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心的痛骂是治愈良剂

人与人交往，往往凭开头几次印象。开头以什么态度交往，会逐渐形成比较稳定的心理结构。一旦这种心理结构定型，以后交往，彼此会自觉回到这种心理状态。

曾国藩因为兵败而被动弱势，左宗棠更像是兄长。两人这种奇特的心理结构一经固定下来，日后造成的最大问题是，让小一岁的左宗棠，对曾国藩缺乏待兄长应有的敬意。他仿佛逐渐习惯了像哥哥对待老弟一样，遇有观点不合，就想到教育曾国藩。

中国传统礼仪，长幼有序，尊卑有礼。左宗棠年轻一岁，属弟，弟弟可以提建议，但不能教训哥哥，这既是古礼，也是规矩，必须遵守。就地位尊卑而言，左宗棠也出格了。左氏是布衣举人，曾氏是朝廷命官，严格说来，见面须先行跪拜礼仪。除非双方关系亲密，对方完全容许，才可以抛开长幼、尊卑，纯粹以平等朋友身份待之。

曾麟书写信怎么痛骂儿子都不过分，这是传统家教。左宗棠以痛骂救朋友的做法，无疑已经逾礼，因为，两人现在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那种程度。

更加不妙的是，左宗棠以“崩溃疗法”痛骂曾国藩，这次开了头，后面很难收住。其后我们可以多次看到。

左宗棠生活中确实开口责骂过人。仔细归类可以发现，他经常责骂三类人：

第一，能力跟不上权力的人。

第二，贪污腐败、享受特权的人。

第三，怎么也教不会，只能在边上替他干着急的人。

见了这三类人，左宗棠一旦认真起来，便会毫无保留，当面痛骂，其风格如胡林翼所描述：“刚直矫激，面折人过，不稍宽假。”也就是说，他习惯将朋友的缺点当面指出来，不留情面。当然，一般只限于朋友面对面、点对点，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左宗棠青少年时代习舆地、农学，属文科生中“理工男”，他的逻辑有如孟子，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声强气壮，看问题眼光准，用到骂人上来，一句话就能点中要害，骂得他人无力反驳。对被骂者来说，如果能理性直面，有如良药，可以起死回生。但如果抛开医治他人的效果，单就情绪说事，左宗棠的逆耳忠言，确实让人难以承受。

曾国藩倔强、刚直的性格，与左宗棠骨子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两人天性有异：左宗棠属于血气旺的那种人，反应敏捷，心直口快；曾国藩属于血气黏滞的一类人，心里想得不慢，嘴巴跟不上来。

道光朝后期，在北京师从唐鉴修习理学，恪守官场礼仪的那段经历，让曾国藩尤其注意外在修养。他开始以完人的标准来要求自我，对自己抽旱烟、下围棋两大爱好竟然也逐渐不能容忍，对多看了朋友小妾一眼便自骂“禽兽”，声称“不为圣贤，便为禽兽”。官位日高后，他当然要更加专注于以圣贤标准对照言行，随时自我修正不良癖好。这也是曾、左言语表达有着明显差别的地方。

官方修养遭遇民间村野，各有各的眼光，各有各的活法。很难说哪种就绝对好，哪种就绝对坏，关键是具体环境具体对待。但两者需要相互借鉴、中和搭配，倒是事实，孔夫子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左宗棠既然笃信孔孟儒学，平日里以“君子”自命，如今“以骂救人”，绳之以儒学标尺，无疑有失“质野”。

此时，曾、左办军事以来交往已有两年多。跟十八九年前学生时代初交后便彼此陌路，已经完全不同，两位正值盛年的大男人，彼此都熟知了对方个性，也都逐渐习惯了对方的脾气。曾国藩毕竟长左宗棠一岁，他的宽容心是不错的，他本人也有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感左宗棠诚心而不嫌其方法“质野”，所以被骂之后，可以做到自净芥蒂，仍然真诚合作，虽然他可能终身都记得这件事，但合作期间不会执着细想这件事。

曾国藩不介意左宗棠责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基于左宗棠此时的身份跟立场。曾氏靖港跳水的消息传进长沙城，湖南一班大小官员，全都在幸灾乐祸。甚至有官员还摆起宴席，好像是在庆祝曾国藩吃了败仗，就是没有一个人前来慰问，这令曾氏感到彻骨心寒。

要知道，曾国藩可是为了保卫湖南巡抚衙门而战，是在替湖南绿营的那帮胆小鬼挡太平军的刀枪。绿营将官闹起事来个个英雄，打起仗来全成了缩头乌龟，居然心安理得地将自己一番付出当成理所当然，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良心了？所以，左宗棠虽然只是以朋友名义前来探望，但他是指挥绿营兵的实权派，可以看作湖南官方的代表，曾国藩多少感到一阵心暖。

传统中国人重情，尤其重心，将心比心，以心印心，心意到时三冬暖，心意不到六月寒。对别人最大的惩罚，不是责骂，而是不理睬，心里没有这个人。左宗棠的到来，让曾国藩已经不再有绝望式的孤单冷落，好像他是死是活，真的跟湖南巡抚衙门那帮酒囊饭袋完全无关似的。

俗话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这是成大事者的必备素质，大事当前，即使心有介意，为了大局，可以忍小，彼此求同存异，同舟共济。

《做官、做事与做人：晚清三大名臣启示录》

徐志频 著

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是主导晚清大变局走向长达半个世纪的关键性人物，是帝制转为共和之后余焰仍烈的历史性人物。读懂曾、左、李三人，既可以直接看清时局的困顿，时势的驳杂，命运的跌荡，也可以潜回到历史其境，窥见乱局里的生机，困局里的转机，危局里的败机，看明白“同光中兴”为何突然横空出世，旦夕之间又骤然崩塌，陷入万劫不复。

本套图书立足翔实的正史，核定丰富的轶史，既细致勾勒了左宗棠、曾国藩、李鸿章三人毕生的基本轨迹，又全景式还原了左宗棠与曾国藩、左宗棠与李鸿章的全部交集故事，逐点逐段挖掘其中的曲折内情，深入剖析争斗与合作背后幽邃的隐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