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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撰稿人谢婵: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记者
当传播无远不届,网络成为交流和沟通的介质,线上采访日渐成为首选。但当方便、迅速袭来,捷径中人与人交流的质感值得深思。谢婵,一位自称“没见过世面的记者”,用纸笔记录人世瞬间,在亲临现场中感悟采访的魅力。
以下是她的自述:
谢婵,前记者,现居泰国的自由撰稿人。
作品参见:
[4]《簋街失去簋街》
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354767887645606241
做自由撰稿后,很多编辑说他们找不到记者,尤其是找不到愿意出差的记者,我挺纳闷的。基本上所有要出差的题,我都会第一时间接,哪怕我不一定感兴趣,但是我不想错过出差的机会。每一次在现场,我的情感都会很充沛,采写过程也非常愉悦。
也有一个现实的背景是,我从2019年开始进入媒体实习,感受到的是年轻记者在最近几年能得到出差的机会是越来越少的,这里面有疫情封控的原因,也有大家默认的空间收缩的原因,在现场经验上,很多年轻记者是非常匮乏的,所以会更珍惜这样的机会。
和“在人间living”合作的《县医院重症高峰,工作30年的ICU主任从未感到如此艰难》(http://h5.ifeng.com/c/zaker/8MeWkysqZUi),这个选题是编辑先找到我的,看到题我下意识的反应是一定要做。泛疫情报道很多,但是能直接联系到一个医院,去现场自由采的机会非常稀有,我没有丝毫犹豫,推掉了和朋友出行的计划。
前期是编辑部通过一些私人渠道联系到了在当地的熟人,经对方介绍,医院允许我们去采访,大家都非常配合,在不耽误他们正常工作的情况下,想约哪个科室、哪位医生都很好约。整个采访过程,我非常想哭,一方面是初到医院时看到走廊上全是老人和病床,满脑子在想“我们的生活怎么搞成这样”;另一方面是采到后面有种满足感和幸福感。
在我去之前,摄影同事已经在医院呆了一天,所以我到了后就很顺利,直接进入工作状态。采访家属,本来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或者碰碰运气,没想到他们每个人都很愿意和我聊,很自然地倾诉,讲他们的故事;采到第三四天时,还有家属主动和我聊天,讲他们家的事。采访医生也是,原本以为像死亡人数、重症人数、医院缺不缺药、辉瑞药信息等话题很敏感,但医生不觉得,他们会和你讲现在是什么状况。
前段时间我发朋友圈说,有好多时候都未采先缩,背后的意思是在线上采访,每次发私信,要么就是对方不回,要么就是骂我把我当骗子和间谍。这样从一开始就很疲惫,找不到做这篇稿子的欲望,也导致整个采访做出来的稿子很难看,陷入恶性循环。这次医院采访,他们的知无不言给了我一些信心。有一些常识被重申了:采访不是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们和大部分人的关系应该是战友而不是敌人。
说起线上采访,某种程度上它消解了我做报道的欲望,工作时间越长,我越无法接受这种方式。到去年四五月份的时候,我的精神状态非常差,糟糕到电话接通了但是完全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要问什么,也听不见对方讲什么,人在线上无法交流。
我写稿非常依赖自己的观察,在现场能感受场景和画面,线上采访相当于又瞎又聋,五官全部失效。
尤其是远程做灾难事件的突发新闻很难。2021年河南暴雨时,我从下午开始联系人,辗转加上一个女生,她当时在屋顶上等求救。如此紧急的时候我还占着她的电话,消耗她的手机电量,这种情况下的采访,我真的开不了口。
后来又找到一个人,他前一天晚上半夜三点钟出去游泳,游了十公里去救人,我早上五点联系上他的时候才刚回来,说想歇一会再聊,我完全接受。但是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现在很多灾难报道的发稿窗口期很短,有时候甚至就只有一天的机会,可能这个时候不发后面就没机会了,这对于记者来讲是很难受的事情。
