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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知识不在多,学问的最后就只有体悟良知”

2023-08-08 14: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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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宣,扬州大学图书馆研究馆员,民进扬大总支主委,市政协委员。本文系作者投稿。

世人常说,儿子需要翻越的第一座高山就是父亲。弹指之间,家严这座高山竟榱崩楝折十周年之久了,山形轮廓不仅没有依稀反而愈发清晰,思念无时不在却难诉诸纸笔。纪念家严绕不开他的学术人生,但清儒阮元尝云:“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意思是说,对一位学人的学术成就的评价,至少要经过百年左右的时间考验才能比较公允。吾等子嗣,学问弇陋,难窥门墙,岂敢评论乎哉?只是外界一直误传我是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家学传承者,而我也确以操觚染翰为业,再不写点什么似乎就有悖常理了。

记得家严是1987年从扬州师院教务处处长任上提拔至扬州教育学院副厅级院长的,当年他是全校唯一的副教授,1990年继而成为该校当时唯一的正教授。倘若依今天流行的划分法,我们这种人称“普通教授”,而家严那类则是妥妥的“官教授”。实际上,就我所了解的他们那一代学者,很多人之所以“误入仕途”大多是组织的需要而绝非个人的追求,家严是如此,他的同门挚友、官至“副国级”的嘉璐师也是。刻在我脑海里至今都挥之不去的影像,永远是他大会小会后的憔悴面庞和必定错过的每一个饭点。揣摩宸衷、长袖善舞绝非真学者之擅长,潜心典籍、心游万仞才是治学者永恒的向往。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离开领导岗位、重回教科研一线后,他会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去追星逐月了,即便70岁才办理退休手续却依然乐此不疲。专著《扬州学派概论》《段玉裁评传》和整理本《经韵楼集(附补编两考)》等数部扛鼎之作,包括已经收集了部分资料未及撰就而由华宝君赓续接力的《段玉裁年谱长编》,都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多年里喷薄而出的,甚至最后一篇文章竟绵延定格在了距去世前仅三个月。

我早岁曾随诸先生习根柢之学,继而也发表过训诂学论文,但终究属于窥其门而未入的那类人,而家严无疑是属于扬学研究条件最为成熟的“天选之子”。扬州学派是形成于清代乾嘉时期的治经兼及小学的学术流派,他们或祖籍扬州,或客寓扬州,充分利用“淮左名都”、人文荟萃的区域优势,相互切磋,相得益彰,成就了一代学术之精华。首要之务当然是研究者扎实牢靠的经学和小学学问,而相较于其他学者,他的比较研究优势恰恰源于他食不果腹的人生底色和“官教授”的仕途背景。无论是“食无粮、居茅屋、虚九岁、萱室覆”,还是“队团党、小头目”(自撰铭文),它所映射的不正是这一学术群英谱的人生画卷吗?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来考量,他对这一学术群体的介入和解释一定是较为深邃的,进而也就可以理解他之所以有将金坛人段玉裁融入其中的宏阔视野了。因此,鸣谦夫子(徐复先生)谓:“叙述渊源,评论得失,均甚允当;又其评介各人著书,分析至详,具见功力。其堪与张、曹二先生书鼎足无疑。”晚年的家严之所以对段学宝藏用力尤勤,则是对夫子“宜更作深入之探讨,则为功于扬学大矣,亦有意乎?”的一种积极回应。告别仪式上,学诚君有挽联云:“乾嘉考据无旧说至今哪位超轶,王段学问有新论而后何人比肩”,以学诚君之学界高位,我相信绝不可能因世风的惯性而为老师曲为之说的。

家严的家庭生活是不幸福的,充斥着我们童年、少年乃至成年记忆的是永远的叮叮当当之声。他一生涵养传统士大夫之风气,几十年来始终采用的是忍让回避进而退出的悲情方式。对家严的最终选择我始终是理解的。定居南京后的他,虽然与我们聚少离多,但每次回来几乎都要来我们温馨的小家坐坐,使人届中年的我们无言地感悟到夫妻和睦的重要性。所谓知子莫如父,家严深知我平生性格耿直、直率,而为官之道关键要圆通、要有遮拦,否则就圆凿方枘,格格不入,轻则不协调、找麻烦,重则受打击、酿成悲剧。所以,他始终激励我这个非科班生去靠专业素养安身立命。记得我评上副研职称那年,恰好他回扬参加学术会议,后来有人告诉我说那晚他难得的喝醉了。遗憾的是,时隔两年他就遽归道山了,终究没能看到我也评上正研职称的2020年。戏剧性的巧合是,迄今为止,我也是这个百十号来人的省属重点高校大馆里唯一的正高职称(全校图书文博档案序列的唯一)。当然,我们相较于那时的教授,识见高明岂以道里计?“以彻悟抵制强权,以玩世的态度冷看虚假的轰轰烈烈,这是过去教授的魅力。”

今天的人们不太理解很多大学者为什么晚年都会抽空写一些随笔性文字,家严也不例外,总计有几十篇之多。我认为,除了因为做普及性工作的人实在太少外,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们看到了今人的学问和修养已直接制约了各种研究的深入,已无法与前辈大师达到默契、理解和熟稔。如果说盛年期他们是用绝大部分精力整理研究中国文化典籍去揭示政治和社会真理的话,那晚年的各种随笔则是试图对世风浮躁直接开出药方来。因为他们那一代学者已经看到了一味追求商业利益的结果,它不仅重创了学术的生命,而且重创了许多学人的灵魂。王阳明有言道:“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知识不在多,学问的最后就只有体悟良知,他们是竭力想让学界找回这些的。

世人常说,真正的人,是在名誉、地位、权力等等堆砌的基座倒塌之后,仍然屹立着的人。在我们的心中,家严凭藉着“单箸捞米粒”的顽强毅力,在他76年坎坷人生道路上,用学术良心抵御着世俗的浮华和喧嚣,坚守内心的一片净土,留下了一个学者的坚实足迹,在这个世界上最终矗立起一个平凡而大写的人。

原标题:《怀念父亲:“知识不在多,学问的最后就只有体悟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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