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陆小雅｜创作，从而立至耄耋

当我们谈论起当代电影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1985年，陆小雅导演及编剧的电影作品《红衣少女》提名并斩获第五届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同时获得最佳导演，最佳剪辑和最佳音乐等多项提名。2022年，时隔37年后，当我们再坐下来与陆小雅谈起时发现，热忱从不会因时间消减。之于实践，之于生活，之于创作，向来如此。  

陆小雅作为第四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其早期与先生从连文联合拍摄的影片《法庭内外》曾斩获文化部优秀影片奖。夏衍先生也肯定她在改编和剧作上的能力。小雅导演将目光投向现实社会，其针砭时弊的反思风格和优秀的创作与改编能力无论放在曾经亦或当下都是先进的，都是值得今天的电影创作者尤其是青年电影人需要学习的。  

陆小雅所拍的电影，是为拍社会问题也是为拍自我人生。她将人生经验和情感积淀融汇到创作中。她所创作影片，更像是一副画卷。卷起来是时代社会的缩影，摊开来则是众生百态，冷暖人间。

陆小雅｜金鸡奖历史上第一位提名的女性导演

 ❶         

“冷峻”的现实主义：唯有沉淀炼就成长

陆小雅将自己人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奉献给了创作。同样作为第四代导演的杰出创作者，陆小雅的创作灵感也来自于上世纪末的社会共同观念。她早年间拍摄的影片《热恋》便是一个很好的外化体现。陆小雅在《热恋》中担任导演与编剧双重职位。该片改编自小说《城市与女人》，于1989年摄制，1990年放映。其内容紧扣当时的时代背景，将视线聚焦于90年代的下海潮，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念正逐渐腐化着人们的理想。陆小雅对人物熟练的把控，深刻探讨了金钱对于人观念的异化。

提起《热恋》名字的由来，陆小雅说，她实则是想展现人们对生命、生活与土地的眷恋。人们眷恋这片土地，也就是眷恋自己的人生。  

2021中国济南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爱情·新声」主题展映

“因为在深圳的时候，我看到过民工真正生活过的场景，那是80年代，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当时我还不知道“人口红利”这四个字，现在我知道。那个年代的高楼大厦，改革开放后所有建筑，都是他们的血汗筑成的，所以我在影片中强烈表达了这些民工的生活状态。”

陆小雅在2021中国济南吴天明高峰会主题展映「爱情，新声」的映后交流时这样说道：在拍摄《热恋》时，整个主创团队都做了不少工作。大家深入民工和教师的生活，感受他们的心境和思想。唯有参透了生活中最根本的角色，呈现出来的作品才会更具有真实性，同时也更具时代特征。

《热恋》（1989）
导演: 陆小雅/ 编剧: 陆小雅
主演: 李克纯 / 吕晓禾

提及现实主义题材，尤其是放置于当代，更是众说纷纭。题材多样，但总不免陷入同质化的瓶颈中。一部题材拍火了，大家蜂拥而至，在观众每况愈下的审美疲劳下，小雅导演也指出了问题所在。跟风是普遍存在于创作中的。同一个时代的电影工作者里，总有一些人，他们会对所处时代产生一些犀利而独特的观点。同时基于他们厚重的文化思想积累，可能会产生相应的人物和故事。上述情况无论是正在发展的中国电影本身还是电影工业高度成熟的好莱坞同样存在，都是属于当代电影的通病。

但是陆小雅感慨道，总会有这样的创作者。他会静下心来思考，耐心积累经验，最后迸发出一种激情，实现量变到质变的跨越，产生出好的作品。

❷

表达的多样性：不同的表达适用于多样的观众需求

陆小雅所拍电影，多数涵盖了对当时社会体制的反思。她的先生从连文同样是科班出身，曾担任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片配音演员和新闻教科片编导。后又入峨眉电影制片厂的编辑和导演等职位。1980年，陆小雅与先生从连文联合拍摄的《法庭内外》上映。《法庭内外》与《热恋》都抓住了当时社会关键问题，锐利地剖析了当时的人文环境，彰显了她表达方式的锐利和独到。但正是因为每个人的关注点不同，才会产生不同的观点与想法。思维的碰撞下才能擦出更精彩的火花。要做到真正的百花齐放，那就是每个导演都应该具有自己的独特表达。只要受众群体有这种需求，那便是电影有需求，导演有表达欲望。

