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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佩琦:是是非非明成祖
历代皇权易位,不乏倒行逆取者,但是没有一位像明成祖朱棣背负了那么多、那么久的骂名。唐太宗逼父杀兄,夺得天下,很少被人提起,至多也是一笔带过,反倒以盛世明君标榜青史。《明史·成祖本纪》在对明成祖做了一番赞许之后,便一笔抹黑了:“然而革除之际,倒行逆施,惭德亦曷可掩哉!” 为什么这位还算有所作为的皇帝,落得如此不堪的评价?这要看他夺了谁的位,杀了什么人。
被他篡位的建文帝朱允炆,号称仁慈君主,这样的人或这样的符号是不能反的。建文帝执政短短四年,即使奋发有为,也没能有多少施展,况且四年时间主要精力都用到了平定叛乱上。因此,与其说人们怀念建文君,不如说是人们对明太祖的高压统治恐惧思变,而燕王朱棣以“恢复祖宗旧制”为号召,打破了人们的期待。一些读书人对建文君的忠节,其实是表达对洪武政治的批判,所谓“四载宽政解严霜” ,人们不希望再回到类似洪武时期的统治,不希望推翻建文君的“宽政”。当然,朱棣的恢复祖宗旧制的旗号只是一种政治操作。一个打破礼法的不安分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旧制所约束。但那是他夺位以后的事了,一时间,人们无法预料他将会如何执政,将会成为一位怎样的皇帝,所以只能拒斥。
明成祖朱棣
夺权往往是要杀人甚至要血流成河的。但有的人杀不得,僧道衍姚广孝在燕王朱棣起兵时,对他有所劝告,不是劝他不杀人,而是告诉他一个人不能杀,杀了,读书种子就绝了。这人就是被士大夫奉为楷模的方孝孺。杀了读书人的楷模,读书人不会真的就绝了,但对于朱棣的骂名就会永远不绝了。
然而,尽管有战乱和杀戮,从建文到永乐的易位,在社会生活层面大体上是波澜不惊的。永乐年间继承了洪武年间发展生产、管理社会的制度,基本没有变动。老百姓只是要过日子,只要不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的。况且,争来夺去,还不是朱家的天下。正如朱棣在方孝孺的斥责和质问下无言以对时所说:“此朕自家事耳,先生毋过劳苦!” 大明是朱家的天下,由谁做皇帝,外人就不要太操心了。
但是,同样是这些读书人,反对篡位是基于法礼,对于最终夺得了权位的人,仍然会有一套法理的述说。这是当政者的需要,也是读书人的需要,如此,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跟着朱棣干了。
朱棣破坏礼法,悍然造反夺位,于公德有亏。千年之后终难逃“乱臣贼子”的骂名。尽管他即位后钳制人口,毁灭史籍,甚至伪造历史,依然无济于事。朱棣为镇压政治反对派,对于抗命者采用断舌、磔刑、油烹,“疏族远亲,莫不连染”的“瓜蔓抄”等手段,已属骇人听闻;他迫令所谓奸臣妻女“转营奸宿”,“纵教坊子弟群乱其妻”,下令人死后“着狗吃了”,其丑恶残暴更是亘古未闻,分明是一个顶着皇冠披着黄袍的恶棍!
