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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故事计划”创始人雷磊:非虚构的价值更在于普通大众

2018-09-09 10: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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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媒体记者出身的创业者雷磊,在杜强的特稿作品《太平洋大逃杀》卖出100多万的版权时,参与了作品变现的部分过程。

在此之前,他已在南方周末、GQ等媒体写过多篇深度报道,对于写作初心未改。而这件事,让他和他的老朋友、从香港学成归来的媒体人雷军找到了创业的契机,“写文章的人养活不了自己,而内容变现是可以撬动利益板块的关键点。”

创始团队筹备三个多月后,非虚构平台“真实故事计划”成立。公众号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粉丝量增至近100万,获得千万级别的A轮融资。

以下为雷磊专访。访谈中,雷磊讲述了接触非虚构写作的种种机缘,也分享了内容创业的波折与心得。

访谈人:周秭沫  刘蒙之

你还记得最开始接触写作的时候,都在写哪些类型的文章吗?

我的写作最早开始于qq空间,我就在空间里记录一些自己的生活日常,还有社会上的一些话题。因为当时大学学新闻,也就会对外界所发生的事情好奇一些,但是那时候是一种没有目的的写作。

我是在华中科技大学念的新闻,在一个工科学校里读这个专业,其实会感觉自己很不合时宜,当时我本来想学历史学,在上大学之前我甚至对新闻是什么都不太懂。后来受新闻系教育了几年,觉得好像写新闻也挺不错,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确定了职业理想。

你毕业之后就去了《南方周末》工作,你在那里写的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非虚构稿件是什么?

我记得我写第一篇是个深度报道,就是云南曲靖那里发生的一个重大工业污染事件,那时候我是南周的见习记者,在那篇稿子之前我从没写过2000字以上的文章。

那个事情当时闹得比较大,全国之内至少有一百家媒体都去(报道)了。所以我就在现场遇到很多媒体的老师,他们带着我去采访,我当时呢只是跟着他们,看他们是怎么操作的,但更多的时候自己也会想如果是南周来报道的话,我们的角度应该是什么,南周应该写到什么样的深度?

当时曹筠武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跟我说,你什么时候可以用一句话讲清楚你要写什么,你就可以开始动笔了。我就总结,这是一个长期污染的企业,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重大污染事件。文章最后写出来有六七千字,但是没有发表,也就是说我人生的第一个稿子是被毙掉的。

那个时候你有意识到自己写的这是一个非虚构的内容吗?

那个时候是2011年,这就叫深度报道,非虚构概念一下子被人所知应该是在2013、2014年,那时候梁鸿写了梁庄,拿了非虚构作家的这个头衔吧,就是在那之后,才有一些以前写特稿的记者和编辑,他们会觉得“噢原来我写的是非虚构呀”。

那个时候我想写一些软性的文章,比如说山西的这个车牌号的江湖,你要知道,在路上开来任何一辆车,它开头的字母就代表车里坐着的这个人,他有什么样的权利,然后交警要学会认,不该拦的你不要拦,就这种软性的稿子我就觉得特别有意思。

当时还有一个事情,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把他以前雇主一家三口全部砍杀了,他杀人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困,就是很想睡觉,那个少年后来在法庭上还一直做鬼脸。我当时就是一个刚刚入社会的小青年,看到他这个样子还是比较震撼的。在法庭上他最后就说了一句话,他说请法官尽快轻判他死刑,他就是不想活了。我当时就感觉到他是一个非常具有文学意义的人,这也是我第一次自己找选题,我就想写这个人,想弄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和我们生活中的人不一样。然后我就到北京来,那时候他还没有被枪毙,我遇到他母亲,了解到他杀人这种情况确实就是因为他很困很困,他很不耐烦,然后就把人杀了。

以谈谈你是怎么操作这个少年杀人的选题的吗?

他….是一个谁也不要的人,他父亲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因杀人被判刑了,他母亲之后又改嫁了三次,他以前还是五常市初中考试第一名。后来我稿子大概的内容就是还原他杀人的那一天,他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就很像契诃夫的那篇作品——《困》,他讲一个保姆服务的那一家的小孩一直在哭,但是她那天已经很累了,就把那个小孩捂死了,然后她就觉得好开心好解放,捂死小孩之后她就去睡觉了。看完契诃夫的小说之后你再回过头看这个杀人少年,你会发现时代并没有变,人们面临的困境是大抵相同的,这就是契诃夫伟大之处,因为他给出了一种人所面临的经典的困境。

这类比较处于社会边缘的题材会引起你强烈的书写欲望吗?

