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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我最初的阅读与写作

2018-09-10 12: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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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我只知道人是什么》是著名作家余华亲自编选的一本最新杂文集。作为当代中国文学走出去的代表人物,余华长年受邀世界各国的演讲与活动,他从个人和中国经验出发,打开与世界文坛的交汇,本书正是他近年来所发表的杂文结集。余华充满睿智又真诚分享了他的观察和思考,内容包罗万象,从往事到现实,从自我到时代,既漫谈生活体验,也谈及创作心得,他生动回忆了他和福贵、许三观等笔下人物的相遇,也讲述了走访世界时和勇敢的波兰农民、和意大利精神病院病友的相遇……有时候他们千千万万,有时候他们就像是同一个人。这些对人性宽广与丰富的探究,展现出一位优秀作家对生活的深刻洞察,对一切事物理解后的超然,而命运无常中凝练出的一个个故事,不仅连接着我们的过去与未来,也最终指向了所有文学和艺术创作中最根本的力量来源。以下文字摘自译林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的余华最新作品《我只知道人是什么》中《我最初的阅读与写作》一节。 

 “文学包罗万象,但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人。”——余华

我没有新东西可说了,该说的都说过,都写过了,如果有所不同的话,也只是举的例子不同,观点已是大同小异。《 阅读与写作》这个题目是一个多月前随便想的,现在看来不够确切,应该是《我最初的阅读与写作》, 所以今天我就讲讲自己的阅读与写作。

我的阅读应该从头说起,不能从中间说起。我是在“文革”中长大的,一九六七年上的小学,一九七七年高中毕业,这段时间刚好是“文革”十年。那是一个没有书籍的年代,“ 文革”之前出版的文学作品被禁止销毁了,只留下一个鲁迅。一九七三年的夏天,那时已是“文革”后期,距离林彪事件差不多过去两年了。“ 文革”中关门的县图书馆重新开张,我小学毕业升初中的那个暑假,我哥哥也将从初中升到高中,我父亲给我们办了一张县图书馆的借书证。现在回忆起来,县图书馆里只有两个宽不超过一米、高只有两米的书架,里面的文学作品不超过三十本,全是一些你们现在听起来非常陌生的小说,如《牛田洋》《 虹南作战史》等,都是革命与反革命斗争题材的书,十分无趣。当然也有我喜欢的书,一本是《闪闪的红星》,还有一本是《矿山风云》, 这两本书是讲孩子的故事,我读它们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所以喜欢。当时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位很认真的女士,每次我们把借的书还回去的时候,她都会仔细检查一下书,看看是否有损坏。有一次我们还书的时候,她发现封面上有一点很不明显的墨水痕迹,她说是我们弄上去的,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弄上去。我们便和她争论起来,我哥哥脾气很暴躁,隔着窗口就给了她一拳,然后呢,她把图书馆的门一关,去派出所报案了,我们也去了派出所。她在派出所里流着眼泪哭诉,当时派出所的所长是我父亲的朋友,他劝她,别和小孩计较,她不依不饶,拿起派出所里的电话给县里宣传部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我同学的母亲,还是邻居,听说是我们两个,没说两句就把电话放下了。她坐在派出所里哭,所长向我们挥手,让我们赶紧滚蛋。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可是我们的借书证被没收了,我们没书可读了。对我来说,这种不能读书的感觉很难受,就好像吸食了“毒品”以后没有“毒品”一样。我到处去寻找“毒品”, 想去看这样或者那样的书。

电影《活着》剧照

我父母都是医生,家里面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放着的全是医学方面的书籍,除此以外就是《毛泽东选集》。 我对于医学方面的书和《毛泽东选集》都不感兴趣,只能去别的同学家里找书,他们家里的书也都是《毛泽东选集》。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在医学书籍和《毛泽东选集》之间选择,我选择了《毛泽东选集》。 那时候每天广播里都在播放毛泽东说的话,我已经熟悉套路了,可有一天我发现了新大陆,《 毛泽东选集》里面的注解很好看,它涉及一些历史人物和事件。我非常认真地读起了《毛泽东选集》里的注解。前面我说到的图书馆里借到的革命书籍中没有人物,没有故事,情感都是英雄人物式的情感,说话方式跟现在朝鲜电视里播音员的腔调一样。当我突然发现《毛泽东选集》里的注解时,虽然里面仍然没有情感,但是它有故事、有事件、有人物,有各种各样历史人物的介绍,这让我极其入迷。当时是夏天,我们南方夏天的晚饭都是在户外吃的,我趁着吃完饭之后天还没有黑,就拿着《毛泽东选集》读,我们家的邻居看到后很感慨,夸奖我小小年纪一个孩子如此刻苦学习毛泽东思想。实际上,我是在读注解。等我把《毛泽东选集》里的注解读完了,又没有东西读了,怎么办?我就去看大字报。

海盐西大街(图片来自 海盐发布公众号)

