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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位女导演决定战斗

2023-08-14 13: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不完美受害人》

用一整部电视剧来讲述一桩强奸案，在当下或许是需要勇气的。

今年夏天，《不完美受害人》播出，29集的体量里它只试图讲清楚一件事，如果一个普通女孩被权力地位远高于她的男性性侵，她要如何证明自己被伤害了？如果她没有明确说“不”，依然称自己是受害者，是不是就说明她所图的是名气和钱财？

暑期档喧嚣，《不完美受害人》不算是抢眼的那一个，但它引起了诸多争议和讨论。

不过，这些争论都在导演杨阳的预料之中，甚至是她决定拍摄这部电视剧的原因之一。去年春天，杨阳读到了这个剧本，感受到一股召唤，她几乎立即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因为这是“一场必须要打的仗，一部必须要拍的戏”。

从去年7月到11月，这部戏顺利地开拍，顺利地结束，直到今年7月上线。播出后，一些多年不见的朋友给杨阳发来信息，向她致敬，感谢她们创作出了这样一部作品。但杨阳本人没有同步追剧，因为她又去拍新戏了。

对杨阳来说，她喜欢思考现实和生活的复杂，想要去探讨人本身的问题，把那些难言之隐呈现在台前。

1999年，杨阳拍摄了第一部电视剧《牵手》，在千禧年初延展了人们对婚外恋的认知；后来又去拍《记忆的证明》，探究战争与人的关系；一直到去年的《梦华录》，又讲述了三位女性在宋朝发生的故事。

剧里剧外的争议或许不会停止，但所有的讨论都是有意义的。采访结束的时候，杨阳要回到片场继续拍摄，她说，“他们都在现场等着我呢”。

01.

一部必须要拍的片

看理想：第一次看到剧本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为什么决定拍这样一个故事？

杨阳：去年4月份的时候，我正在筹备一个大型古装剧，然后就读到了这个本子。第一时间读完后，我跟自己说了一句话，宁肯把所有工作都放下，也要拍这部剧。我内心有很大的冲动，想要去拥抱这两位编剧。我对她们有很深的敬意，很快向她们表达了自己一定要指导这部戏的决定，也跟我的团队说了这个想法，我们决定先把那部古装剧放一放。

我觉得这是一场美好的仗，我要去打，不能错过这场战役。

看理想：这部剧拍摄出了很多灰度的讨论，几乎每个角色都在徘徊，父母的态度也很值得玩味，加上案件情节接连翻转，创作的时候会担心观众找不准立场吗？

杨阳：我不太担心，目前我看到的反响都是意料之中的。我当时并没有把它定位在悬疑剧的类型上，它就是一个真实的探讨人性的剧，剧里的话题应该引发每一个人的思考，乃至社会的争论，这就是我们的创作目的。现在引发的所有讨论，都是正常现象。

看理想：所以你当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可能这部剧拍出来之后观众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

杨阳：对，预料到了。

《不完美受害人》

看理想：赵寻（林允饰）这个角色也经历了很多争议，因为她的纠结、游移，有人说“你活该”，有人说“仙人跳”。拍摄的时候，是怎么有耐心和勇气塑造这样不讨喜、徘徊、不完美的女主角的？

杨阳：对这部剧来讲，真实的力量会大于戏剧。在我们整个制作拍摄的过程中，包括对于演员的表演要求，也都是要保证足够真实。想要呈现当下社会真实的年轻女性形象就不能回避她身上的任何人性的弱点、缺点和不完美。

这部剧今天能够打动观众，可能也是因为我们认真地去表达了这样一种社会现象和人性状态。如果说赵寻身上没有这些不完美，没有这些软弱，没有犹豫来犹豫去、反反复复，那可能就没有这样的说服力，让观众通过这部戏看到自己。

看理想：如何看待剧外人们的评价和反应，尤其是针对赵寻的道德审判，以及对成功（刘奕君饰）的包容和理解？

杨阳：可能在剧刚播出的阶段，大家会对赵寻不理解、不认同，比如看到她犹豫不决会恨铁不成钢，她又有很多小心机，居然还欺骗警察，想要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当大家不知道剧情走向的时候，这些反应都可以理解，但随着剧情的发展，看到赵寻甚至以生命来捍卫自己尊严的时候，还会这样想吗？

赵寻终于意识到对人来讲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是工作吗？是怕撕破脸吗？是不敢告诉父母发生了什么吗？都不是，当她把所有事情都想清楚了，她在一步步的成长，慢慢变得强大起来，我相信观众最后会理解她，甚至心疼她。

至于成功，外表光鲜亮丽，是一个抹了蜜的形象，但他忘了自己起初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的母亲对他说，做人永远不要失去体面。所谓的体面是他的尊严，和别人对他的尊重。但是当他具有了足够的财富和地位之后，慢慢迷失自己，他在伤害一个女人的时候，甚至都意识不到那是伤害，在他的认知里，他觉得很多女人希望得到他的爱，他把这看作“赐予”。

《不完美受害人》

他有家庭，还有很多情人，做着伤害别人的事情，嘴上还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看完整部剧后，我不知道观众是不是还会像刚开始那样同情、包容成功。应该不会吧。

我们不会上来就给一个人戴上面具，让你判断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找刘奕君来演成功，也是想呈现出成功外表的迷惑，就像赵寻父亲说的那句话，坏人能把坏字写在脸上吗？温柔的强迫也是强迫。最后其实成功也有忏悔，希望他能够真的自我反省，重新选择人生。

02.