我最早看到他那张脸我就有很强的书写欲望(笑),就是说这个故事如果我不去讲,就没人讲了。我以前很关注这种和我命运不一样的年轻人的题材,但现在的话,怎么说,因为整体社会都不好,但是你会发现有的人,他是就有勇气奋力去捍卫自己的尊严,或是遇到了人生难题的时候,可以迎难而上,尝试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堕入了一个无底深渊的时候,懂得救赎,我不喜欢那种一直朝下的这种,我喜欢遇到一个问题他要积极向上的那种状态,现在的话我比较关注这样的(书写题材)。

你刚才提到了契科夫,平时很喜欢阅读文学类作品吗?你的知识结构来自于哪里?

其实我们大部分写特稿的人都是被那些普利策特稿奖作品影响的,知识结构的话,我觉得在我大学时就形成了,我就经常泡在我们学校图书馆看一些自由主义的书,波克呀,阿克顿勋爵的书,那里有很多关于自由主义的论述,大概是从亚里士多德的那个时代开始,自由是如何实现的一些理论,这套理论就像一个方法论一样,它会帮助你分清很多这个社会的问题。

我前两天看到美国非虚构作家特立斯说他采访的时候从来不用录音笔,这种工作习惯放在当下是不是无法满足我们的写作需求?

我的习惯是把它(录音)弄出来之后会去看,然后我核心的引用语句,和我的录音要对得上。这种说从来不用录音笔其实挺不要脸的,知道吗?我觉得如果这样说的话,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表态。

那么你采访的时候有没有一些个人的习惯,用不用纸质笔记本?

我从来都是用我的本子在记,我尽量使我的字写的又快又好看,这样的话在写文章的时候真的是省了好多功夫,因为有时候你在重新听你的采访录音的时候,你是圈不出重点的,你甚至会不记得当时采访时,采访对象跟你说某句话的时候,他给你的那种触动,而勤看采访本会加强你的记忆。

如果采访对象不愿意说话,你有没有什么技巧让他讲?

我以前做过一个湘潭神女的文章,你可以去查查,讲的是一件公共权力勾结的事情。就是湖南省的一个19岁的少女,破格提拔为湘潭发改局的副局长,当时周边情况我们基本都摸清楚了,就是缺少一个核心采访人物,这个人物就是对于这个事情的整体的前后情况(提拔少女升官)很熟悉的官员,(他)当时是湘潭市市委常委。我是直接跟那个官员打电话,他没接,然后我给他发了一封邮件,我就说现在有人质疑这些东西,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了一些情况,我希望你就这个事情能具体跟我们聊聊,然后没过一会儿我给他再打过去他就接了。

其实我给他发的邮件是有带一些威胁性质的,一般情况我不会(这么去做),但这种情况已经涉及到巨大的公众利益了,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使他开口说话)。我觉得这样很不好,因为这个人他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特别大的坏事对吧,我干嘛去威胁他呢?但我当时想的是,这个报道是关乎到公共权力的,如果要做,我就必须做的完整一点,南周会要求我们必须找到信息核心,但我还真见过那种已经被封口的人,我就天天跟他发短信打电话,我还真打动了不少人。

你之前说过意象是赋予非虚构作品深度的重要条件,能举简单举几个例子吗?

老杨(杨继斌)写过一个红卫兵之墓的文章,写墓上有一朵自己长出来的小花,他解释(这朵花)就是跟冰冷的东西对比起来很有生机的东西,这就是一个贯穿全篇的意象。我以前写过《天亮前死去》,里面有很多意象,最核心的意象现在看来是那条手机线,主人公的那条手机线是支撑着他们一家人打电话求援助的一个续命般的东西。最后主人公就是用这条手机将自己吊死在车上的,这个手机线也就像是一个生死线一样的东西。

前一阵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戛纳奖没有授予国内的导演,但到了是枝裕和这里就不一样了,(他的电影)其实没有大的情节,没有很强的平台,东方人就是这样,靠细节,靠他们的语言,他们生活的一茶一饭,切入的是完全东方的情感,进行一种纹理的写作,这种东西是很难得。