电影《法庭内外》剧照

在陆小雅的个人创作中，更加偏重于审美，拍出来的东西是美的，画面美场景美构图美是首要的。在拍摄时沉溺在其中，不会想到更多置于此外的表达，这不乏也是一种风格或表达形式。每个人的形式和表达都应该是不一样的，陆小雅说到。有些人可能就偏重于一种传奇色彩，偏重于一种希望能在感官上制造一些冲击或张力强烈的场面，也善于制造比如武打、暴力或者等等。创作者应该遵从自己善于处理或表达的事物，只有自己喜欢才能讲好故事拍好电影，那自然也有了受众群。

无论如何，总会有这样一批关注当下社会问题的导演，因社会或者民族的现状产生一些忧虑。这也是陆小雅比较侧重的方面。最经典之一如《公民凯恩》，这是现代电影的一位祖师爷，那么它所表达和的它讲述的这个故事和人物，对今天来讲也有启示作用的。

能拍摄出一部跨越时代的电影，对于创作者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成功与肯定。

❸

电影的期盼：艺术性和商业性的有机结合

“我觉得这个是很多电影的期望，大家其实有很多导演都在追寻这样的一个结果，应该说前面有些导演也作出了很多的范例，应该说这是完全可以的。”

陆小雅纠正道，虽然这是当下大多数电影人的期盼，但并不是所有电影未来都能够做到如此结合。还是存在纯商业性和娱乐性的影片，同时也有艺术形式较为纯粹的电影。这完全是依附于个人的，完全是一种个人的表达。

陆小雅在2021中国济南吴天明高峰会论坛

“那么追求艺术性和商业色彩的观赏性，我不说它是商业性，我说它观赏性，观赏性和艺术性的一种结合是完全可以的。”

但观赏性并不是决定一部电影票房高低的必要条件，这其中还包含了一些营销手段和发行宣传的问题。其实观赏性，现在我们的观赏性和票房没有完全统一，很多观赏性很好的片子也有受众，但是由于它的营销的资金不够，由于发行制度的限制，最终可能也不会斩获较为理想的票房。

从外语片来讲，陆小雅举例了《贫民区的百万富翁》，类似于这样的电影，很典型的是艺术性、思想性和商业性，这便是一个结合很巧妙的例子。那么它在营销的过程它就有可能夺得票房。同时她还提到了《阿甘正传》和《泰坦尼克号》两部同样经典的电影，也是进行了巧妙的融合。在授课时，她也经常拿这几部影片向她的学生举例。

（陆小雅导演提供）

在中国电影中，回顾中国电影史，40年代的《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电影是无人企及的，至今陆小雅导演也认为当下的国产电影在故事性和思想性上都比较难的超越。

一个时代的映照留下来的一部电影，同时每个年代的观众都会愿意看。一部超越时空的电影，是可以做到的。

❹

性别不是创作的壁垒：独特的女性观念

改革开放后，新中国第一次出现了一批女性创作者。陆小雅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20世纪70年代末期，重大的社会变革也给陆小雅带来了一些思想上的改变和行为上的机遇。也让她从传统的女性形象中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来。

 “我当时处在80年代那样一个时代里，刚刚从文革走过来，肯定反思很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时代所有那些让我思考的问题，还没来得及单独从女性的角度更多地考虑。”

