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道》三部曲：两难境地

//引言

今年3月，威尼斯电影节组委会宣布梁朝伟获得终身成就金狮奖，值得一提的是，此前获此殊荣的华人只有知名导演吴宇森和许鞍华，梁朝伟则成为第一位获得终身成就金狮奖的华人演员。威尼斯电影节艺术总监阿尔贝托·巴贝拉称赞梁朝伟是一位有魅力的演员，“他不仅能驾驭不同类型电影的角色，还从不同的维度横跨电视、流行文化和艺术影院。”今年的威尼斯电影节还有一月开幕，在此之际，借助标准收藏的一篇文章，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梁朝伟主演的经典电影：《无间道》。

《无间道》海报

2002年，一部精彩的犯罪惊悚片《无间道》带着棘手的双重交易、紧张的屋顶会面和幽暗的小巷追击来到观众面前。但在所有这些开始之前，有那么一刻暴风雨前的平静——在香港九龙的一家音像店中，刘建明（刘德华饰）与临时看管店铺的陈永仁（梁朝伟饰）相遇了。这可能是整部电影中最无害的一次误认，他们两都没有认出对方曾是十多年前同一所警察学院的同学。陈永仁不知道刘建明现在是一名警察，刘建明也不知道陈永仁现在是黑社会成员。他们更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虽然此时观众们已然知晓陈永仁实际上是一名卧底警察，正准备从内部击垮那个派遣刘建明到警局去做内鬼的黑帮组织。

在这场错综复杂的间谍游戏中，这一刻的氛围显得异常平静。两位主角享受着短暂的休息和单纯的友谊，在两位超级巨星的魅力加持下，这一刻显得格外美好。《无间道》三部曲都由刘伟强和麦兆辉执导，这三部电影的在哲学概念上的重量来源于佛教中的“无间地狱”，而此刻陈永仁和刘建明都被包裹在一个闪闪发光的消费炼狱中。正是在这个纯粹的交易环境中，这两个被层层谎言困住的陌生人和仇敌才能吐露自己的真实内心。对于刘建明来说，犯罪成了他“体面”地立足于社会上的手段：他喜欢所谓的“正道”所带来的好处：与作家妻子Mary（郑秀文饰）的婚姻、崭新的公寓、以及在香港消费经济中站稳脚跟的能力。陈永仁的梦想则更朴实一些，他想要自由，想要远离街头生活，回到办公室坐班。多年的搜查抓捕和打架斗殴（有时是被追捕殴打，有时是追捕殴打别人）并没有抹去他的良心：即使是在帮忙照看店铺的时候，他也不会想要坑你一笔。

刘建明带着新买的音响线路离开了，而这次经历也会在故事的高潮部分让他后悔不已。但在那之前，他和陈永仁试用了几个音响，里面播放着台湾歌手蔡琴1980年的歌曲《被遗忘的时光》。和电影里的其他元素一样，这首有关回忆的忧伤歌曲也有着多重含义和作用。这首歌仿佛是一根穿过迷宫的线引，在《无间道2》和《无间道3》（均于2003年上映）中也多次出现，一次次地将女性的声音引入这个由漫不经心的父亲、不听话的儿子、和充满背叛的兄弟会组成的男性世界。它一次次唤起过去的幽灵，唤起那个不可挽回的局面，而这样的局面不仅是刘建明和陈永仁需要面对的，也是刚刚实行“一国两制”政策的香港必须面对的。那时的香港就像电影中两个挫败且矛盾的双重间谍，不得不开始直面自己的身份危机。

《无间道3》剧照

《无间道》是香港导演刘伟强和麦兆辉的首次合作。彼时麦兆辉已经导演了几部电影，其中包括恐怖电影《追凶二十年》（1998）和黑帮电影《爱与诚》（2000）。刘伟强则拍摄和导演了几部《古惑仔》系列电影，还担任了王家卫导演的《旺角卡门》（1988）和《重庆森林》（1994）的摄影师。的确，《无间道》三部曲在摄影和调色上还隐约保留着王家卫梦幻般的视觉风格，例如鱼缸般的绿和温暖有光泽的金。麦兆辉和庄文强共同撰写了《无间道》的剧本，在此之前庄文强已编写了2001年的浪漫喜剧电影《爱君如梦》，由刘伟强执导、刘德华主演。在《无间道》三部曲取得成功后，刘伟强、麦兆辉和庄文强又一起制作了动作片《头文字D》（2005）和《伤城》（2006），而麦兆辉和庄文强还共同执导了另一部香港犯罪三部曲《窃听风云》（2009，2011，2014）。不过，当他们刚开始拍摄第一部《无间道》时，他们还完全没有想到会与彼此持续合作多年，他们只是想制作一部当时香港电影业迫切需要的好看又能赚钱的电影。