然而,评价历史人物常常是不论私德的,特别是对于大人物;公德、私德都是给小人物设置的。多少占据大位的帝王将相,私德不堪,史书却忽略不计。
朱棣是胜利者,自然有塑造自我形象的机会,不论在舆论上还是在实际上,都要把自己塑造为一个明君、英主。他执政二十二年,可谓宵衣旰食,殚精竭虑,运筹于殿廷,鏖战于疆场,无一刻以自逸。《明史·成祖本纪》赞其“即位以后,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受朝命而入贡者殆三十余国。幅员之广,远迈汉唐。成功峻烈,卓乎盛矣。“是大致不错的。
明成祖朱棣堪称是一位大有作为的雄主,不用说在明史上,就是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占有重要的一席。朱棣长谋远略,其为政、勤政,有符于太祖。
他关注民生,期望致民小康,即位之初,曾说:“朕即位未久,常恐民有失所,每宫中秉烛夜坐,披阅州郡图籍,静思熟记,何郡近罹饥荒,当加优恤,何郡地迫边鄙,当置守备,旦则出与群臣计议行之。近河南数处蝗早,朕用不宁,故遣使省视,不绝於道。如得斯民小康,朕之愿也。”他遵行洪武时期的做法,民间发生水旱灾荒,地方官不得隐瞒不报;民间有饥馑,地方官开仓赈济无须请示批准。这几乎等于明朝的“家法”,后世均不得违背。
朱棣勤于政事,有记载说,永乐初,他每天“四鼓以兴,衣冠静坐”,“思四方之事,缓急之宜”。上午有早朝,下午有晚朝。外朝处事完毕,还要处理宫中之事。“闲暇则取经史览阅,未尝敢自暇逸”,“诚虑天下之大,庶务之殷,岂可须臾怠惰!一怠惰即百废弛矣。” 有人建议他务简默,他回答说:“人君固贵简默,然天下之大,民之休戚,事之利害,必广询博闻然後得之。”
朱棣也像太祖一样,自奉俭约,不事纷华。他曾说:“内府所贮,皆天财,待赏有功,虽朕不敢妄费。” 永乐十二年,一次百官奏事毕,朱棣退朝坐在右顺门,所服里衣袖敝垢,纳而复出。侍臣有人称赞他的贤德。他说:“朕虽日十易新衣未尝无,但自念当惜福。故每澣濯更进。”这一点乃得自其父朱元璋真传。他说:“昔皇妣躬补缉故衣,皇考见而喜曰,皇后富贵勤俭如此,正可为子孙法。故朕常守先训不忘。”
朱棣用人,颇有知人之明。而且一旦任用,就放心依赖。所以永乐朝官员多久任者。他对吏部尚书蹇义说:“铨选之职,但当据理,不当任情。理以是非为准,情以从违为工。” 要依据是非对错决定用人员的去取,不能以听不听话决定人员的选用。他又说:“用人用所长,才优者使治事,德厚者使牧民,有才者不必皆君子,有德定不为小人。慎之。” 对于有才但有缺点的人,也不妨任用。他还认为,一个人是不是可以展现才能,取决于“人主”对他如何使用,他说:“叔孙通在秦则伪,在汉则诚;裴矩在隋则佞,在唐则忠,非两人也。” 同一个人,为不同人所使用,表现就不一样。对于曾经的建文朝旧臣,只要能够归诚,朱棣也不拒绝任用。
此外,朱棣为政,主张从大处着眼,说:“治贵得大体” ,不拘琐碎细故;认为“君臣贵相与以诚,谀佞非治世之风”; 他不相信异兆祥瑞,说“彼物之异,常理有之”,算不得祥瑞,“海宇清明,生民乐业,此国家之瑞” ,又认为“国之兴废,必在德,不专在数也” ,“人苟有德可传,何必百岁之寿” 。他重视学问,亲近学人,认为“虽生知之圣,亦资学问” 等等,这些记载虽然不无史臣之阿谀,官书之溢美,但作为一代君主能有这样的认识,也是很可贵的。
朱棣对政治反对派表现出了残暴的一面,但在司法上,他也有慎刑的一面。永乐二年(1404)二月,刑部处理强盗一案,认为人犯该当死罪,但其中有两人年十五岁以下,被朱棣下令免死,处以“投入习匠,输作终身”。刑科给事中认为朱棣处理不当,上书争辩,说:“彼虽年幼,既能行劫,亦当被刑,不宜免死。”朱棣说:“童稚未成人者,本无知觉,向非成人者诱之,岂能自为盗耶?朕特推此情矜之耳。岂有屈法滥恩?”又说:“古耆悼不加刑。二儿去悼之岁皆不远,况试其力皆不能胜二斗粟。果有秦舞阳、童区寄之能,可曲贷乎?” 永乐六年十一月丁巳,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上奏说,“大辟囚三百余人,已复讯皆实,请处决。”朱棣命令行人持节谕之:“有冤抑,许自陈。”又召五府六部六科官谕之,说:“三百余人,未必人人皆得其实情。有一不实则死者衔冤。尔等更从容审之。一日不尽则二日、三日,便十日亦何害?必使其无冤。大抵人之实情难得。有言语便捷,辄驾虚词掩实情者;有讷于言虽怀实情而口不能发者。须详细以听,亦不可以刑迫之。”他举例论述以刑迫供之弊,说“今三百余人,宁无一二冤抑?尔等其详审之。”结果,二十余人辨冤,得以释放。
一个对政治反对派滥刑,对后宫女子残忍屠戮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几乎等于天方夜谭。这说明朱棣人格的分裂,理智和感情的分裂。然而,朱棣尽管没能以理智约束自己,作为皇帝,他的这些训示对于法司的执法,还是会有影响的。
朱棣的所作所为,是功是过,何成何败,自应给予应有之评价。但他把摊子铺得太大,求功的步伐太急,永乐二十余年间,驱天下百姓于无休止的征战徭役之中,虽号称功加汉唐,而当时百姓实未得其惠,欲“斯民小康”,其可得欤!
