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外卖的妈妈，教儿子给自己办葬礼

在混乱而艰难的日子里，母亲举起盾牌，为患病的儿子抵御现实生活中的不堪。但再怎么坚强，也抵挡不住离别的沉重。为了让儿子能够尽量正常地生活，她决定手把手教他处理自己“离开”后的一切。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曹婷是个单身母亲，她做外卖员有六年多了。儿子李环宇11岁，读小学五年级，到2023年5月为止，已经休学近三个月。

两年前，曹婷的老公李松因为脑出血意外离世，李松在世期间，夫妻俩一起送外卖，几乎没有一分钱存款，李松去世后，只给母子俩在老城区留下一户不到五十平的一室一厅。

李环宇外表看上去和普通孩子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发育比同龄孩子迟缓一些。李环宇生下来身体就不太好，比同龄孩子个头矮。他在三岁时做过疝气手术，所以夫妻两个对儿子多少有些溺爱，经常阻止他和小朋友玩，怕别人把他弄伤。他五周岁才会说话，直到现在都口齿不清，但这并不影响他调皮捣蛋。

李环宇的学习成绩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不好，每个学科只能考到三四十分。当时曹婷夫妻俩心气儿高，也给孩子报了英语班、作文班，还让李环宇学了一门乐器——葫芦丝。

在上英语课时，老师在前面让大家跟读，他会在后面发出奇怪的声音扰乱课堂，一分钟也坐不住，不是鼓捣格尺就是掰橡皮。音乐课就更糟糕了，只上了一堂课，就把葫芦丝弄丢了。

一开始夫妻俩认为儿子比其他孩子开窍晚一些，男孩子调皮也比较正常，并没有太上心，关键是他们一年365天无休，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李环宇。

曹婷和李松都是农村户口，为了让儿子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们卖了村里的宅基地，借遍了亲戚，才在市里的老城区买下了只有四十八平的房子，房子的房龄已经超过二十年。

曹婷的父母已经相继去世，只有一个哥哥在南京打工，家里根本借不上力。而丈夫李松的家庭负担更重，父亲去世，弟弟离婚后在外地打工，母亲高血压，每天还要撑着身体照顾李松弟弟扔在家里的两个孩子。

夫妻二人只能自力更生。一进城，他们便选择了外卖员的工作。一来这份工作不需要什么门槛，二来不需要技术。

可是家里突然出了变故，先是丈夫去世，接着是李环宇被检查出问题。

那时，李环宇刚升入五年级，突然有一天，老师给曹婷打电话，让曹婷马上去学校一趟。当曹婷赶到学校，看到李环宇正站在办公的墙角里抠手，班主任老师一脸严肃地告诉她，李环宇在上语文课时，突然跳到课桌上一边指挥一边唱歌，老师让他下来，他和没听到一样。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这个学期越来越严重，他根本没办法安静地上完一节课，老师建议曹婷带孩子去医院看看，是不是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

曹婷觉得老师有些小题大做，但还是带着李环宇去了医院。没想到经过一系列的检查之后，李环宇被确诊为注意缺陷及多动障碍。

医生告诉曹婷这类孩子的行为会比较幼稚，智力发展与年龄不相符，同时还会伴有活动过多和冲动，如果病情继续发展下去，会出现学习困难、神经和精神的发育异常、品行障碍等等，如果不及时治疗，肯定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曹婷问医生这种病能不能治好。

医生告诉她，不能完全治愈，目前只能改善症状。医生建议她给孩子服用托莫西汀，还需要进行一定的行为纠正治疗，在医院的特殊儿童培训中心上课。

曹婷最后问出了她最不敢问也最想知道的问题：孩子还能不能上学。

医生说，以孩子目前的情况不适合上学，建议先休学治疗，等病情稳定后再复学。

2

孩子被确诊后，曹婷一直有点蒙，她无法理解，自己的孩子只是淘气一些，怎么医院让吃药，学校让休学呢？

可曹婷又没有办法，只能先给李环宇办理了休学手续，从这天开始带着李环宇跑外卖。

刚开始带着孩子送外卖的时候，偶尔和同事们在一起等单，大家都会逗逗李环宇，但李环宇不识逗，因为他听不懂别人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话。经常上去就打人家，渐渐地，同事们都和这对母子保持着距离。

