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雯笔下的旷世爱恋：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题图：单雯主演《长生殿》剧照

近日，著名昆曲演员，昆曲名家张继青先生入室弟子、第29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单雯的新著《步步娇：单雯说剧谈情》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在舞台上上，单雯塑造了许多性格鲜明的经典形象，深为昆剧爱好者们喜爱。而这本《步步娇》，则是单雯解读昆曲《牡丹亭》 《幽闺记》 《桃花扇》 《南柯记》 《长生殿》 《玉簪记》 《狮吼记》 《奇双会》 《雷锋塔》 《浮生六记》 《烂柯山》及《蝴蝶梦》等经典曲目中女性人物形象的随笔集，作者用现代女性的视角剖古代不同女性的跌宕命运。对杜丽娘、李香君、瑶芳、杨玉环、陈妙常、白素贞、芸娘……12名古典戏曲女主角的鲜活扮演和贴心解读。

作者站在戏曲表演者女性的视角进行了精微的分析，别出心裁、鞭辟入里，融入古典和现代的灵感火花，妙语连篇，同时穿插了大量的精彩剧照及舞台后的生活、练功场景。

本文节选自本书，是单雯对昆曲《长生殿》的解读。

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历经大唐盛世与兵荒马乱，给后人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杜牧一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将他对她的专宠展现得一览无遗；李白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将他对她的思念化为遗恨绵延无期。那么这段爱情中的她，到底是一位怎样的女子，能够让皇帝在众多宫女中独对她钟情？而她对于皇帝，又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是出于对权势的趋附，还是出于对爱情的向往？这些我们不得而知。

基于对戏剧内容的理解以及自身舞台表演经历，单雯认为，《长生殿》不是在说江山美人，而是在说思念，思念成就了永恒的爱情。

思念成就永恒的爱情

文 | 单雯

01

初次相遇

忽闻宠命之加，不胜陨越之惧

《步步娇》书影

“恩波自喜从天降，浴罢妆成趋彩仗。”这是杨玉环在赐浴华清池后的第一次出场，言语间难掩对这从天而降的恩宠的喜悦。当皇上宣她上殿，她一句“臣妾寒门陋质，充选掖庭，忽闻宠命之加，不胜陨越之惧”又表现出对自己出身寒门的些许卑微。在杨玉环的这些举动里，我仿佛看到了刚刚恋爱的小女生的模样，喜悦、激动，却又担心自己不够好配不上心仪的另一半。之后两人齐声说出的那句“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可能对于唐明皇这样一个君王来说只是册封过程的一个形式，但对于杨玉环来说，这是一个期盼，她希望唐明皇能够好好爱她，能够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当唐明皇拿着金钗、钿盒要交给杨玉环做定情信物，说出“朕与妃子偕老之盟，今夕伊始。特携得金钗、钿盒在此，与卿定情……今夜把这钗呵，与你助云盘，斜插双鸾。这盒呵，早晚深藏锦袖，密裹香纨。愿似他并翅交飞，牢扣同心结合欢”时，杨玉环的内心是感动的，但是又有点小担忧——“只恐寒姿，消不得天家雨露团”，只是这担忧在她看了手中的钗盒之后便转化成了喜悦和满足，于是便有了那句“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

02

小心试探

未定惊魂，渍愁妆满面痕

《步步娇》书影

可是这帝王之爱哪有一心一意的呢？唐明皇宠幸梅妃，杨玉环吃醋闹脾气，硬生生把梅妃迁置上阳楼东，就连自家姐妹虢国夫人和唐明皇有些许暧昧都是不能接受的，本来好好地游幸曲江，这下直接她自己先回宫了。有人说，杨玉环这是不懂事、胡闹，唐明皇再宠她，怎么也是君王，再闹小脾气也要适可而止，哪有当着众人面让皇帝下不来台的？可我认为，这偏偏是杨玉环性格中“真”的体现，也是她所追求的“愿得一人心”的爱情观的体现。在杨玉环心目中，唐明皇并不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他是她的丈夫，她的三郎。所以她的行为并没有遵守所谓的君臣之礼，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的丈夫：我吃醋了，你不可以和别的女人有来往。我想，杨玉环的这种真实、单纯，也是打动唐明皇的一点吧。