陆小雅在2021中国济南吴天明高峰会《热恋》展映映后交流

陆小雅本身并不是一位女性主义者。但她赞同一些世界上女性主义者创作出来的女性题材影片。但遗憾的是目前的中国电影里还未曾有一部能让陆小雅觉得能称为女性电影的影片。但同时不可否认，里面不乏有些具有女性意识的佳作。

在她看来，作为导演男性和女性是一样的。陆小雅也曾经跟一些想做导演的女性朋友讲过类似的话题。

“在做导演的时候，你首先忘记你自己是个女人，因为你身边大部分的合作者是男性，所以你要跟他们成为朋友。”

（陆小雅导演提供）

如何成为朋友，那就要有一种就是完全一样的工作方法，并非因性别而产生工作上的特殊分化。性别不应该能够影响，而应该突破。

女性题材是另一个问题，男性导演也可以拍女性题材，女性导演也可以拍女性题材。它这个是相通的，并非是互斥或者对立的存在。这个题材本身都是，陆小雅作品中的那些角色是女性，但这并非是处于刻意或必然，而是出于故事本身。

“这个《红衣少女》的故事本身就是个女孩子，那么这个女孩子她的期望在男孩子身上也是有的，因为那种独立思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真诚的生活，这些品质或者是个性男孩子也是一样。”

《红衣少女》（1985）
导演: 陆小雅/ 编剧: 陆小雅 
主演: 邹倚天 / 罗燕 / 朱旭

陆小雅是更多的想塑造的是一位期望未来的公民，在夏衍先生在世的时候曾经说，《红衣少女》里的主角安然是民族的希望，他喜欢这部电影，称赞陆小雅的改编和创作能力。陆小雅期望未来应该是像《红衣少女》的女主角安然一样成为一名不被社会拘束，充满理想和期望的公民。不是从女人的角度去写，而是从不同的角色，社会去表达和描述。

“其实我的作品大多没有更多的考虑性别意识，这个也没有阻碍我，我更多还是比较宽泛的来考虑自己的角色。”

❺

 对现实主义题材充满信心，电影充满期望

现实主义题材在当下仍然是需要发展和进步的，但大家也正在见证这种进步的发生。

“不要过于悲观。”

据陆小雅回忆，《热恋》在当时就已经获得了许多观众的喜爱，在四川电影节上取得了一个最佳影片，上海电影节上也斩获了位置。在各种意义上都得到了肯定，这已然是非常成功的。

诚然，当时很多人喜欢《热恋》这部电影，但如今洗去铅华，这部佳作依然没有被岁月掩盖。因此当2021年《热恋》借着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举办的“爱情，新声”主题展映的契机重回观众视野时，已然获得了更多观众的好评。

2021中国济南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爱情·新声」主题展映

 2021年陆小雅在电影院独自一人观看了贾樟柯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贾樟柯这部影片是纯艺术的，是一种作家的表达，他的文本价值会在数年以后显现出来。

在现实主义道路上，很多导演都在努力，每个人都不是孤军奋战。他们或许现在籍籍无名，但总会有绽放的一天。

❻

年轻一代应因创作而感到幸福和满足

《红衣少女》里的安然，寄托了陆小雅对于年轻一代的期望，陆小雅看到当今很多年轻人看她的作品，感到十分欣慰。2021年，中国电影资料馆举办了“陆小雅导演作品回顾”，展出了陆小雅的一些影片，许多年轻人慕名而来，这扫清了她一直以来的担忧。陆小雅的电影里传达出的许多东西都是可以跨越时代的。据陆小雅回忆，当时资料馆的活动放映，反响甚至比当年刚上映时还要强烈，电影票被一抢而光。这是年轻人的活力，也是当代青年的态度。

当年拍摄这些影片时，陆小雅并没有考虑那么多问题。但在几十年后，大家围着她提问题，要签名照，合影。这些热情的行为让她意外又兴奋。但上述场面在创作电影时她却从来没有考虑过。