带着孩子送外卖会遇到很多问题。送外卖的收入是按照送单量来计算的，一个超时，一个差评，一个投诉都可能白干好几天，可是一个生病的孩子是不会理解这些的。

这种病会让孩子有暴力倾向而且很难管教。

曹婷带着儿子送外卖时，偶尔会遇到正在吃零食小孩子，李环宇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抢，抢不到就坐在地上打滚发脾气吐唾沫；如果遇到下雨天，李环宇会脱下雨衣，冲到十字路口的交通岗上玩；乘坐电梯时，还会故意把每个楼层都按一遍，像强迫症一样，不让他按就在电梯里大声喊叫。因为这些突发状况，曹婷要不停给别人道歉，订单超时也成了家常便饭。

曹婷希望李环宇能接触到正常的同龄孩子，下班之后，无论有多累，她都会带着李环宇去小区公园玩。李环宇虽然想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却不知道相处方式，玩着玩着就会和人家打起来，或者被人家打。久而久之，附近邻居的孩子都渐渐远离他。

李环宇最近一段时间还学会了骂人，会突然指着陌生的男性破口大骂，有好几次被人扇了耳光。

除此之外，李环宇经常生病发烧，半夜一两点打点滴成了家常便饭。

为了更好地照顾李环宇，曹婷想过换一份工作，可是现在工作很难找，关键是怎么会有既能让她照顾着孩子，又能赚钱的工作呢？

曹婷每天的生活都像打仗一样，早上五点钟就要从床上爬起来，给已经醒了的李环宇打开电视，只有这样他才不会闹。

患有多动症的孩子需要充足的营养，可是这类孩子又非常挑食，李环宇必须吃固定的早餐，一旦发现早餐换了样式，就会把桌子上的碗都掀翻到地上。曹婷知道李环宇喜欢吃面食，怕孩子营养不均衡，她想出一个办法，把各种蔬菜切碎，做成馅料，包馄饨和饺子给他吃。

母子两个洗漱完毕，曹婷囫囵吞下一口早餐，两个人就出发了。

曹婷要带一个大袋子，袋子里装着给儿子的衣服，以防天气变化，要及时给孩子更换衣物，里面还有水、零食、玩具和药。给李环宇吃药的时候，一定要把药塞进事先准备的软糖里，才能顺利喂下去，李环宇吃东西的时候很少咀嚼，食物入口马上吞咽，所以吃药不算太困难，如果运气不好，他正好咬到药上就麻烦了，他不会再碰这种糖果，下次喂药只能再换一种。

李环宇对手游特别痴迷，打游戏倒是很厉害，眼睛近视程度已经达到300度，可是曹婷不敢使劲控制，担心他情绪爆发。

李环宇的精力特别旺盛，曹婷带着他跑了一天外卖，回到家，已经累得散架，可是儿子却还是不停在床上跳来跳去，他必须要发泄多余的精力，才能入睡，通常已经是凌晨一两点了，他还在缠着曹婷讲故事，吃零食。

3

曹婷对李环宇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只要自己承担得起，无论李环宇要什么玩具，曹婷都会买给儿子，她曾经给李环宇买过一款蒸汽火车，李环宇玩了不到十分钟，就又拿起了手机。曹婷的初衷是希望能减少儿子看手机的时间，训练他注意力集中时间长一些，但这种努力显然没起到作用。

李环宇有多动症，但不傻。

李环宇在路边玩的时候，差点被车子撞到，李环宇发现妈妈被吓坏了，从这时起，李环宇开始用死威胁曹婷。

只要曹婷不满足他的条件，他动不动就说要跳楼。

有一次，他要一辆自行车，那辆车全价要两千多，相当于曹婷半个多月的工资，曹婷不同意，说等李环宇长大再买给他，没想到，李环宇从自家的窗户爬出去，站在晒衣架上，说要跳楼，不想活了，吓得邻居拨打了110。

最后，还是曹婷答应了他的要求，他才爬了回来。

渐渐地，“跳楼”这两个字几乎成了李环宇的顺口溜。不给糖，跳楼；让吃药，跳楼：做训练，跳楼；洗内裤，跳楼。

曹婷非常担心，她请工人给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加装了防护网，阳光把防护网的影子打在地板上，家看起来像个监狱。

晚上睡觉的时候，曹婷经常被噩梦惊醒，丈夫离开了，如果儿子再出了意外，她真的会失去活着的勇气。

有一次，李环宇又威胁要跳楼。曹婷突然爆发了，她疯了一样抱起李环宇，大声叫着：“我也不想活了，干脆咱俩一起死！”说完从护栏和缝里往窗户外面挤，李环宇吓得又哭又喊：“妈妈，我不敢啦，我再也不敢啦！”曹婷这才敢确定，李环宇确实是在吓唬她。