只可惜，那时的唐明皇对杨玉环的爱也不见得与别的妃嫔有什么不同，尽管“冠椒房、专侍寝”，却还是在杨玉环三番两次忤逆圣意时动了怒，将她送回了丞相府。“乍出宫门，未定惊魂，渍愁妆满面啼痕。其间心事，多少难论。但惜芳容，怜薄命，忆深恩。”刚刚被送回丞相府的杨玉环心里既有对圣上发怒的后怕，也有与对唐明皇这一段情的慨叹，还有对自己命运的伤怀。她登上御书楼，向西北望去，希望能看到她心心念念的宫殿，那里住着她心心念念的人儿。“凭高洒泪，遥望九重阍，咫尺里隔红云。叹昨宵还是凤帏人，冀回心重与温存。天乎太忍，未白头先使君恩尽。”

此时的杨玉环心里已经不再是刚回府的“未定惊魂”，更多的是感慨她与唐明皇这段爱情竟在一夜之间产生变故，红颜未落，情爱先移。她期盼着唐明皇能够改变心意，接她回宫，哪怕这个希望很渺茫，她埋怨上天，可这又怎是上天所致呢？高力士匆匆赶来，带来了杨玉环的希望。高力士到底是个聪明人，唐明皇“细问娘娘回府光景……现今独坐宫中，长吁短叹”的景况让高力士知道他其实是舍不得杨玉环的。此番来到丞相府就是为了向杨玉环讨一样物什，好给皇上一个迎回杨玉环的理由，毕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是皇上的金口玉言呢？

03

勇敢追爱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步步娇》书影

唐明皇复宠梅妃，杨玉环苦等唐明皇不来，听到宫女传话“万岁爷已宿在翠华西阁了”，她呆住：“有这等事？”后听到确切消息，得知唐明皇果真召了梅妃，“闻言惊颤，伤心痛怎言。把从前蜜意，旧日恩眷，都付与泪花儿弹向天。记欢情始定，记欢情始定，愿似钗股成双，盒扇团圆。不道君心，霎时更变，总是奴当谴。也索把罪名宣。怎教冻蕊寒葩，暗识东风面。可知道身虽在这边，心终系别院。一味虚情假意，瞒瞒昧昧，只欺奴善”。她伤心，明明两人那么相爱，他怎么突然就变了心？当初说好的“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难道只是谎言吗？她是那样地追求一心一意的爱情，唐明皇如此这般，她不能接受。于是急匆匆地要去梅妃处“看他如何逞媚妍，如何卖机变，取次把君情鼓动，颠颠倒倒，暗中迷恋”。她要唐明皇给她一个解释，被侍女拦下后，无心入睡，强撑至天明。

到了翠华西阁，没见着梅妃却发现了梅妃的所用之物，杨玉环的恼怒、委屈一触即发。她赌气要将钗盒归还唐明皇，唐明皇再三表明心意，杨玉环终不再闹。其实细细想来，经过上一次的送还回府，杨玉环心里难道还不清楚惹恼了皇帝的后果是什么样的吗？她很清楚，但她还是这么做了，甚至闹得比上次还大。她是恃宠而骄吗？我想不是。她太渴望一份平凡的爱情，是那种只为一人的爱，而不是三妻四妾的帝王之爱。她把唐明皇当作自己的丈夫，他们之间有定情信物、有相守的承诺，她要唐明皇爱她，不能再有别人。所以当她得知唐明皇召了梅妃，她怨他、恼他，觉得他骗了她，她已经顾不得什么后果了，只是迫切地想要确认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她。也正是杨玉环对爱情的痴情、专一打动了唐明皇，使其从不专一走向了专一。

七夕之日，杨玉环在长生殿乞巧，偶遇唐明皇。一句“妾想牛郎织女，虽则一年一见，却是地久天长。只恐陛下与妾的恩情，不能够似他长远”道出了杨玉环的心声。她羡慕牛郎织女长长久久的爱情，又担心自己与唐明皇的爱情稍纵即逝。其实，在我看来，杨玉环在爱情里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子，她善妒也好，闹小脾气也好，都是在反复确认唐明皇对她的心意。“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有了唐明皇的盟誓，杨玉环安心了，那句“深感陛下情重，今夕之盟，妾死生守之矣”，她也的确做到了。