（陆小雅导演提供）

 抛开功名，戒去浮躁，是艺术工作者该具有的气质。

《红衣少女》处于宣发阶段时，当时就有人建议她去竞争一番金鸡奖。陆小雅颇有意外，她没想过，也不觉得《红衣少女》放在当时能够取得什么样的辉煌成就。但经过劝说后还是投了，结果一击即中，拍摄新的作品也更有动力了。

“我觉得我已经得到了很多，所以我很满足，我说我还要什么，世界上还有什么财富能比自己创作的东西自己的劳动，仍旧被很多人记得，这多幸福。”

❼

真诚的创作才能呈现优秀的作品

身处后疫情时代，电影行业也较为低糜，电影下游的放映板块更是如此。陆小雅今年坐在电影院的机会也并不多，但也的确留下了记忆深刻的影片。

《春江水暖》《穿过寒冬拥抱你》以及《洛桑的家事》是观看过的影片里能产生些印象的影片。顾晓刚导演的《春江水暖》是陆小雅近来看到的佳作（该片曾在第十三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获得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导演两项奖项，又在北京国际电影节“天坛奖”提名，后陆续上映于中国电影金鸡奖和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该片主要讲述了杭州富春江畔，四兄弟四季轮转照顾中风失智母亲的故事）。

电影《春江水暖》剧照（来源于豆瓣）

这样的电影并不能仅从个人角度出发去评判，让她惊喜的导演都有一个共同的性质。那就是觉得他们特点都很真诚，都是真诚的对待了自己要表达的故事，真诚的生活，真诚的对待观众。这些在陆小雅看来都是值得学习和肯定的。

“当代科技发展迅速，网络学习便利，收集资料的途径也更加丰富多样，在这种大好的时代发展下，青年会出很多优秀的人才。”

电影是属于全人类的财富，因为这份艺术形式给很多人的成长带来了非常有利的一个帮助，甚至成为部分人的“人生电影”，是成长过程中永远不会忘记的。

谈到年轻时给她留下深刻记忆的影片，她提到了一部墨西哥的电影，《消失的琴声》。这部电影是在50年代、60年代曾放映过，她当时就去看来这部电影。该影片讲一个有音乐才华但身处农村的墨西哥少年儿童，艰难的生活历程。在少年儿童最后消失时，他的琴声和他的生命都随之消逝了。没有人能理解他，没有人能给他提供条件，陆小雅特别的同情这个孩子，因此也对这部影片产生了颇为深刻的记忆。

“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个特写镜头是一个很大的耳朵。各种声音他都收过来，因为他的耳朵，有音乐天才的人他的耳朵是特别好的。他就跑跑跑，跑到一个孤岛上，就那样一个三角地带，一棵树上藏着他自制的提琴，他就在那拉提琴。”

电影《消失的琴声》剧照（来源于豆瓣）

就是这样一个影片，对她的记忆和人生都产生了深刻影响。也可以被称得上是陆小雅的“人生电影”之一。但因为当时年龄和社会阅历的限制，不能真正理解这种震撼从何而来。但如今回头来看，就是它让她有了怜悯心，它让陆小雅有了爱。而最初怜悯心萌芽的产生是标志人成长的一个关键要素，这是心灵的萌芽。那么这个孩子他震撼到她，因震撼而滋生出爱。正是因为陆小雅无意间看到了这样一部电影，当初埋下了这样一颗创作的种子，种子生长发芽，被滋养着，影响着，喜爱着，最终才会叶叶交相辉。

 “我们是夕阳西下，生和死是人类的一个必然的规律，我可能有一天看不到你们最大的成就，但是我永远会祝福你们。”

摄影：余立（来源「时差电影」）

如今参天大树已然耄耋，但新叶总会再生，蜡黄的枝叶融为春泥，化成新的营养，滋养我们这一代，下一代，乃至下下代人。

电影艺术是培育，是传承。一批一批的创作者们如浪潮般汹涌而至。他们孜孜不倦，他们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