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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京:中国家庭关系里存在着天然的权力不对等|创作者访谈

2023-08-03 12:3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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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谢祎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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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京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与其说“女性主义”是一个写作标签,不如说是一种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思维方式。

在辽京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新婚之夜》中,她用文学的方式处理了“有毒”的母亲、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年轻女孩和关系内强奸的模糊性——“只要从心理上说服自己,她就不必被强奸”,长篇小说《晚婚》写的是一个普通北漂女孩黄婉丝的故事,常被人拿来和《82年生的金智英》做比较,探讨了职场性骚扰、男权社会对强势女性的偏见和所谓“好男人”的虚伪。如果能重写,辽京笑着说,她大概会戳破这层“虚伪”,拆散这对正在度蜜月的新婚眷侣,让他们最后还是分手。

新作《有人跳舞》延续了对女性个体生命经验的关注,同时视角变得更加丰富。以母亲的形象为例,在这部试验性的短篇小说集子里,出现了抑郁的新手妈妈、做小伏低的儿媳、子女离家的银发夫妻、和情人约会的单身妈妈、和丈夫重归于好的失独母亲……涵盖了不同年龄层次、人生阶段和心理状态。

至于作品本身,辽京并不抗拒“女性文学”这个标签,因为“文学作品进入社会舆论场域,某一个人物或者故事成为社会思潮的案例,这是很自然的”,“我只能写我想写的东西,至于怎么评价或者归类,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这种对人情世故上的包容体现在诸多方面。6月初,在成都的寻麓书馆,她受邀来和读者交流。提问环节,有人直言没读过她的书,有人说她“看起来很乖”“不会来事儿”,遇到这种略带冒犯性的耿直和评价时,她也不气不恼,“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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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京小说的第二个特点是很好读,文字朴实,情节抓人,不是那种刻意要和读者保持距离的作者,这或许和她最早参加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出道有关。

熬到孩子上幼儿园的年纪后,辽京终于有了一整块自己的时间,于是捡起了十几年来零散的创作线头,反复地试错、推翻、重建,摸索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创作方法。豆瓣阅读的编辑发现了她,之后第一本书顺利出版,在《新婚之夜》的扉页,辽京写道“送给陈静川小朋友,你呼呼大睡的夜里,妈妈开始写小说”。

出了第一本书后,编辑说你现在当然算是一名作家了,辽京却始终心有戚戚,清楚地知道作为无名新人能够出书的幸运,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不用再回答怎么还不去上班这种问题。”

孩子诞生之前,辽京先后做过几份工作,有的和她的本专业相关,做小语种翻译,后来转行做网站和杂志的记者。她说自己“没有真正喜欢过这些工作,也没有从中找到非我不可的意义”,开始写小说之后,不似大多数从职场走向创作的同代作家,她丝毫没有要书写这几份职业经历的兴趣,而是将记者的工作方法移植到创作中。

“好记者会找到一个新鲜的角度来切入话题,好的小说也应该这样。如果把现实比成一块蛋糕,我想看看我能不能换个不一样的方向去切,首先它得是我身边的现实,太远了我够不着;其次它不能太硬了,太像个刻意编排的故事,而应该有着日常生活的稀松和柔软的质感,给残酷的内核外面涂一层奶油。”

她不喜欢将自己的作品归类。主妇文学、都市文学,亦或是女性文学都不重要,正如她并不认为类型文学和严肃文学之间有严格的分野,私底下,她既爱东野圭吾的悬疑,又仰慕张爱玲这样经久不衰的先锋作家。

“某种意义上,虚构是最坚实的,虚构无人可以推翻,比现实存活得更久。”辽京很喜欢门罗关于写作的一个比喻,小说不是一条道路,更像一所房子,“建一所房子,天冷的时候,路过的人可以自由地走进去取暖,休息然后离开。那里炉火总在燃烧。”

创作者访谈×辽京

三明治:《有人跳舞》相较前两部作品《新婚之夜》和《晚婚》,在创作上既有延续,也有变化,你自己感知到的变化有哪些呢?

辽京:2019到2022这个时间段一直在写短篇小说,尝试了更多的叙事视角、空间和结构。

比如说《无处可往》里面洗车的工人和他留在老家的死去的儿子之间的故事。这种人物的(生存)环境和我自身生活是有一定距离的,就需要虚构的想象力。

你需要去想象他的生活,他那样的工作状态,对北京的认识是什么样的?我们走在外面觉得一切都很普通,对他来讲,走在阳光下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因为他的工作就是在天晴的时候会更忙碌。

他很孤单,他的狗可以说是他跟他儿子之间情感的一个见证,但是这条狗最终他也没能留下。这种失落对一个人的冲击是什么样的?虽然小说里不会直白地描写那种哀伤,但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去衬托这样的感觉。

在一个大城市里,他的疏离感是怎样的?这个地方不是他的家乡,他做的这份工作也基本上不太会被人看到,甚至他想遛狗都没地方去,因为城市不是大狗能够撒欢儿的地方。他对这个城市的诸多规则是认可的吗?他对这个城市的生活有多么了解?所有这些都可以作为切入点去开始这个故事。

三明治:你会去做一些采访和调查吗?