这里有一个令政治家和史学家都困惑不已的难题。当政者雄心的边界在哪里?除了为实力所限之外,建立大功大业与百姓眼前利益如何权衡?长远战略与短期功利如何权衡?执政者需要思考如何行动,史学家则需要思考什么为功,什么为过。当人们歌颂所谓功加汉唐的时候,小民的利益置于视野了吗?反之如果不思进取,庸碌无为,民力可能会节省,小民就可以得到更多利益吗?也许,继永乐之后的仁宣之治更值得称许,仁宣对永乐之政做了很多收缩和调整,史称其时“仓廪充实,闾阎乐业,岁不能灾”,“民气渐舒,蒸然有治平之象”。 然而,他们能够如此,不正是因为永乐时期的开拓进取为他们打下了基础吗?
然则,以史家之观察,明成祖朱棣自有其历史地位。明人焦竑说:“高皇帝翦除凶残,鸿业未固,必须大圣人继起,乃能定之。汉唐宋统一天下,皆有太宗,乃克永世。”王世贞说:“太祖之后而功者,孰不知成祖乎?” 明太祖创建了明朝。明朝的事业要延续、要发展,其后继者有责焉。建文帝执政是一个模式,明成祖执政是另一个模式,毕竟朱棣走到了最后,他以进取作守护,以发展作继承,在明朝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巩固了太祖朱元璋的事业,并且把它大大向前推进了。明朝国祚可以延续二百七十余年之久,与明成祖朱棣的开拓进取大有关系,这一点,明朝人已经看清楚了。当然,明朝人所看重的是朱姓皇朝的长治久安。对我们说来,即便是由于明成祖的功业而延长了国祚,也不一定是就要给予他肯定评价的理由。皇帝姓朱还是姓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给人民带来什么,给历史留下了什么。
最后,我还要重述这样一段话:放眼看去,中国历史上似有一带规律性的现象。每当一个新兴皇朝建立,完成了统一事业,它同时带有的缺陷又注定了它不能维持长久。继之而起者,必须把前朝所开创的制度完善起来,把它的缺陷克服掉。这时,便出现了一兴盛的,较为持久的新皇朝。试看,秦经百战统一天下,而失于役繁政苛。汉起而代之,承秦制,而以黄老无为之治得安天下。隋继战乱而兴,而失于贪功侈大。唐承隋制以“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而纠正之,于是出现了所谓“贞观之治”。后周经过改革,已初具一统气象,但因未能削除武臣擅权而失败。宋继之,翦除藩镇,强干弱枝,从而完成了相对的统一,建国达三百余年之久。朱元璋建立明朝,其制度可算完备,但分封过侈,却引发了内乱。朱棣登位,削弱诸藩势力,推进文官制度,控制四夷,使明祚延至二百余年。这样纵观下来,朱棣在历史上的地位是不是更清楚了呢?朱棣虽非开国之主,但也并非守成之君。对于明朝,他承袭了朱元璋开创的制度,加以调整,把它置于更巩固的地位,虽无开创之功,却走了必要的一步。当然,这一步朱允炆或许也要走,但他没来得及施展长计,而朱棣夺得了一展身手的机会,以此成为明朝历史上的关键人物,也从而以此,成为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人物。经过朱棣,中国的疆域民族版图大体确定了,传统的政治制度进一步完善了,奠定了明清两朝的整体格局 。
我40余年前开始研究朱棣。那时年轻气盛,对朱棣批评较多。近年更多地肯定了朱棣的历史贡献。人无完人,对任何人都不能苛求,何况是古人,然而我们不希望那些影响人民命运的人是完人或者接近完人吗?我们不能看到某个人的所谓功绩卓著,对他的评价就可以不拘“小节”;我们也不希望某个人为了建立功业,就可以让百姓为他忍受痛苦和付出牺牲。我想,后世应该了解历史,但似乎更应该了解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物的缺点和不足。明乎此,庶几谓我对朱棣不为苛求。
本文系毛佩琦教授为新版《明成祖史论》(毛佩琦著,商务印书馆,2023年5月)撰写的序言,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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