说“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吗？

看理想：剧中似乎处处有对照，赵寻、米芒（颖儿饰）、林阚（周迅饰），是三个不同的角色，却同样曾经面对权力的不对等以及来自上位者的压迫，赵寻和米芒代价惨重，林阚看似全身而退，甚至吃到了“红利”，但也难以逃避延续数年的指责和自责。您如何看待女性处境中这些复杂纠葛，有时难以言明的伤害？相较于米芒和赵寻，林阚的痛苦会缺乏正当性吗？

杨阳：这也是我们的主旨之一，如果把林阚塑造成一个高大上、伟光正、完美无暇的女性，她会跟观众产生疏离，大家觉得她是天外来客。既然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不完美的，为什么不能允许她不完美？

林阚曾接受了骚扰过她的导师提供的好机会，但她没想到要付出这么多年的代价，她通过努力工作来抹去这一切，却抹不掉。她知道，自己跟别人在职业发展上的起步并不平等。这一点也被师母抓住不放，师母狠狠揭了林阚的伤疤。

最后她帮助赵寻，也是在帮助自己，律师证不重要了，她可以完全地重新来过，这件事对她来讲是拯救。所以我不觉得林阚的痛苦缺乏正当性，她也是受害者，但她有自救的行为。

大家可能都有只能躲在被子里哭，不敢去面对的过往，有些人还会带着伤痛度过一生，我希望能够把一些非常隐私的、内心的东西放在桌面上，让大家看看，其中也有我们自己的人生。

《不完美受害人》

看理想：这部剧当中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它探讨了强奸案和性骚扰案背后的权力问题。比如赵寻和米芒的经历。

杨阳：一提到权力，大家想到的可能都是大人物、大权力，但权力是无处不在的。公司里会有顶头上司，一个五个人的小组，会有组长，一个家庭里，也有权力区分。所以当这些掌握权力的人，忽视他人的存在，他们就会像成功一样。

剧里安排米芒被家暴这一条线，也是想让大家看到不同的社会层面，不仅是职场女性，农村妇女也可能面对相似的处境，包力只是一个小包工头，但他也拥有这样的权力，可以操纵一个女人的命运。

看理想：你会觉得说“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吗？

杨阳：它不能是唯一关键。解决这样的问题，要从人性、权力和欲望入手。如果没有成功这样的人，或者比他更面目狰狞的人，我们所有人都会生活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不会再有侵犯和犯罪。说“不”是迫不得已的状态，赵寻、米芒和当年的林阚，都是很难张口的。

03.

这就是希望，对吗？

看理想：除了赵寻和林阚，另外两个主要女性角色的塑造各有不同，李怡（董洁饰）是父权制的捍卫者，辛路（陈数饰）受过婚姻之苦，又冷静地掌握了公司控制权，她对待成功的态度是体贴又怜悯的。这部剧几乎呈现出了当代社会中众多女性形象的缩影，你怎么理解这几个不同角色？

杨阳：她们都是很真实的人。我觉得不能用“父权制捍卫者”来形容李怡，她捍卫成功，也是在捍卫自己。这么多年，她付出了这么多情感，几乎所有的事都围绕着成功，难道她不知道成功还有其他情人吗？作为婚外恋的对象，她自己就是一个受害者，但她已经完全不自知了，反而在很多事情里成为成功的帮凶。

现实生活里也有一些女性，她们没有去想自己爱的是什么样的人，在做什么样的事，他不仅在伤害你，还在伤害其他的“你”，却依然选择去帮他。

但李怡不是简单的恋爱脑，她看着这一切发生，也有逐渐觉醒的那一天，最后她彻底地离开了成功和大成（剧里成功公司的名称），彻底离开了自己不堪回首的生活。李怡也是一个不完美受害人，她做着与站出来的赵寻相反的事，这种伤痕或许在她心里终身难以平复。

《不完美受害人》

辛路作为和成功一起打拼事业的人，回家相夫教子，不是因为她没有能力，而是把位置让给了丈夫。成功屡屡出轨，她一再隐忍，现在辛路也觉醒了，她决定重新做一个独立女性。后期她看成功还带着一丝怜悯，当一个人对世界有怜悯之心的时候，就会消除很多的仇恨，而仇恨是没办法拯救自己的。

整个片子里表现的女性其实都是受害者，但是她们通过赵寻和成功这件事，都获得了开启新人生的契机。这也是创作的初衷，我们希望大家都能借由这部剧重新检视自己的生活，重新出发。

看理想：你担心过这部剧没有办法传递出创作的初衷和意图吗，比如会不会加深对赵寻这样角色的刻板印象？

杨阳：除了恋爱剧和烧脑剧，也应该有类似探讨人本身问题的剧，不管大家看了之后会怎么想，都会有它积极的作用。创作的初衷都摆在作品里了，但是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像前面聊到的，有人看过之后会谴责赵寻，同情成功，有人看过之后很感动，学着勇敢说“不”，或者看到这样的事情敢大胆地站出来，去帮助身边的姊妹弟兄，这都是作品的力量。

我们不会奢求所有人都达成一致的观点，只要尽心尽力地表达，让大家能够看到这样的作品，释放出来，就够了。

看理想：怎么定义《不完美受害人》对您的意义？它与您以往作品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杨阳：作为一个导演，每一部作品都有它的意义。如果我认为这部作品对我来讲没有意义，就不会去拍。能够跟这个社会和时代去交流，是让我工作有干劲的一个支撑点。我特别想用这样的作品跟观众产生对话，特别想用这部作品去安慰很多受过伤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