我一直觉得,非虚构它是一个什么呢?我觉得它是可以出作家的,更还是适用于大众写作的一种题材,我经常有一种感觉,就是中国人都想说点什么,但是有写不成一个完整的作品,因为他们不懂得怎么表达,但又充满了表达的热情,这是我们最初做真实故事计划的核心源头之一。我们要实现非虚构的价值,不仅是服务于特稿写作者,还要服务普通大众,我最怕的是现在每个人都去写特稿了,然后写出来的又四不像。

我会经常问自己,有没有去写传记的人呢?传记文学在美国的非虚构领域里是很大的一块,一写就十多万字的,有的传记就写得很棒。我们希望(真实故事计划)能提供一些示范,就是推动所有人去写,然后还要提供一种新的价值观,不仅仅是媒体的价值观,还要更加丰富一些,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写作去认识自己的人生,还能够重新梳理自己的人生。

那你是怎么理解非虚构的意义的?

我认为新闻写作只是非虚构所涵盖的一个部分而已,我一直也在讲这个东西,但就抵不住大家都觉得特稿就是非虚构写作,不是说这样不好,但起码让所有人认识了(非虚构)这个东西。你会发现中国到现在都没有很好的那种人物传记改编成的电影,我们团队核心做的就是运营这些,我理解这块的内容,并且也知道怎么能使它(影视化)变得更好。我现在很少去谈写作的原因是因为我已经是一家公司的CEO的身份,(我和公司的)使命是通过商业的途径,去解决非虚构生产的问题。

我了解到真故的稿件来源都是素人写作,你们是怎么保证稿件的真实性的呢?

我们现在最多每天能收到6000多封来稿,其实大约有一半都是不符合要求,比如说写爷爷奶奶啊爸妈的都有,但是很难有新意。我们的团队成员都是专业媒体里过来的老师,编辑的核心任务就是做信息真伪的辨别,还要尽可能地交叉印证信源,如果最后稿件一经征用,我们是要给投稿人稿费的,还要投稿人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从各个方面印证他文章里的信息符合事实。

那么真故现在有多少个作品已经进入到影视改编环节了呢? 

将近30个了,有七个项目最快能在年底或者明年初开拍了,《飞越疯人院》是今年非虚构大赛获奖的作品,这个故事基本已经签了,吴秀波也确认将来会出演。

我们其实就相当于是影视公司与创作者之间的一个桥梁,我们在一定的期限里面,会(向作者)要求独家去控制版权,但只是作者在这一段时间内他将这种权利独家授予了给我,不再是他自己来运作。我们使用这个权利,为的就是让这个非虚构作品变得更有价值,然后将利益分享给作者,说明白点,就是版权经济模式。

那么你觉得非虚构作品影视化过程中最需要克服的困难是什么?

还是没有一个完全系统化的模式吧,我们就想要建这样一个系统。我们现在马上会做一个项目,叫作“真实故事改编”,在未来,我们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跟影视行业的从业人员直接建立起联系。

我可以问一下现在整个公司盈利状况吗?

作为一家刚成长起来的公司,我只能说我们现在已经可以自负盈亏了。说实话,影视改编这个环节的周期是很长的,做文化行业本身就不太能赚钱。你会看到国内现在有些杂志做非虚构做特稿做的特别好,但是他们的收入主要都是靠广告,特稿部门都是烧钱的。我们虽然没有很强大的资本力量在背后支持,但我们通过一些版权交易也还是可以拿到一些分成的。未来的话,最想实现的还是能够更好地为写作者服务,写作者只管去创作好的作品,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个作品向影视化的目标过渡,能让写作者最后变成剧作家。

你认为你的哪篇非虚构作品可以称为自己的代表作?

我想是《缓慢但终将抵达的那一程》。其实它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非虚构故事,它是讲一辆绿皮火车从广州开到重庆的那36个小时,有点像一个体验式的纪录片,我很喜欢那种风格自然的感觉。那一火车都是我的采访对象,因为你知道K字打头的这类火车票价都是最便宜的,也代表了这一车厢的人他们的生存阶层,那篇文章2012年发在南周上的,到现在看还是很喜欢。

【访谈者简介】

周秭沫,记者、撰稿人,传媒专业在读研究生。

刘蒙之,博士、副教授,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国际非虚构写作研究中心主任。

本文为“镜相研究室”独家作品。“镜相研究室”优选非虚构写作研究类稿件,转载和投稿都请联系邮箱reflections@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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