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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美受害人:即便开了上帝视角,为何舆论还是难以共情赵寻?
《不完美受害人》是一部质量上乘的现代国产律政剧,女导演、女编剧、女演员和符合女性审美的男演员,共同绘就了一幅关于人性、权力和欲望的社会图景。故事的叙述,却保留着难得一见的清新细腻。
导演杨阳是国家一级导演、编剧和制片人,从她近期执导的《梦华录》等剧作看,女性角色描摹的立体、有层次感,编剧高璇和任宝茹则是一对“黄金搭档”,她们此前还联合编剧了《别了,温哥华》、《我的青春谁做主》等剧作。在《不完美受害人》中,观众很少看到国产剧里常见的无意义对白,我想这个功劳首归于编剧。
演员的表现也可圈可点,由于故事发生在疫情期间,口罩和扫健康码成为剧中反复出现的道具和场景,这对于有灵气的演员来说,反而是一个“助攻”。有多少次,观众都从周迅的眼神中感受到了隐忍、悲悯、不屑、坚定等复杂的情绪。
赵寻不完美,就不值得共情吗?
故事由一起第三方匿名报警案展开,讲述了律师林阚(周迅饰)接受嫌疑人成功(刘奕君饰)委托,凭借出色的职业素养和前置调查,推翻了“不完美”受害人赵寻(林允饰)的刑事指控。但是随着事态发展,法律事实、社会道德和个人经验开始强烈冲撞。最终,林阚超越了个人利害得失,守住了职业伦理,帮助赵寻和米芒等女性受害者讨回公道,也完成了与自己的和解。
该剧主题明确,近乎直白,呈现方式却是细腻的,层层递进。即便是配角也摆脱了脸谱化设计,比如赵寻的父母就是普通平凡的父母,他们不会卖女求荣,但也从实际出发劝说赵寻“算了吧”;陈默的父母有知书达理的一面,也会劝解儿子不要和赵寻走太近;林阚的师母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对丈夫性骚扰女学生事件的理解,却透露了自私刻薄的本性。
在几位主角身上,观众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物的成长与变化:
首先是备受争议的赵寻。个人认为,林允的表演很精准,她在成功代表的权势面前,唯唯诺诺,将自己全面包裹,本质上是一种拒绝;当她获得林阚、晏明等优秀女性的支持,也对她们产生了信任时,才恢复了一个25岁女孩天然具有的轻盈与美好。
不过社交平台对她多有鞭挞,“为什么大家共情不了受害者赵寻?”引发了观众激烈的争论。
我个人的立场,当然是同情赵寻的,但我试图去理解那些批评的声音。
弹幕作为一种即时性的、情绪化的评价我能理解,但在社交平台上,不少观众组织语言“深思熟虑”地谴责赵寻,多少有点令人意外。
总体看,舆论鞭挞赵寻的理由并没有超出导演和编剧直给以及演员演绎的范畴:比如赵寻从没说“不”,贪恋成功送她的礼物,说话出尔反尔,在成功面前是小白兔,在林阚面前却很“横”之类。一言以蔽之,舆论认为赵寻“既要又要”,凭什么。
但是,因此赵寻就不值得共情了吗?因此她就活该成为受害者了吗?更有甚者,一部分舆论将对赵寻的敌意转化为对成功的同情——如果这不是一种刻意的标新立异,而是内心的真实想法,那不能不让人忧虑,这真的是社会主流思想吗?
