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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了,然后呢?|镜相

2023-08-07 19: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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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作者 | anarrrtone

编辑 | 吴筱慧

编者按:

体制仿若一道高墙,对于已经在职场中摸爬滚打过的公司人来说,上岸是妥协,也是归宿;而对于不少临近毕业的大学生而言,近几年激烈的就业环境已经让他们早早意识到稳定的重要性,并把进入体制内作为自己踏入社会的第一个职业选择。

除了寻求稳定之外,也有年轻人选择进入体制是出于这份工作带来的价值感。考入体制之后的生活到底如何呢?真实的体制内工作氛围是啥样的?进入体制内后,有后悔过吗?镜相栏目此前发起【在「体制内」工作】主题征稿,邀请来自「体制内」从事着各行各业的人士分享故事,希望提炼出TA对「体制内」最真实的想法和对正在考公道路上的年轻人最中肯的建议……

下文是本专题下的征稿作品:从一个普通乡村,来到上海读大学的他,作为家中的独生子,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最终选择考一个稳定的工作,结束在外的漂泊。面对与乡亲们生活脱节、与父母之间意见分歧、考试之路崎岖坎坷,上岸之后,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不知不觉,热烈的盛夏又渐渐逼近了。又是老友见面的季节。像当年一样,我们在街头游走,重新审视家乡的街道、人群,以及一起度过三年的高中母校。不敢想象,马上我们也要三十岁了。

盛夏的太阳,把水面染成烫金色,变成我们热烈而长久的记忆

我提议去新城区水库转转,寻一寻当年那些混合了热风、汗水的咸湿记忆。那里本该是一片茫茫的水面,是我们记忆中的“大海”。

“没以前大了,我记得以前都看不到边的。”

谁也没有说出口,不是水面变小了,而是我们,都改变了太多。

你要这样一直在外漂泊吗?

还记得录取公示时,我给好友们发消息——

“伙计们,经过六个月的等待,我过完年终于要上班了,去N市××事业单位。有一个小遗憾,本来打算考上了去爬一次雪山,然而马上一工作又没时间了。朋友们,努力奋斗吧!不开玩笑,愿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好友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那时我已经从上海辞职回老家,为了考编制,已经“家里蹲”一年了。

我是独生子,2013年从老家河南中部的一个普通乡村,来到上海读大学。一晃四年,临近毕业时我很困惑:考研还是找个工作?等找到了一份公益行业的工作,干了几年又开始疑惑: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涯吗?后来辞了工作,2020年末回到老家,疫情初始,一切让我更加困惑。

回到家,不得不面对父母的催促:你现在工作也辞了,赶紧考公务员吧!父亲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只知道闷头干活挣钱,于是随大流地希望我出人头地;而母亲则要敏感细腻得多,我想,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了。

从我大学毕业开始,母亲就一直坚定地认为,我应该辞掉工作,回家考个教师或者公务员。那时候她就觉得,我干的公益工作没有任何前途,就像村里人经常说:隔壁家谁谁谁,打工的嘛!你再看那谁家谁谁谁,人家是公家人!

我很理解乡村里这种看法。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氛围当中,也会和母亲一样,对此深信不疑。不过,让我下定决心辞职回老家的,也确是母亲。她因为我病倒两次:一次在老家,一次在上海,而我都没能第一时间知道。

在老家时,左邻右舍经常有一搭没一搭闲问:孩子现在在哪工作,结婚没有,事业咋样?母亲是急性子,不知道怎么就着急上火了,嗓子又肿又疼,严重时喘不上气,喝了很久中药才有好转。而直到我回家过年,才从亲戚口中得知,顿时有些后悔之前与她的争吵。