辽京:不会。重点不在于一个故事是不是真实的,或者从哪里来的,而在于它能不能自洽,一个构建出来的背景,和整体环境和气氛是不是合拍的,是不是足以衬托这些人物。

我觉得自己仍然是在一个探索的阶段,(这部集子)可以看到不同的方向和风格,所有这些看起来多样化的尝试,仍然是一种不稳定或者是不够成熟的体现。

三明治:怎样才叫稳定和成熟?

辽京:你会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语气,然后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重复使用。它有一个稳定的内核,到这个阶段就是能够构建起相对恒定的属于自己的小说的世界。当然这也只是我还没有实现的一个想法,不一定就是正确的道路。

三明治:我这次重看《新婚之夜》,会觉得第一篇《我要告诉我妈妈》怎么那么好看,比如(单身母亲)何雯答应(儿子)子涵说要带他去吃披萨,突然之间又说不去了,就让我想起自己爸妈很多时候说了又做不到,不讲信用。

辽京:这可能是一个常态。她并没有把小孩子放到和成年人对等的位置上,(而是)放在一个可以随意被安排的位置上,不需要解释,甚至都不需要去说,只要决定了告诉你就好了,不断地去压制(小孩子的)反抗和不开心的情绪。实际上就是眼里依然没有这个小孩子。

有时候人的眼光是可以平视,或者是可以仰视,但人的眼光很少向下去看比自己弱小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是一样,这种忽略可能很广泛地发生在我们这种代际关系里面。

三明治:女主人公何雯,她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大家都会指责她,但她的暴力是更加明显的,所以危害性其实没有那么大,反而是像她丈夫这种表面上的义正辞严,或者她的妈妈所实行的那种密不透风的隐形的控制,其实更加可怕。

辽京:它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显性的暴力,但这种显性暴力是有很多隐性的暴力堆积而成的,以何雯为出口发泄了出来。我觉得暴力本身是可以传递的,它不一定通过显性的方式去传递,如果细究原因的话,可以看到很多暴力渐渐积累的脉络。

三明治:有论文写说,中国现当代文学里面的母亲形象,可以分为几类,比如冰心写的就是“圣母”,张爱玲写的就是“毒母”,《有人跳舞》这部集子里的母亲形象是更丰富的。

辽京:这些故事里的母亲有一个共同点,她们和孩子的内心世界是疏离的,她的眼光没有看见自己的孩子。

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家庭里,但是好像没有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家庭有时候看起来很完整,但其实家庭内部可以非常分明,彼此有着很多的鸿沟和隔阂。

这种感受小孩子会比较明显,大人不需要知道这些,因为大人不会在生存上依赖小孩子。大人需要解决的问题(更多)在家庭外部,去处理她的同事关系,跟单位领导的关系。

而小孩子需要处理跟父母的关系,需要去说服自己,安慰自己。但是反过来讲,父母在这方面的纠结可能会少一些。我觉得这是一种天然的权力关系,尤其在我们这种中国人的家庭里面。

她们和孩子之间的这种疏离延续到成年之后,实际上在她孩子身上可以看到这种疏离的阴影面积,一个人对亲密关系是什么样的态度,是可以从她或者他与母亲之间的关系找到一些镜像的印记。

(对中国家庭关系的描写)它不算是一个常见的当代文学主题,因为它很细小。我在什么地方看过一个词,形容我的小说像一个幽闭空间的展现。

长篇的话你需要更多的人物,更多的情节,像百川东到海一样的宏阔的开放的场面,但是我在这本小说集里写到的都是小的,片刻的,短暂的,转瞬即逝的,很难用一两句话去把它描述清楚的。可以把它看作是一把刀,或者是一束光,要去照到那些不太光明的内心的角落。这本书的扉页上,我写了几个字,叫尽处有微光,也是希望(这些故事)能给读者这样的感受。

三明治:另外一个你还在持续书写的题材就是关系内强奸,但是这个议题其实很难写,为什么会一再介入这个题材呢?

辽京:我觉得《新婚之夜》可能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得很明白,或者说它停留在一个很关键的时刻(“只要从心理上说服自己,她就不必被强奸”)。

《倾听》就可以看作经历过这个时刻的女生,等她成熟后会怎么样去看待和面对年轻时的自己。这个故事是一个人对于自己过往的反思和重新梳理,(虽然出现了)两个对谈的形象,但实际上她是同一个人,全部发生在她自身头脑内部一个情景的再现和不断的思索,最终形成了这样一个故事。

三明治:《倾听》里的男主人公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明显是一个NPD(注: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假如是在现实生活当中,被贴上了NPD这个标签的人,肯定是会被批判的,但是小说里的人物是有善恶之分的吗?