04

甘愿赴死

今夕之盟，妾死生守之矣

《步步娇》书影

安禄山兵变，唐明皇率官员逃往西蜀。路途中，兵至马嵬坡，众将士哗变杀死杨国忠，并逼杀杨玉环。唐明皇自是不肯，但此情此景下也无别的办法。“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算将来无计解军哗，残生愿甘罢，残生愿甘罢！” 杨玉环自知形势险峻，不得不死，便请自尽，以安军心。临行前，还嘱咐高力士“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索小心奉侍。再为我转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了”。并要求将唐明皇所赐钗盒与其一同殉葬，可见杨玉环爱之深切，同时又深明大义，愿为国家、为所爱之人做出牺牲。

杨玉环死后仍心心念念着唐明皇，她的魂魄就这样飘呀飘地又回到了马嵬坡。在这里，她见到了马嵬坡的土地，当土地告知她本是蓬莱仙子时，她关心的竟是还能不能与皇上再相见。当织女问出：“你共他，两边既恁疼热，况盟言曾共设，怎生他陡地心如铁，马嵬坡便忍将伊负也？”她下意识为唐明皇辩解：“伤嗟，岂是他顿薄劣！想那日遭磨劫，兵刃纵横，社稷阽危，蒙难君王怎护臣妾？妾甘就死，死而无怨，与君何涉！”不是唐明皇他薄情寡义，实在是那日情势危急，是我自己甘愿就死，死而无怨。当她询问“再续前缘，只不知可能够也”，却被告知“如今已证仙班，情缘宜断”时，坚定表明：“倘得情丝再续，情愿谪下仙班。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她不仅没有丝毫埋怨，反而愿意为了唐明皇放弃仙位，如此深情，实属难得。而此时的唐明皇也正思念着杨玉环，不惜派道士杨通幽作法来寻杨玉环。织女见两人情真意切，遂帮助他们在乞巧节这天相会。最终，二人坚贞不渝的爱情被玉皇大帝知晓，命其居忉利天宫，永为夫妇。

05

贵妃之魂

九转愁肠，人生如戏

《步步娇》书影

在《长生殿》里，洪昇有意删除了损害李、杨爱情的相关描写，他回避了杨玉环本是寿王妃的史实，也不谈杨玉环与安禄山的传闻。他塑造的杨玉环，不同于别的文学作品中的红颜祸水、魅惑君王形象。在他的笔下，杨玉环是一个出身寒门却美丽善良、充满才气的女子。相比《长恨歌》和《梧桐雨》，《长生殿》中杨玉环的形象更加饱满。她本是蓬莱仙子，因一些小错被贬至凡间，成了贵妃，在马嵬坡兵变后成了鬼魂，几经辗转又返回仙班。她的形象虽经历了人—鬼—仙的转变，但不变的是她对爱情的执着与追求。

可以说，杨玉环是幸运的，她爱吃新鲜荔枝，唐明皇便让使臣从涪州、海南两处快马加鞭地向京城运送荔枝。杨玉环死后，唐明皇极度思念，他为她画像，想为她新葬，甚至请了道士作法，只为见她一面。她得到了唐明皇的爱，并且是她生前一直追求的一心一意的爱。但杨玉环又是不幸的，嫁与帝王之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了。在宫中，要与别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而这突然到来的兵变，又让她这样香消玉殒。她的赴死，是对唐明皇的爱的体现，是对国家安危的义不容辞，但又何尝不是她长年在这深宫中内心的孤独与绝望的救赎呢？

很多人都很喜欢《长生殿》，京剧著名剧目《贵妃醉酒》也是源于《长生殿》。一出《长生殿》，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人生。我看到的是贵妃的无奈，是步步妥协，是被命运拉扯着，过着自己根本就不想要的生活。活着，就是身不由己，就是孤独，就是求而不得。可是贵妃她不肯屈服，她宁可死，她本可以不死，只要她懂得放弃，只要她对有些人、有些事学会认命，可是那样活着多没滋味。戏台上短短几折，我载着杨玉环的魂，亦歌亦舞，踽踽独行，岁月都在贵妃的袖子里，一抛水袖一声叹，演的人痴了，看的人醉了。台上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戏中，台下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梦里。哎，一梦一生，一生一梦。

THE END

原标题：《单雯笔下的旷世爱恋：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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