那时候我对自己的工作还很有信心,同事们也都很认可我,也确实通过做公益帮助了不少困难群体。“为世界带来一些微小而美好的改变”,是我们的公益口号。可是母亲并不理解。 

“我非得去看看你天天都干的啥工作,天天那么忙,也没见挣多少钱。”有一次她这样说。其实在我读大学时,她就想来上海打工,总想着离我近一点,多照顾我一点。终于,她还是来了。母亲在酒店找了份做客房保洁的工作,每天都得打扫至少20间客房,经常早上七点多从宿舍出门,干到晚上七八点。于是,母亲又病倒了。几天后,她才告诉我,前几天早上起不来,感觉天旋地转,宿舍的同事都去上班了,自己一个人歇了歇,才慢慢缓过来。 

我请了假,陪着她去医院拍CT。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应该是颈椎供血不足,才会晕倒。即使这样,她还是打算接着继续干。 

“这里工资比咱那里高多了,要是我早几年来,说不定都能存十几二十万了!这公司也正规,经理说看病还能给我报销。” 

我劝她:“要么别干客房了,太累了,再晕倒了怎么办?再说还有你的手,腱鞘炎就是得歇着,你想想还能不能继续干?” 

我劝母亲,其实也是在劝自己:还要在上海继续下去吗?你自己一个人倒无所谓,那父母呢,他们怎么办?你就这样一直在外漂泊着吗?

人生的十字路口,又一次在我面前出现。暂时妥协吧,考一个稳定的工作。

我跟他们的生活早就脱节了

在家备考时,出门遛弯遇到的欢快小羊,那时候真羡慕它的跳脱和自由

即使决定了要考,我和父母之间也还是有很大分歧。他们最希望我考老家县城,离家越近越好,公务员最好,教师也行。而我那时还幻想着保留纯真和自由,只想考相对大一点城市的小学教师。

在家待了小半年,高中同学得知我在备考,极力劝说我去市里帮他带学生——他开了个辅导班,我可以边代课边备考。他说,你天天在家面对着父母,不难受吗?是啊,天天面对父母的念叨和催促,我的心境已经逐渐变得乱糟糟了。我跟母亲说我要出去独自学习,顺便还能赚点钱。她不同意,理由是:现在正是关键时候,没有时间节外生枝。又一次,我们意见相左,争吵起来。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决定要给母亲写一封长信,将自己和盘托出。 

深夜无眠,在微信上我一字一句敲击着自己的理想和迷惘直到凌晨。我毫不避讳自己作为一个农村大学生,对乡村和乡亲们既热爱又厌恶的矛盾感情。不得不承认:我跟他们的生活早就脱节了,只有这片自幼年就充盈着我内心的大地和天空,像脐带一样哺育了我,又一直缠绕着我。

我向母亲坦白了自己,同时也想说服她和父亲,甚至第一次向他们谈起自己的理想:高中的时候想当作家,大学毕业时候想做公益事业,造福穷人。但是现在,啥理想也实现不了。人一辈子总会有几个关键的转折点,没有谁能说自己一定总是正确的,人生路是走着看着,再加上运气。我只是希望家人一定要支持我。

母亲一大早就回复了我:我们肯定支持你,你要是觉得边代课边学习能行,就去。我知道母亲肯定会支持我的,毕竟我毫不怀疑她愿意为我“付出一切”。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的考试之路并不顺利,拖拉(不可抗力)是我那一年人生的主旋律。

一开始,我是奔着考教师去的。大学时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当中小学教师,当然也就没有考教师资格证。现在,我不得不准备考证了。2020年末到2021年下半年,正是疫情反复不定的时候。我每天日常就是看书、搜教师招聘信息。然而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尴尬的事实:大部分教师招聘是要求持有教师资格证的,或者限期在2021年7月31日前取得证书。可我的证书在哪里呢?我是2020年10月底参加的笔试,2021年1月参加的面试,3月就公布了面试成绩,但一直到8月才发了证。

那时母亲也跟我一块,每天搜索各地的教师招聘信息。自那一封长信后,她也开始帮助我关注外市甚至是外省的招聘信息了,每天比我搜索得还勤快,当然她更多关注的还是省内的招聘。也许冥冥中自有巧合:2021年上半年的时候,其他地方包括外省都陆陆续续开始发教师招聘消息了,只有我的老家迟迟没有动静。