我以为,在一个讲究人情味的社会,看到一个25岁的女孩如何从懦弱走向抗争,如何经过“神人交战”(讽刺的是,这还是成功对赵寻的评价)选择忠于内心的过程,就算不够励志,也不应该遭受如此大的敌意。
当然,随着剧情推进,成功步步紧逼反告赵寻,赵寻跳崖以死明志,大结局时林阚在法庭上基于事实又立意深远的呈述,让不少评论终于“回过神”来,对赵寻的批评消减,对成功的不齿与日俱增。但这种转变发生在受害人付出进一步代价、加害人的行为受到法律确认以后。
换言之,这起权力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性骚扰案件中,公众的道德审判是落后于法律裁决的,导演和编剧给观众开了上帝视角,却没有引发共鸣。
而观众缺失的共情,正是戏里林阚和晏明们面向公检法系统以及社会所呼吁的理想主义。戏里戏外,观众的反应和剧情的进展产生共振,如同完成了一场社会思想实验——只是结果有些令人沮丧。
我也参与了一些话题讨论,但很快就没兴致了,因为大部分评论不过是围绕赵寻的缺陷做道德审判,他们只想发表意见,却没兴趣听别人说什么。很多声音认为自己对赵寻的鞭挞很“理性”,说她获得高到离谱的待遇心里就该有数,甚至拿赵寻和贪污受贿有钱不敢花的赵德汉相提并论,称至少赵德汉还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种种奇谈怪论我就不一一例举了。
弹幕里还不时呼唤赵寻的父亲赵民“上大号”(赵民的扮演者鲍大志在《狂飙》中出演了极其猖狂的“赵立冬”一角),实质是希望以一种权势压倒另一种权势。但这种厚黑学并不是真正的理性,真正的理性始终包含着真善美的成分,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基础的价值观共识,讨论便无从谈起。
完美的林阚带不动苛责的舆论
周迅的台词自有其风格,不疾不徐,温和笃定,她让我们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职业女性身体里蕴含的巨大能量。因为关于周迅的报道实在太多了,也十分精彩,这里我就不赘述了。
社交话题对林阚的一致称赞是没有疑义的,也没有人说她“圣母心”。但因此产生了一个逻辑上的bug——舆论“大体上”赞同林阚的观点和行为,但林阚“具体”的行为,比如共情赵寻、支持赵寻、为赵寻代理官司等,又是不少观众在审判赵寻时反对的部分。
另一方面,观众对林阚的“扬”和对赵寻的“抑”,恰恰说明社会对女性多么苛责,你得像林阚一样聪慧、勇敢、优秀、善良,你才值得被尊重;或者像米芒一样被打到半死才值得被怜悯;如果不幸你像赵寻一样有过懦弱和贪念,加害者成功看上去又不像包力那么暴力,那么,你就该反省一下为什么是自己成为受害者了,甚至,你需要反思一下,你是不是受害者。
一起性骚扰案件里的女性受害者尚且有如此遭遇,其他场景对女性的舆论只会更加不友好。在美轮美奂的《芭比》平行时空里,美泰员工Gloria有过异曲同工的独白:
你要有钱,但是不能张口要钱,否则就是俗。
你要往上爬,但不能靠手腕。要有领导力,但不能压制别人的想法。
……
你要为男人而美,但不能过度,让男人有非分之想,或者让女人有危机感。
因为要想融入女人圈,就不能过于突出。
你必须懂得感恩,但是别忘了系统是受操控的,你要想办法接受同时还要心存感激。
你永远不能变老, 永远不能失态;永远不能炫耀;永远不能自私;永远不能消沉;不能失败;不能胆怯;永远不能离经叛道。
这太困难了,处处都是矛盾, 而且绝对不会有人奖励你或感谢。
你到了最后,你不但做错了所有事,而且所有的错都怪在你头上。
还是以林阚的话总结这一部分吧: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要求受害人解释为什么会受害,而加害人为何加害却无人问责?视为理所当然?
有血性的晏明,成了“感情用事”
钟楚曦扮演的晏明我也很喜欢。以往,这样的人物设定都有些“男人婆”气质,思维比较直线条,易冲动,脾气犟,幸运的话,身边还有个情商极高、脾气不错的师兄或男友帮衬着。
在《不完美受害人》里,晏明却是孤独的,也是刚中带柔的。在派出所这一男性主宰的世界里,她人微言轻,言行常常被男上司和男前辈贬低为“意气用事”或是“女性视角”。事实上,晏明的坚持才体现了司法体系理性的光辉。
第11集,眼看成功的案件由于证据不足要被撤诉了,晏明为了争取时间,做了一段基于事实又有法律依据的阐述:
嫌疑人与受害人,总裁和助理,高位对低位,豪华写字楼里面的私人卧室,封闭空间,符合强势一方利用教养、从属、职权及孤立无援的环境条件进行挟制,迫使弱势一方被迫屈从、不敢抗拒的强奸定罪,当权力关系发生作用时,处于弱势一方的女性,她忌惮的不只是对方的身体力量,还有社会对她名誉、贞操严苛的道德审查,以及强者手中的权力,能够操纵她的一切方面,职场升迁,人际关系,恋爱婚姻,受害人不敢反抗不敢拒绝,不是被有形的力量束缚,而是困于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权力,这种情况下发生了性侵,即使是温柔的,它也是强奸……时代在进步,是否违背女性意志,不再以是否有肢体动作的反抗为构成要件,我们不能像古人要求烈妇烈女那样去要求当代女性,而且刑法理论也没有将受害人的反抗视为违背受害人意志的构成要件,对吧?