辽京:我觉得要看小说把视角放在谁的身上,善恶的标准就会由他的眼睛开始去判断,不同的人去判断,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果。

生活中往往有一些绝对的善恶,一个是非的道德的标准,行为有善有恶,结果有好有坏,比如说杀人放火肯定是坏的,但是我们一般不在文学的领域里面去judge人,而是更多地关注人本身的复杂性。

三明治:“被落下的人”也是你持续关注的一个群体。

辽京:他们可以说是社会上不太主流的人群,自由职业者、洗车工人,或者是说即便表面上看起来是主流的,实际上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孩子,单亲家庭也是相对来说边缘一点的概念,所以他会在各个方向上有所缺失,然后在寻求弥补缺失的过程中,他会遇到什么?如果他想对抗,在对抗的过程中,他会遇到什么,最终他(可能)得到圆满,或者回到原地,或者干脆放弃了,就像《门外》里面的单亲爸爸一样,当发现儿子都开始谈恋爱时,他一下子就不在原来的欲望里面了,还是安心地回到老父亲的位置。

三明治:《有人跳舞》这部集子第一篇和最后一篇,刚好都是在创作上有明显尝试的。第一篇就是一个猫的视角,最后一篇是一个人工智能的故事。

辽京:创作当然是要写新的,但创作也会出现一些错误,一些陈腐的东西。对我来说,从《前夜》中看到了我自己的弱点。我发现,当我进入到一个新的背景的时候,还是会被一些旧的思维框架套住,比如(人工智能的)女柜员它被性侵犯,然后反抗。

这个故事如果说有什么问题的话也是出在这里,它其实并没有拿出很多新东西。

三明治:那天在寻麓书馆,一个50多岁的阿姨说她觉得自己活到现在生活还是一团乱,很多事情还是想不清楚,她还去求助了《道德经》,玄学之类的东西。你当时回答是说其实最重要的应该是要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过程和在创作上的探索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辽京:虽然写作是一种自我表达,但你写多了会发现它实际上是个技术活,然后你会养成一个习惯,会在某些时刻觉得这个情景我特别想写,这个人特别有意思,特别打动我。它不一定构成一个自我表达,如果都是自我表达的话可能很快就枯竭了,因为自我是很有限的,但是世界是无限的,解决的办法是尽可能地投入世界去感受它。

我觉得我能够找到的主题就是人在时间中的命运。这个时间不是所谓的大时代,这个时间是个体的时间。每个人对时间的快慢流逝感受可能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想把人物放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时间不一定是线性流动的,同样一个人,他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环境下,他围绕着同一件事情,或者同一个回忆有着不一样的反应,回忆中他是什么样,现实中他又是什么样。在时间里,人物像条鱼一样游泳,形成不一样的风景。

三明治:《新婚之夜》的创作谈里提到了“蛋糕”和“刀”的比喻,“刀”就是那个锐利的切入现实的角度。能不能以《门外》为例,具体谈谈寻找这把刀的过程?

辽京:我有一次陪小孩去上课外班,家长坐在那里很无聊,一等一两个小时,你只能看看书或者刷手机,然后我就在想遇到熟人,以前的恋人会怎么样?会不会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一个新的可能?他们两个在这段时间里面约会、吃饭、逛街,甚至在发生关系的时候都不是那种稳定的,而是中年人忙里偷闲,拥有了一点点自己的生活,实际上可以说也是关于时间的故事。

三明治:这把刀想要切入的现实是什么?

辽京:当代人关系如何脆弱,时间在中年人身上起的种种变化和感慨,最终他发现自己老了,时间不再跟他在一起,而是属于他儿子,实际上他已经被时间放弃了,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

三明治:你尤其欣赏的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细腻而准确”,“他的细腻不是那种抓住一点庸常的东西就大书特书的无聊,而是真正发现了人类情感中的隐秘角落和那些转瞬即逝的时刻。”可以举几个例子吗?

辽京: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赎罪》,除了很喜欢那个小说套中套的结构,我是觉得他怎么把一个人的愧疚变成文学。

我很多故事里面也在写这个东西,比如说《模特》里面(中年男人对他年轻情人的愧疚),《晚婚》里面黄婉丝对女朋友凌青去世的愧疚。我觉得人性最复杂的部分就在于良心,你如何在道德和利益,道德和欲望之间做选择,那么《赎罪》里的小女孩去指证她姐姐男朋友的那个时刻,实际上是她这辈子良心最黑暗的一个时刻,她用一生的文学作品来弥补这个时刻,想要得到完满的结局。

这个赎罪实际上是文学的赎罪,谈论的是文学和现实之间,文学和作者心灵之间的一个关系,这是对我很有启发的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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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辽京:中国家庭关系里存在着天然的权力不对等|创作者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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