你看,不是我不报,是不给我机会报。

终于还是有个别招聘报名时先凭教资成绩合格证明即可。有外省的,有省内其他市的,我报名了四五场考试,因为疫情,不少考试时间临近才宣布延期,时间上有冲突,最终我只去面试了一场,没有经验也没有报培训班的我,毫无疑问失败了。

母亲也着急,劝我别盯着教师考试了,公务员、事业单位也去试试。本地和外地的单位都报,考上哪个算哪个。

我的内心也动摇了。那就试试吧。可我不想报老家的单位,选老家小县城,肯定相对容易考上,一考上就走不了了。抱着试试的心态,我还是报了省考老家县城的公务员,最终前三名进面试,我考了第四名。

母亲大叹气,我则内心窃喜:还好没考上。

考试奔波途中,车窗外的家乡原野,那么美又那么远

由于疫情,当时出省考试特别麻烦,我又陆陆续续报考了四五个外市的事业单位。其中一个前一天晚上通知笔试取消,而那时我人已经在酒店准备第二天的考试了;另外几个都进了面试,但名次不很靠前,还因为时间有冲突放弃了一个面试。不过最戏剧性的还是河南N市的统考。

N市笔试在7月,月底便出了成绩,我报考的岗位招聘2人,前6名进面试,我是第2名。按正常进度,8月面试,然而疫情暴发,不仅是N市,河南省其他市的考试也陆续延期了。我和母亲每天刷新官网,等待面试通知。这一等就是5个月,又经过两次延期到12月底才终于完成面试。这一次运气站到了我这边,笔试第一的考生没有来,我的压力顿时减少大半,最终综合成绩排名第一。

我终于“上岸”了。母亲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在录取公示之前,老家下属某区有事业单位人才引进招聘,免笔试直接面试。 母亲很想让我再去试试,反正N市单位还没签合同,老家这个要是面试上了岂不更好?

我赶紧找理由拒绝。后来我去区人社局的官网看了看,确实竞争很小,报录比不到二比一。但那时我没有一丝后悔。

上岸之后

我不是很喜欢“上岸”的说法,总觉得这是一种太功利的态度:似乎进入体制内就是找到了生活的救星,其它的生活方式都不值一提。然而,我同时又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何尝不是一直在水中漂呢?何时能真正找准方向不再迷茫呢?所以,我也算是暂时“上岸”,获得一时苟全了。

N市的晚霞:只有云彩对人最平等,无论在何地,从不吝啬展现她的美。

老家河南,除了郑州和洛阳,其它市对我来说并无太大区别,N市也不例外。不过,在这里工作是我人生中的全新体验。我所在单位,主要职能是联系群众,处理诉求;我所在的科室,则负责网上投诉这一部分。我日常工作中的重要部分,便是梳理诉求,对接全市其它职能部门以及下属的县区,将诉求转交给有职权处理的部门或者属地,请对方具体处理。很快,我就经历了上岸之后的“第一课”。

有人投诉××部门没有对他的诉求进行处理,要求查明原因。也许是为了锻炼新人,副科长委派我负责。临走前,他交代说:“这个投诉估计不好转交,××部门按说还是我们的上级,我找局长签批了,你拿着材料,只管把情况给他们说明白,让他们按流程处置即可。”

带着领导的嘱咐,我忐忑地出发了。××部门离我们不远,跟我们在一个院子,办公室在主楼1号楼。讲了半天,接待我的小伙子突然说:“你说的这个事,平时负责办理的同事C请假了,今天没有来。要不这样,你去隔壁问问我们科长。”