这次之后，李环宇果然再不提跳楼的事了。

曹婷跑外卖赚的钱只够母子俩每月的生活费和孩子的药费，几乎攒不下一分钱。李环宇这种情况，长大之后很可能生活不能自理，她必须为孩子的将来考虑，多赚些钱。

曹婷过做兼职，大半夜去巷子口卖烤串，结果刚卖出几串，就被城管掀了炉子，肉串、调料撒了一地，还要打扫干净才能走。

曹婷提着炉子往家走，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在心里算了一下这次做生意的本钱，羊肉30元一斤，她买了五斤，150块；炭80元；调料、签子、再加上踩碎的塑料凳子、一次性餐具，恐怕要送两三天外卖才能赚回来。

后来，曹婷又代理了一个减肥产品。做代理的前提是自己要是用户，曹婷花二百多块钱买了一盒减肥餐。曹婷身高167CM，体重有130斤，试吃之后，不到一个月瘦了十斤，可是不停拉肚子的副作用她承担不起，工作的时候根本没时间去厕所，她更不想坑别人，所以，这个副业也不了了之了。

她还给保险公司做过业务员，一边跑外卖，一边卖保险。接触到保险之后，她给儿子也买了若干份保险，比如城市居民医疗保险、意外险、重疾险等五六样，就是为了护儿子周全。后来她发现，每个月的保险支出就超过两千元，她无法承担。尽管她后期不再做业务员了，但到目前为止，她还为儿子保留着三个保险，舍不得退保，可是她自己一个保险也没舍得买。

曹婷每个周末要把孩子送到行为训练学校，学校要求家长陪同孩子一起上课，学费半个学期就要两万多。曹婷也考虑过卖掉房子，给儿子交学费，特殊学校的老师劝她，治疗和训练只是延长活着的时间，这个病是不能被治愈的，母子有安身之处比较重要。老师把一些简单的训练方法教给曹婷，让她在家里帮孩子做，曹婷才放弃了卖房子想法。

4

5月初，曹婷送外卖的路上，遇到一起车祸。

当时是晚高峰，一个三十多岁的妈妈，急着去学校接女儿放学，闯了红灯，结果一辆自西向东的长途大货从她身体正中碾压过去。围观人群纷纷打电话报警，却没人敢靠近。

当时，曹婷距离女人不足三米远，女人没有出很多血，她看到曹婷，开始不停向她招手。曹婷壮着胆子凑过去，蹲在女人身边。

女人费力地张开手掌，她的手心里有一个粉色的小兔子发卡。女人说：“这是我女儿惦记了好几天的，你帮我给她。”曹婷努力点点头，把发卡放进工作服的口袋里。

女人被120接走了，曹婷忽然觉得自己的腰生痛。天色暗下来，人群渐渐散去。曹婷不知道小兔子的主人在哪所学校，所以小兔子一直留在曹婷的衣袋里。

曹婷开始担心自己有一天也像女人一样，突然离开，儿子就会变成孤儿，没有人照顾了。

曹婷心里明白，没有任何亲属可以收养儿子这个累赘。如果他是普通健康正常的孩子，再过几年，就可以自立了，可是李环宇恐怕一辈子都需要人照顾。

自从曹婷遇到车祸后，一直很焦虑，她考虑了很长时间，决定教李环宇自立，教他做家务，至少不会马上饿死。

曹婷教李环宇用电饭锅煮饭，教了两次，他就学会了，曹婷让李环宇自己单独做一次的时候，厨房半天没动静，等曹婷跑进厨房，看到儿子把所有鸡蛋从冰箱里搬了出来，他在每个鸡蛋上都敲了一个洞，在里面塞上面餐巾纸，然后用力扔到天花板上，这样就可以沾在上面了。厨房里满是蛋液和蛋皮，到处是碎纸，曹婷绝望极了，狠狠打了李环宇一记耳光，骂李环宇：“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废物。” 李环宇从小到大，曹婷从来没有打过他，也没有骂过他，他的眼泪在眼圈里转，却突然跑过来，抱住曹婷的腰，哭着说：“妈妈，你别不要我！”

曹婷抱着儿子，放声大哭。她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

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哪怕是一次重感冒也承受不起，因为李环宇很可能会渐渐丧失自理能力，最后只会吃喝拉撒。

曹婷不是没有想过死，“我死了是解脱，可是孩子无人照顾，我只能努力活下去，但他也必须有面对和处理死亡的能力。”

终于，曹婷用三个月的时间，教会李环宇做简单的饭菜和下方便面。做好之后，让他自己洗碗，打扫卫生。儿子不想做的时候，曹婷会用软尺抽他的手心。李环宇被打哭了，曹婷转过去不让儿子看到，她也在哭。可是如果现在不学，一旦自己真出事了，儿子会吃大苦头的，在妈妈眼皮底下吃苦和自己吃苦完全是两回事。

