个数据,累计几十起毒跑道事件中,只有4例检测不合格。

这些年毒跑道维权成功的案例极少,北京实验二小白云路分校毒跑道案是成功维权的典型,孩子们出现不适之后,跑道重检不合格,毒跑道被拆除重新铺设。但北京实验二小是北京名校,家长中卧虎藏龙,问题一出,马上央视轮番跟进,所以才能把问题放到桌面上解决了。这种高举高打的维权模式其他家长很难模仿。

普通版毒跑道维权有个残忍的基本套路,仅仅鼻子闻到跑道异味,不管有多浓烈,根本不算什么,没有经过全体孩子肉身长期测试,直到流鼻血,乃至出现其他严重的身体特征异常,不足以充分动员家长。只有所有家长都行动了,才能进入媒体视野,才能真正进入维权通道。最新一期《财新》周刊上一则关于深圳毒跑道的新闻,千余小学生们集体拒绝入学,最终才能成为一则新闻。而我这样的,未经孩子肉身监测,没流鼻血,仅仅异味浓重,就单枪匹马去维权,事后想来真是幼稚可笑。我当然不能让孩子去肉身监测,也不再试图动员大家去维权。

老婆说不行等几个月气味不那么浓了再送孩子入园,我不同意,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孩子换幼儿园。经过这场折腾,我和幼儿园已经撕破脸皮,我也不相信这个幼儿园的老师有一颗起码的爱心,能够善待我的孩子。除了我家孩子离开,绝大部分孩子选择留下,部分孩子到夏天过后再入园。幸运的是,孩子们没有因为跑道异味出现大的体征反应。但这个园还是状况不断,闹得最大的一次是,幼儿园门口建了一个垃圾场,孳生的大量蛆虫爬入园内,家长们又维权了一次。

离开这家幼儿园之后,我使尽浑身解数找新的幼儿园,意外发现一家硬件很不错,还没有招满生源的私立,虽然心中略有狐疑,但别无选择,只匆忙入园。果然,故事并没结束。

一天早上有雨,孩子头发被雨水打湿,入园后,我请助教老师帮孩子吹头发,拆孩子的辫子时,小朋友扭头抗拒,那老师当着我的面,竟然一把猛推孩子,虽然老师自知失态,各种掩饰,但我心里阴影密布,这么小的孩子在这里能遭遇什么?

经过仔细尽调,这家大型私立教育机构由房地产老板创立,几乎年年换校长,学校成立十几年,一直无法满员招生,这在寸土寸金的一线城市难以想象。纠结、不安、自责涌上心头,为何没有早点搞定学区房。继续寻找幼儿园。

9月下旬,好运降临,一家心仪已久,在教育圈口碑很好的私立幼儿园,转走了一个孩子,空出的学位我们可以递补。由于工作之便,我和这家机构的校长有过接触,校长出身望族,名校求学,中外兼修,称得上教育家办学。不过这家幼儿园一年学费6万元,而且后续肯定还会再涨,但曾经不可接受的天价,现在毫无问题,当人没有第二个选择的时候做决策是幸福的,我不假思索为孩子报了名。

国庆后来到新幼儿园,跑道没有气味,老师客气礼貌,孩子天真快乐,女儿回家也不停念叨幼儿园的各种好。这让一直紧绷着的我,彻底放松了。

经过现实版的“孟母三迁”,我一直在想,虽然教育必须要由公立学校兜底,但如果有足够多的私立学校,教育环境有自净能力,私立也应该能够承担全民教育,而且大家对教育满意度应该更高。

(本文口述人为化名)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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