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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来路⑮|赤土:框子与宇宙
对秋天的意外死亡,我除了记得湛蓝的天空覆盖山峦田野,还记得空气散发出成熟的酸味——也许来自谷物,也许来自野果,也许来自土地本身。酸味超越了是非、善恶、悲欣。多年后读到冯至的诗,鼻端似乎尚萦绕着那种气息: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
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我觉得他们好像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十四行诗 第六首)
尽管蜻蜓点水,但诗人确实创造了一组矛盾:框子和宇宙。社会事实引发知觉与情感,在人类生活中构建起意义的交感回路,诗中所说的框子,大抵是这么回事。我们为失去哭泣,但眼泪并不会“不住地流”。反复失去会让知觉和情感反应变得迟钝,像笨拙的拳击手先失去躲闪能力,然后失去反击的意志。成年人常常为失去琐细之物哭泣,在失去所有时反倒表现得很冷静,似乎泪水配不上失去这一事实本身。
失去,这一事实乃是宇宙在小得不能再小的个体尺度上的展开形式,因为没有边界,无法用道德标准加以衡量,以至于人无力感知,无力反馈。可惜抒情往往妨碍诗人对无情之物的体认和思考。冯至诗中的宇宙仅限于历史,也即人文主义者所看到的、在时间序列中展开的社会事实。
后来,经过持续的自我教育,我正是变成这样抒情的人文主义者,偶尔也写诗,作为一种消磨失眠时间的游戏。我很早便意识到,不太可能通过自我训练便掌握诗歌这种文体,但秋天的记忆在黑暗中历历可见:
秋天来到红土丘陵,
桑树俯瞰原野,
和原野上衰败的草木。
当温热的水面刮起微风,
泥土散发出阵阵酸气。
这是一首题为《桑树》的笨拙习作的开头部分,希望通过拟人视角和对知觉事实的列举,切入某些在作者头脑中也不甚清晰的主题——时间、记忆。夜复一夜,我躺在床上,听墙上时钟运行时总是慢若干分之一拍的嘀嗒声(让人担心齿轮会在下一秒解体),从黑暗中把一些字词碎片收集起来,排定它们的次序,在大脑中用赤土方言默读(习惯如此),然后将一些字词从原来位置取出来,试着放在另一些字词之前或之后,删掉一些介词或连词,修改形容词和副词,置换同义词以求音调和谐。我写了一系列无题诗,都与季节有关。
南方的鸟在去北方的路上
翅膀遮蔽了月光
和月光下漫过堤岸的河流
油菜荚成双成对
麦子生长
花开在血肉丰富的泥土上
到了秋天
阳光把落叶晒成白色
林中藏着鹳鸟的巢
死亡需要一个理由,最好也是可见的。孩子夭折后,流言便悄悄在村子里传播,沿着不同姓氏、亲族、地域和代际之间原有的裂痕,将它们扩大成深刻的矛盾。没有任何假说或推测能得到验证。它们只是一些仇恨的种子,落到生者心中,如果得到更多意外的滋养,固然可能演化成尖锐的对立,并最终爆发出来,但这些基于成见和猜疑的恨意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了了之——抑制冲突的社会机制很多,远远超出普通人维系仇恨所需的心力和资源,更不要说时间及其周而复始的循环方式那消解一切的力量。一个接一个秋天到来,一个接一个死讯远去,尤其是死去的孩子,因为没有坟墓和碑石保留下她/他们生存的痕迹,便像一缕风,消失在空气里。