曹婷把比较亲近的朋友和亲属，包括婆婆、哥哥的联系方式都写在一张纸上，按亲疏程度排好顺序，贴在李环宇床的正上方，她告诉儿子，如果联系不到妈妈，一定要给这些人打电话。

她还把一些常用号码，像燃气公司、水、电、报警电话写在另外一张纸上，用红笔在下面划好记号，压在李环宇的课桌下面。

家里的重要凭证整理好，全部夹在一个文件夹里，存折后面标好密码，注明每次可以取多少钱，电卡，水卡，怎么缴费，画好教程图和卡黏在一起，一样一样教给李环宇，并把这个文件夹放进他的书包里。

将李环宇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整理好，放在不同的袋子里，内衣裤、袜子，全部洗净叠好，放在抽屉里，告诉他，什么天气穿什么样的衣服。

曹婷还囤了很多米面油和电池，她甚至准备了一个应急包，放在儿子床下，她教儿子遇到火灾、地震就往床下钻。

她想把一切为儿子准备好，以防那天的到来。

5

最后，是当自己出现意外时，儿子应该怎样处理了。

曹婷有一次去殡仪馆送外卖，无意中看到一个代办丧事的电话，便把电话拍了下来。她给对方打了电话，咨询了一下办丧事的相关事项。

其实李环宇不太明白死的意思，在他思想里死是一次出差，爸爸就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不会回来了。但爸爸的出差并没有让他太伤心，他偶尔还会说一声“坏爸爸”之类的话。

回家之后，曹婷嘱咐儿子：“如果有一天，妈妈像爸爸一样，躺在床上怎么叫都不起床，去出差了，你要怎么办？”

“你可以先拨打120急救电话，或者110也可以。”曹婷指着压在书桌上的电话，“然后要拨打这个社区电话，就会有人来帮你解决了。”

曹婷拍了遗照，她分别洗了两寸照片和一寸照片各六张，不是黑白的，而是背影红色的那种，她不喜欢黑白。之所以洗了两个尺寸，是因为她也不知道会用到哪个。

她交待李环宇自己要穿哪件衣服，哪双鞋，还希望带一张全家福，她嘱咐儿子，什么都不用到外面去买，没必要浪费钱，只要打这个代办丧事的电话，让李环宇选择3500元的最低档，对方就会帮他办好所有的事情。

她还带着李环宇演练了几次。

曹婷开始打听福利院是否能接收李环宇，得到的答复是否定的，因为有直系亲属在世。

奇怪的是，在训练李环宇应对自己去世的过程中，他出奇地认真，没有吵闹，最后，当曹婷表扬他做得很好时，李环宇放声大哭起来：“妈妈，我不想变成孤儿。妈妈你不要去出差，你要带上我。”

从这天起，李环宇开始一遍一遍地写一个故事，鼻涕眼泪滴落在纸上，那是一个有关妈妈出差，去捉怪物的故事。

曹婷也觉得这样对孩子可能太残忍，可是如果不这样，她担心孩子在失去自己之后，会面临更残忍的生活，母亲的残忍都是建立在被逼无奈的基础之上。

李环宇在服用药物一段时间之后，症状有了改善，曹婷开始在业余时间教李环宇学习学校课本上的知识，手把手教他写字，背单词，同时也让他参与生活，带他去银行取钱、去医院开药、教他去超市买东西要提前写好购物清单，不要买太贵的东西，这样钱就不够花了。

曹婷第一次放开李环宇的手，是让他去距离家里两个街区的快递站取东西。其实曹婷一直偷偷跟在儿子身后，看着李环宇顺利穿过两条街道，到达快递站，报出取件号码、地址、电话，然后蹦蹦跳跳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快递箱，曹婷欣慰地笑了。

“有一天，我终将离开，不如将每一天的陪伴当成一场漫长的告别。”曹婷希望老天能多给她些时间，十年，二十年，让她看到李环宇长大，甚至学会一门手艺，完全独立，能像普通人一样自食其力地生活，那时，她就可以放心地去“出差”了。

题图 | 图片来自《妈妈》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互 动 话 题

从牙牙学语时起，许多父母便开始操心孩子未来的生活，希望能多为他们提前准备些什么，这些准备并不局限于物质，温馨的陪伴、细心的教导都有可能成为孩子心里最重要的礼物。

今日话题：你从父母那得到的最好的“礼物”是什么？

原标题：《送外卖的妈妈，教儿子给自己办葬礼》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