同样也是河南暴雨的时候,我在抖音上看到有人发村子里受灾非常严重,就私信那人了解情况,对方说你自己来现场看看就知道了,然后就不再回复消息了。这其实也很好理解,采访对象也很疑惑,会想你们记者怎么都在线上动动嘴皮子就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这些话听起来更像我的抱怨,我知道也许是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的,但对于很多年轻记者来讲,我确实觉得大家在承受比以前更多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甚至无法转化成什么养分,只是日复一日的消耗。
早几年入行的记者,大家都会说一定要去出差去见见世界,现场是不可或缺的,它的意义和价值无法替代。
线上采访交朋友的难度很大,建立私人关系基本纯凭缘分,看对方是否有意愿建立关系。
我在写这篇稿子的时候,花了很大力气和事件中的女生沟通。她一整年都处于应激状态,不出去和人交流,一直在说自己头痛想吃药想自杀,不知道生活如何继续。我没有着急和她提采访,而是在微信上慢慢陪着她聊天,渐渐她也愿意和我分享一些事情。
这时候我非常坦诚提出采访,告诉她稿子可能不一定能发出来,但是想记录这个事情。聊天的过程中我也说,如果需要咨询师可以帮她推荐,像朋友一样去介入对方的生活。最后来看还是挺有用的,真心大多数时候还是能挽留住采访对象,让双方建立起比较良好的关系。
很多时候采访结束就和对方没任何交集,不过我会尽量有头有尾,讲明发稿日期,发稿前也会让对方看一下。我总是担心这样会占用对方的时间,也有一些人聊到后面就消失了,不会再回你的消息,没有办法。
很奇怪,出差见采访对象和那个人待两三天我都不会觉得特别长,也不觉得对他们的生活太打扰。但是在线上让人家抽出来四五个小时和我聊,对方会觉得你疯了,我自己更是不好意思开口。
图为谢婵
我实习的时候就很喜欢跑线下的采访,记得19年在《南都周刊》实习,当时在长沙有一个突发事件:一个九岁小男孩在自家小区被人活活用锤子敲死了,对方是一个丧失了自主行为能力的精神障碍患者,但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是中午,周围是有一些居民和住户的,也许原本小男孩是可以有被救下的机会的。我那个时候在长沙上学,就去了现场。
那时我刚开始实习,也是第一次去做突发采访,到现场要怎么做、怎么找人、采哪些内容,其实都是没有概念的。但当时很幸运,澎湃的记者通过私人关系找到了家属,而我刚好跟着那个姐姐一起进入了采访对象的家里,我介绍了我自己之后她们都愿意让我继续旁听和补充采访,回去之后我的编辑安慰我,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意思是做实习生的时候在现场靠碰碰运气也不会被责怪,总有一天我也会站在一个成熟记者的位置上。但事实上,当我后来对整个稿件的产出有了概念、可以独立采访写作之后,却已经很少有去现场做动态新闻的机会了,一直觉得很遗憾。
之前任职的平台里,我有一位很喜欢的编辑,她和我讲去现场之后要干什么,这对新人非常有帮助。我有一次去做一个有关城市的选题,她告诉我,第一天不要想采访这件事,就跟当地人聊天,和街边小贩,或者遇到的第一个司机、酒店前台、吃饭餐馆的老板、路人聊天,要去感受这个城市的气质和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了解他们平时想什么、关心什么。还可以去县图书馆,找到当地的县志,看看这个县的历史。这些经验对我很有用,也是对的,到现场没法指望第一天就能找到很好的采访对象。
做长报道的时候,新人其实不容易把握出差的节奏,现场采访这个事情,刚去的时候肯定没有什么线头,只能漫无目的的乱聊,但是随着你聊的人越来越多,一定会得到新的东西。这就是一个从焦虑到不焦虑的过程,适应线下采访后,对我而言这是一种比较舒适的状态。