很多年后,我在东南亚一处小城看到19世纪前期圣公会教徒的墓园,各种墓碑紧紧簇拥在一起,在一座古老教堂荫蔽下,紧靠英国东印度公司原址。许多墓碑属于夭折的年轻人、儿童甚至婴儿,他/她们在此世短暂的存在及其终结都被看作终极意义的显现。那一瞬间,我的确想起生在赤土并过早死去的孩子们,她/他们在字面意义上融入泥土,除了曾经心痛如绞的父母,不会有人留意何处草木葱茏非同往日。
两种特定生存哲学如此自我演绎,从无褒贬的旁观者看来,也没什么惊心之处,留在记忆中的差异,更多是身体上的:一座潮热的海边城市,长夏无冬,街道和两旁建筑墙面总是湿漉漉的。我一直在出汗。城里有几处炮台,不知哪个世纪铸造的大炮至今指着茫茫大海,海水在中午的阳光下闪耀着令人晕眩的白光。那些死去的孩子和他/她们的父母一样,都是伟大的旅行者和创造者。他们创造的光景,在我看来如此陌生、危险又虚无。在赤土,孩子们死去的秋季走向尾声时,厚厚的衰草覆盖着田埂两侧,芭茅抽出穗芒,结出狗尾状绒毛,向路心低垂。走着走着,我常常在路边躺下来,拉起外套罩住头脸,片刻后便睡着了。突如其来的睡眠,无计划和由来,醒来时脖子上都是细汗。日光则近乎烙印,皮肤吸收热量的同时,应当也吸收了些不能清除的信息,因为微微的炙烤感至今保留在我身上。
那时候我还小,醒来后继续躺着,只拉开衣角,望向“无语的晴空”。蓝色平淡而干燥,能吸收一切目光。我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身在何方何世,在身体知觉、学业竞争、父母和迷雾一样的女孩陆续具备清晰轮廓之前,只想这样一直躺下去。我不想去哪里,也不想做什么,或是成为谁。我既不寄望于人,也不愿别人寄望于自己。我只想爬上一棵杉树,随树干垂落地面,或随地而卧,陷入混沌,随便被天光掩埋。
我开始意识到,逐渐暗下去、凉下去的秋天有多微妙,人生就有多乏味。秋天路边的睡眠成了一道分水岭。过了那两年,我再不能随随便便躺下来,只因为秋天的阳光、风和微微的孤独令人沉醉。孤独创造了一层保护壳,使我区隔于其他人,但孤独也创造一种恐惧。我担心别人会注意到区隔的存在。
幻想可以在保护壳里创造一个世界,我渐渐知道,写作可以将这个世界转化为现实——符号现实。十三四岁时,伯父送给我一些四开浅灰色的草稿纸。这种纸其实是报社编辑用来画版的版样,一面空白,另一面印满小圆圈。每个圆圈代表一个字在报纸上的占位。传统编辑作业时,会根据准备刊登的文章篇幅,用一把尺子和一支铅笔,在版面上画出排版效果:标题、分栏、留白和图位。我于是用这些版样办了一张报纸。晚自习前,其他人朗读或背诵课文,我趴在第一排课桌上,在版样空白一面画出栏线,再用文字填满线内的空间——有报头、卷数和期数,有短文也有连载。
新闻无学,字体、字号、转版和补白这类编辑技术,初中二年级学生即可通过摸索轻松掌握。多年后我在报纸热线部做实习生,很快认识到,这份工作与学历毫无关系。只要头脑正常,能与人交流,掌握基本写作技巧,高中毕业能胜任与报纸相关的大多数工作。历史上,许多小报巨头教育水平不高,不妨碍他们向成千上万读者——大多数同样教育水平不高——销售报纸,也不妨碍报纸对人类想象现实的方式产生巨大影响。
报纸当然创造过另一些事物,一些需要复杂头脑、系统和彻底的思考才能创造和领会的事物,报纸甚至参与创造了一些能带来极其微妙审美经验的事物,从而展示了人性及其发展的丰富与复杂。但这些毕竟不是报纸的主要目标。不是说这些事物不够重要,而是说,创造这些事物有赖另一种热情,以及更加复杂的情境和互动模式,往往取决于少数人,而非大多数人平均水平的工作。后者可以无师自通,前者非有特定天赋或经系统学习就难得要领。两者之间的区别虽然紧要,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并不了解,造成许多无谓的痛苦。