看看她说到这里,小师妹的眼睛都亮了。
遗憾的是,我在弹幕和社交评论里没有看到更多的赏识,他们反倒将晏明的女性视角和程序不正义混为一谈,认为晏明这是在滥用权力,而且言之凿凿:成功这样的成功人士,都被女警搞成这样了,普通人岂不更惨?
这时候,同理心和代入感倒是挺强。
法理上的争辩我不想多说,只想提醒一下在以男性为主角的警匪片、扫黑剧中,比如张译主演的《狂飙》,《重生》等,当他们展现血性的时刻,当他们对不幸的人产生共情时,为何没有观众说他感情用事,不讲法理?(PS:张译我也很喜欢。)
再退一步,女性视角怎么了?女性视角就是感性?感性就是不理性?这其中每一条,其实都没有逻辑关系,但大家天然画了等号。而实际上,和晏明探讨的延队,无意中道出一个事实:
“站在男性的角度来说啊,成功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更符合男性思维和世俗逻辑。”
在男性思维和世俗逻辑,世俗逻辑和正确之间,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画了等号。
不会自省的成功永远不会获得真体面
成功这一形象的塑造很成功。首先,他不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反派,以我们现实的眼光看,他甚至算是男人中还不错的那一部分。
但是,当我看到很多评论将有限的同情心放在成功身上而不是赵寻身上时,还是大吃一惊。
观众对成功和赵寻的同情值,仿佛一个零和博弈,鞭挞赵寻的,多半觉得成功“倒霉”,是啊,毕竟他不会像包力一样家暴,对女人出手大方(虽然用的也是上市公司的钱);他身材管理得当,爱干净;在看守所里还记挂着员工的利益;和妻子离婚时也没有使出幺蛾子;他耐心狩猎了三个月,才将醉酒的赵寻半强制的带上床......
读着读着,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太对劲?一个不算太坏的成功男士,就值得同情了?
随着剧情的发展,当成功的自身利益失去了保障,事态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成功也变得“不体面”了:首先他重新召开董事会,试图取消妻子担任董事长的决议,未果,忍不住殴打相熟多年的董事;然后他授意情人李怡释放赵寻醉酒视频,因为真相只有他和赵寻最清楚,当赵寻因为“品行”上的瑕疵失去公众信任时,事实就变成了成功任意塑造的泥塑。
看上去,李怡比成功更“下作”,而且她对赵寻有着双重恶意。但位高权重者作恶向来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他只需设置一套奖惩机制即可,自有人前仆后继。
当赵寻跳崖自杀以后,成功有一刹那的恻隐之心,但想到自己名誉扫地,儿子也对他充满厌弃时,成功及时掐灭了善念,反而变本加厉,决定起诉赵寻“污他名誉”。
直到最后,当法庭判决性骚扰成立,成功需要当面向赵寻道歉并赔偿1元精神损失费时,他才决定销声匿迹,带着儿子去英国陪读,这时的他,后悔了吗?真的感到歉意了吗?我想未必,但也不重要了。
在成功一步一步撕去体面的外衣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很多侧面,他在看守所里脱光衣服接受检查时,体面人同样觉得屈辱,但他没有同理心意识到,赵寻,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被当作猎物一样放倒在床上时,同样会觉得屈辱。
可是我们在成功身上看不到这种自省意识,他所有的策略和选择,都是基于外界或他想操控的对象的反应而反应。成功就像芸芸众生里的一个,不算坏,但也只是不算坏而已。只有当他的儿子厌弃他时,他对自身存在的意义和所作所为,才撕开了一点自省的口子,但对此,我不报有更多期待。
在剧中女性身上,我们却能看到这种自省,晏明后悔自己办第一起强奸案时的教条;米芒自知不该一时贪心,跟了“中山狼”,倘若不是包力威胁到她的生命安全,大约也是准备吞下苦果了;被人诟病的赵寻,只能以死明志,最后像秋菊打官司一样为自己争得名誉;李怡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她的人格和精神都被自以为是的爱情封印了;辛路自出场就找到了新路,她残存着对丈夫的怜悯之心、夫妻之义,但她对今后要走的路从未犹疑。
最令人心疼的是林阚,她觉得自己十年前应该更勇敢,不应该顺应导师的安排进大成律所,她对她今日所取得的成就始终有一些自我怀疑。我认为这种怀疑是一种非常高级的人格特质,但大部分所谓的成功人士,其实并不会陷入这种自证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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