这篇当时拿到的题目是写咖啡下沉到县城,我去网上搜哪些县城咖啡的产业比较发达。一是云南,那里本身产咖啡豆;二是青岛,因为华侨多;三是浙江,因为社会经济比较发达,大家对咖啡接受度高。我想了一下这些地方都应该被pass,如果写下沉就要找一个非常普通的县城。
因此我主要是开始找东部,搜了很多城市,在大众点评上搜县城的名称,去数当地有多少家咖啡店,也去看这个县的人口、经济发展程度,最后综合出来福建省三明市永安县很合适。它不沿海,是一个内陆的人口流失非常严重的普通县城,既有瑞幸这种全国连锁的咖啡店,也有福建省本土流行的连锁咖啡店,还有精品咖啡和快餐式咖啡,整个咖啡生态算得上丰富。
我更爱“大”一点的选题,比如说一个小区域环境里的生态是怎么样的,一个供电所如何运转,一个县城的人怎么喝咖啡,或者当危机来临的时候医院怎么运转,政策如何影响医院……其实我喜欢宏观一点的讲述方式,不太在乎非常小的细节。
在现场就感觉细节焦虑变小了,不会担忧东西是干巴巴的。观察人们说的每一句话的表情,他对你每一个提问的反应,这些反馈清晰告诉你,他每天真实的状态是什么样的。哪怕不提问也能获得很多生动的信息,这些对稿子很重要。
写完县城咖啡的稿子后,编辑部觉得很好,想让我去深圳写城中村奶茶店的稿子。我从今年(2022)刚过完年就一直要说要去深圳,但要么是深圳封控了,要么是深圳解封后发现北京又封了,循环往复的动弹不了,这个题就一直没做成。2022年上半年这种禁止的状态让我觉得太难受了。
我看了下自己的稿子,好多被删了,留下来的我感觉不满意也不好意思发出来,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怎么在朋友圈转发自己的稿子。经常有朋友问我说:你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还在做记者?
这几年行业的大环境不好,会有一些朋友对这个行业产生怀疑,我觉得自己不是想从这个行业里面得到什么,而是感觉自己好像没有付出过,没有真正去感受过现场。原本对记者这个职业的想象是随时随地出差,去各种现场见各种人,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有一个记者同事,他现场采访很细,比如采一位去内蒙网吧填高考志愿的学生,会问网吧环境怎么样,身边有多少人抽烟,烟是什么味道,坐在第几排第几张电脑桌,当时温度怎么样……他想尽量去还原一个场景。但大多时候和人正常交流,不会问这么细,这样容易问着问着让场面冷掉,对方也会很奇怪问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我做不到在采访中事无巨细,这不是一个舒服的聊天方式,尤其隔着电话问那么多的细节,我会觉得像审犯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线上采访这件事,我都觉得采访不出来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不够努力或者不会做记者。后来和朋友聊到这个话题,他说:线上采访本来就是一个很畸形的事情,没必要在这样一个畸形的环境中去确认自己。这让我有点释怀。
现在很多偏深度的稿子出得越来越快,之前给记者的时间是一周或三五天,后来可能变成一天就要出来。窗口期太短,没有接触现场的时间和可能,我觉得老做这种一天出的稿子身体吃不消,心理压力也很大,这就是一个畸形的环境。
我想法很简单,做一个能出差、在路上的记者,但是很遗憾,实习的几年里一直在追这个东西,但是到今天,所有的朋友都告诉你、包括自己也知道这个状态就追不到了。
有时候我会想,成为记者,就是面临着一个很短暂的窗口期,这个窗口期可能和环境、和自己的状态有关系。刚毕业的这几年无疑是最好的窗口期,这几年错过了,可能再过十几年,如果改天换日还能有好的新闻环境,但是你也不一定有力气能够跟得上。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原标题:《自由撰稿人谢婵: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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