我敲门进了隔壁,把材料交给Z科长并解释了情况,他接过材料,大概扫了扫,递给旁边的A,嘱咐他先看看怎么回事。

A接过材料,来回认真翻看,眉头一皱,表示这个事是C经办的,但C今天请假了。Z科长指着电话,让A催C赶紧来办公室一趟,又看看我,向A强调我还在这等着。

A开着免提,似乎是为了让Z科长和我都能听清。C在电话那头有点着急,强调事情已经处理过了,现在有事请假在外。A只说Z科长让他马上来一趟,查明情况,跟我解释到位。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一个30岁左右的小伙走进了办公室,嚷嚷着:“这人我知道,投诉过不止一回,重复投诉的我给他作废了,并且他反映的问题不属实。”说话间他打开电脑登上系统,将之前处理的材料打印了一份递给我,并表示他很不理解为什么我还要来这里找他。

我不得不复述一遍情况,并着重强调按规定办事,给出后续流程的回复。我提醒他,是不是因为投诉作废前,没有和对方沟通好?现在需要登录他们部门的账号(由于接收投诉的渠道不同,他们单位另有一个专门账号),在系统上按程序做出答复。

他突然急躁起来,一再强调已经答复过了,又说账号他们没有,从来没有操作过。我“不甘示弱”,拿出了领导的签批意见。没想到他看了更加急躁:“你这个程序不对,哪有这样签批的?Z科长,你看这种情况,咱能拿着这批示去汇报吗?这不是给领导添麻烦吗?明明已经处理过了,不能给领导添麻烦啊!”

气氛逐渐焦灼,Z科长便来缓和。其实我也理解他们的难处,一些投诉的内容确实有不合理的地方,但作为职能部门需要做出合理的答复。

几通电话过后,Z科长告诉我,要登录他们部门账号,得去找××科,账号是他们管理,他们可以配合。

终于找到××科,办公室里只有一人,看着也是和我一般大的小伙子。对于账号的事,他毫不犹豫地否认。但我注意到,在他办公桌一张便签上写的就是账号和密码。

然而他依旧否认,表示那是之前同事负责的,这几年他在这里工作,从来没有登录过,不归他们负责,还是需要Z科长他们科室处理。

折腾一圈,又回到原点。我只好带着材料返回部门。最终,局长重新写了阅批意见,我又跑了一趟××部门,确认对方配合提供材料,副科长跟Z科长对接,表示愿意帮忙登录他们部门的账号,在系统上传他们的答复意见。至此,我的第一课也到了尾声。

我想,以后这样的“锻炼”还会更多。

“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在进入体制内工作前,我和很多人一样,对其有着些许刻板印象:在单位上班应该没那么大压力吧?不出啥大差错就行了吧?工作生涯,一眼就能望到头吧?但来了以后,我发现我所在的科室,同样面临着各种各样的考核压力:原来KPI哪里都有,各种评比甚至不比我之前的工作少。

我跟朋友调侃:我们这工作,也是通过系统进行线上处理,还有时限要求,一旦超期会被通报批评。记得看过一篇关于外卖系统的报道文章,平台的时限要求让外卖员疲于奔命,“超时”像一把利剑时刻悬在头顶,从进入系统开始,便一刻也不能放松。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跟外卖员一样,都是困在系统里的人。

N市,平静如水

不过,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从踏入社会这个大系统开始,就被困其中了。扪心自问,我现在并没有对当前工作生涯“一眼望到头”的自觉,对以后生活要经历的漫长的岁月,也没有充分的准备,更不知道以后我会走到哪里。

近来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其中有几句话,让我很受触动。主人公“我”被亲戚家的孩子带出了家中后园,来到大街上。“‘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走得很远”、“没有人的地方”,也许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充满美好的远方。《呼兰河传》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联想到萧红的生平,她的确是一个人走了很远,也到了那“没有人的地方”看到了世间百态,小说的尾声里写道,这些忘却不了的幼年记忆于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廿日在香港完稿。她成功地从呼兰河小城走到了遥远的香港,只是后来我们都知道,她这一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艰辛,也并没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美好的事物那么多,却根本接触不到”,我又想起了之前好友的感慨。

那么我呢?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样?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可以去到那个理想的远方,接触到更多美好的事物?毕竟倘若如此工作三十年,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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