我的报纸读者和编者同为一人,内容因此是无关紧要的,需要考虑的主要是报纸的物质/视觉形式,以及在此形式框架中用文字和图像进行叙事的方式——就像英国有些自称报纸的杂志(如 The Economist)做的事。对此我当然没什么自觉。实际上我不知什么是杂志,不知英国在地球上什么地方,也不知英国人做过什么——鸦片战争除外,因为这是一个考点。但只要接触到某种纸张,就忍不住想象文字和图像呈现在其上的各种效果,似乎是我与生俱来的倾向。空白的报纸版样契合这种倾向,提供了宣泄热情和孤独的渠道。而一旦热情和孤独有了宣泄的渠道,便会形成追求自我满足的强烈动机和路径依赖。
在缺少反馈的情况下,这种心理机制偶尔造就深刻的才学,更常见的是令人陷入自我陶醉和自我迷恋——在乐观的情形下,陶醉使人自大,在悲观的情形下,迷恋导致自怜。两者都会导致人格缺陷。
有数不清的神话和寓言讽刺过度自我认同这种致瘾的欲望及其畸形的满足模式。根据成因和后果,这种人格缺陷可以分成两种类型,与希腊神话中纳西索斯和皮格马利翁的故事正相对应。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的作品(一尊雕像),俊美的纳西索斯则被许多女神爱慕。他们内心的渴望注定不能满足,又无法克制追求的激情——这就是悲剧的起源。
皮格马利翁并非不懂得,爱情只能发生在相同生命形式的不同个体之间,他对雕像的激情实际上是一种无力自拔的自恋。这个故事有个可疑但俗套的结局:皮格马利翁的痴情感动诸神,后者赋予雕像生命,让他们生活在一起。这大概是一切假凤虚凰故事的终极版本。但希腊神话中诸神通常很残忍,纳西索斯的命运便是一例。根据一则预言,纳西索斯不被允许了解镜像的性质,因此无法获得构建自我所需的外部视角和审视距离,最终爱上自己的倒影,求欢时溺水身亡。希腊神话习惯把命运与渴望、嫉妒、愤怒、悲伤等少数几种基本情感联系在一起。纳西索斯和皮格马利翁的故事,把自恋提升到这些基本情感之列。
人类情感的共同特点是盲目,特别是相对神而言(尽管希腊神话中的神并非全知全能)。无论神的儿女还是英雄人物,都在命运的陷阱里坐井观天却不自知(或虽有自知之明,却无力与导致不幸的强烈情感抗衡)。普通人没有神人那样强烈的欲望,但显然也是欲望的囚徒。他们的情感可能不够炽烈,却可以很持久。茨威格为路易十四的玛丽王后写的传记里,有句常被引用的名言:“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都暗自标好了价码”——命运对玛丽王后这类人的惩罚,就像诸神惩罚纳西索斯那样,残酷却迅捷,对普通人,就变成了抵押贷款,需要分期偿还。
我亲见和听闻过不少文学青年的故事:与某首诗、某本小说或一首曲子的偶然相遇如何决定他们此后的生活。他们都有过自我沉醉和自我迷恋的时刻,但这种生活欢欣少,而且越来越少,烦忧却越来越多。如果他们误以为自己有独特的才能,当然必定如此。就算他们只想做个解释者或记录者,也并不容易。有一次我与一胖一瘦两位文学系老师一同等红灯,瘦的那位佩服张爱玲的才情,趁这段时间讲起张爱玲善于比喻:张(实际是张的朋友炎樱)形容人头发黑,不说“夜一样黑”,而是说“那种黑是盲人的黑”。正待分析,绿灯亮了,胖的那位一步抢出去,似乎再多听一个字就要原地爆炸。一般人对沉迷于某种符号的同类,大抵是这样避之唯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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