那个时候的大字报还是很好看的,“ 文革”进入了后期,大字报除了大篇幅的革命式句子外,开始有一些色情内容的描写,比如说谁和谁通奸,我就在一排排大字报里面找“通奸”这个词,然后去看这些内容,当然内容很少,也没有性描写,但是有通奸故事。当时每天放学回家路上,我都先去看看大字报有没有新的通奸故事出来,因为没有实质性的描写,看多了也没兴趣了。到了上高中的时候,能够找到一些“文革”时期的禁书,这些应该被销毁的书籍被悄悄保存下来,在“文革”后期私下流传。这些书籍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前面少了十多页,后面也少了十多页。一本书要经过很多人的手才会传到我手上,往往要在一天内看完,在我后面还有不少人排队要看。那时候的我读过几本不知道书名、不知道开头也不知道结尾的小说。不知道小说的开头还可以忍受,但是不知道小说的结尾太难受了,我到处去打听小说后面的结尾。我问别人,他们也像我一样不知道,最多比我多看一页。我记得当时看过的一本外国小说,里面有不少性描写,我看的时候心惊肉跳,一边看一边观察旁边是否有人。改革开放以后,很多“文革”前出版过的书重新出版,还有一些“文革”前没有出版的书也开始出版。我当时买了莫泊桑的《一生》, 看了四分之一时发现这部小说就是当年让我心惊肉跳的那本书。

在我的记忆里,我大概看过十多本没头没尾的书,不知道故事怎么结束让我很痛苦,当时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结尾是什么,我就像国际歌里面唱的那样“从来没有神仙皇帝,一切只靠我们自己”, 开始自己给那些小说编结尾。我晚上睡觉前躺在床上就开始编结尾,一个一个编完之后,觉得不好就重新编,基本上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现在回忆起来,当我还没有成年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在训练自己的想象力,这对我以后成为一个作家有很大的帮助。所以生活不会辜负我们,只有我们会辜负生活,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都会给我们带来财富。毛泽东说“好事会变成坏事,坏事会变成好事”, 对我来说就是坏事变成了好事。这是我最初的阅读故事。

下面说说我最初的写作故事。我最初的写作应该是在“文革”时期,当时我们为了练字写了大字报,那时候写大字报可以向学校要纸和毛笔以及墨汁。我们写的大字报有一个套路,开头抄《人民日报》, 中间抄《浙江日报》, 结尾抄上海的《解放日报》, 一张大字报就完成了。内容空洞无物,我们都为抄写大字报深感骄傲,老师们也对我们很欣赏,因为我们的大字报从不批评攻击某个人,都是一些空洞的口号。为什么要写大字报?那时正好出了一个黄帅事件,这个事件你们这一代不知道。事件的起因是当时黄帅上课做小动作,老师对她说:“ 我真想拿教鞭敲你的头。”十二岁的黄帅不服气,反驳老师,说教鞭让你用来教学生的,不是用来打学生脑袋的。那个后来倒霉的老师更生气了,发动班上的同学批判黄帅,黄帅就给《北京日报》写了一封信,信发表后被江青看到了,江青就把黄帅树立为反潮流英雄。然后全国掀起了学习黄帅的运动,反对师道尊严。那个时候的老师本来就没有现在的老师牛逼,黄帅事件一出他们全都灰溜溜了,个个夹着尾巴做人。我们学生当然扬眉吐气,“ 文革”时期大家本就无心上课,发生黄帅事件后我们更加不好好上课。我进入中学以后,有过三个语文老师,关系都跟我很好,因为我作文写得好。其中一个语文老师人不错,他有时候会给我一根烟抽,我也会给他一根烟抽。他是自己花钱买的烟,我是从家里偷了父亲的烟。当时我父亲抽烟不多,一天只抽三四根,买烟是一条一条的买,为了防止我和哥哥偷偷抽他的烟,我父亲每抽完一根烟会仔细数数烟盒里还有多少根,但他从来不数一条里面还剩几盒,所以我从来不在烟盒里偷,每次我都在拆开的一条里偷一盒。我哥哥在他拆开的盒里偷过一根烟被他发现了,我整盒整盒地偷他一直没有发现。当时,口袋里有香烟的我在同学中很有号召力,我身边总是围着几个人,问我有没有香烟,然后我们跑到学校围墙外面去抽烟。我和这个语文老师的关系很好,已经到了互相给烟抽的关系。黄帅事件后这个老师找到我,原因是当时作为工宣队长的学校领导很生气,批判别的老师的大字报都有了,为什么这个老师没有。所以这个老师要求我写一张批判他的大字报,我就给他写了一张。我的大字报写得不错,大部分内容都是报纸上抄来的革命句子,只是在中间点一下他的名字,说这个老师也有类似的缺点或者错误之类的,都是空洞的错误,没有实际的错误。但是我把事情做过了,把大字报贴错了地方,贴到了这个老师家门口。这个老师又找到我说,不要贴到他家门口,工宣队长没看见,他家邻居倒看见了,让他很难堪。于是我把内容重抄了一遍,贴到工宣队长的办公室门外。这是我记忆里写大字报最有意思的一次,我写的内容先在这个老师的家门口发表了一次,又在工宣队长的办公室门外转载了一次。

余华在南国书香节携新书《我只知道人是什么》接受采访

当我正式开始写小说时,当时中国文学界追捧一个英国诗人 T. S. 艾略特。我读了他的传记,他在中学毕业以前已经读过一千多部经典文学作品,他走出中学校门不需要再读文学作品,只要写文学作品就行了。我当时很羡慕他,我在中学的时候只读了十多本没头没尾的书,还有《毛泽东选集》里的注解,以及在大字报里大海捞针般的去寻找通奸小故事。当然我读过很多鲁迅的作品,从小学到中学的课本里,但是当时不喜欢鲁迅,直到一九九六年重读鲁迅,才知道他有多么了不起。我的经历告诉你们一个道理:做一个作家只要认识一些字,会写一些字就足够了,有文化的人能成为作家,没文化的人也能成为作家。作家是什么?用吉卜赛人的话来说,就是把别人的故事告诉别人,再向别人要钱的那种人。

2017年4月12日 武汉

译林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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