很快《无间道》的反响就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2002年12月上映后，《无间道》的票房很快创下了记录，后又在各个国际电影节上获得广泛好评。它迅速获得了“拯救香港电影产业”的地位，让香港本地电影市场在饱受盗版侵害的过去和遭受非典重创的未来之间获得了一次复苏。《无间道》在2003年香港电影金像奖上一举成名，赢得了最佳电影、最佳男主角（梁朝伟）和最佳导演等多个奖项。它还孕育了一部获得奥斯卡奖的好莱坞翻拍电影《无间道风云》（2006，马丁·斯科塞斯执导）。虽然在很多《无间道》的粉丝（包括我自己在内）看来，这只是一部功力扎实却远不如原版的翻拍作品，但这个香港传奇犯罪故事能孕育出一个同样备受喜爱的美国版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香港动作电影已经从美国黑帮片中汲取了几十年的能量和灵感了。

《无间道》三部曲本身就是这种文化交融的最好例证。它错综复杂的结构延续了80年代香港经典黑帮电影的传统，包括吴宇森的《英雄本色》和《喋血双雄》，以及林岭东的《龙虎风云》——这些电影都有着模糊的道德界限，而在1997年以后逐渐加强审查力度的香港电影业，这样的故事将慢慢销声匿迹。《无间道》三部曲对好莱坞电影的借鉴也同样明显。首先是那个魔鬼般的双关语标题（“Infernal Affairs”），不禁让人想起迈克·菲吉斯1990年的警匪惊悚片《流氓警察》（“Internal Affairs”）。如果说第一部《无间道》受到了迈克尔·曼的《盗火线》（1995）中警察与黑帮的对称结构的影响，那么作为一个整体的《无间道》三部曲则遥相呼应了弗朗西斯·科波拉的《教父》三部曲：第一部电影讲述一位黑帮老大的垮台和他（象征意义上的）儿子的崛起；第二部倒回前一代人，讲述他们的前传故事；第三部则跟随新的黑帮头目，讲述他从开始的意气风发到结局的孤独绝望的人生故事。

《无间道2》剧照

或许这并非巧合，但《无间道》三部曲对好莱坞电影最明显的致敬也恰好是香港传奇导演吴宇森的作品《变脸》（1997），尤其是《无间道1》以一种更加现实的、没有那么戏剧化的方式借鉴了《变脸》的故事——这一次，两个敌人没有换脸而是互换了位置，故事的重点也从芭蕾舞式的动作戏变成了角色驱动型的悬疑调查和犯罪过程的细节展现。《无间道》的暴力场景很少，叙事严谨而简洁，角色的行动永无止境地循环，就好像他们陷入了自己创造的漩涡之中。与其说电影是在推进剧情，不如说电影故事像某种叙事离心机一样绕轴旋转着，而每一次旋转都会同时带来极端的混乱和揭露可怕的真相。

电影前半段那些错综复杂但拍得简明扼要的缉毒戏就是这种循环的一个很好例证。一个晃动的滑行镜头将我们带入两个平行故事中：三合会老大韩琛（曾志伟饰）准备从泰国买入一批可卡因，陈永仁通过指尖敲击的莫尔斯电码暗中将会议消息传递给黄警官（黄秋生），与此同时刘建明在警署内帮韩琛接入监听线路。在这个编排精密的手机讯息、监听频道和越来越紧皱的眉头的交响曲中，一种愈加紧张的僵局产生了。最后，双方两败俱伤，但都意识到了他们已被卧底渗透，而随着两个卧底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危险之中，一场终局之战已然打响。黄警官曾在与韩琛团伙对峙时说过“谁输了就会死”，而这句话最终一语成谶：不仅预言了他自己和韩琛的结局，也暗指了电影中一直备受煎熬但仍有着正义灵魂的陈永仁。

《无间道3》剧照

在《无间道》之前，梁朝伟已经饰演过《重庆森林》（1994）中的警察、《喋血街头》（1990）中的黑帮分子、和《辣手神探》（1992）中的假扮黑帮分子的警察等角色。所以在《无间道》中，他自然能出色地完成又一个在黑帮混迹的卧底警察的形象。扮演陈永仁时，梁朝伟的形象比以往更加粗糙，他身穿黑色皮夹克，散乱的刘海遮住了他充满表现力的眉毛，让他看起来有些邋遢。不过，在陈永仁短暂的休息时间，他又能流露出一种轻松、温暖、甚至挑逗的一面——特别是在和心理医生李心儿（陈慧琳饰）的对手戏中，而这样的反差则更加强化了他的悲剧色彩。只有在屋顶上，与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黄志诚（黄秋生饰）见面时，陈永仁才能无所保留地对这个仿佛自杀行动的任务的发泄愤怒。对于他们俩来说，结果也确实如此：陈永仁被韩琛派到警局的另一个卧底杀害（这也是一次经过层层铺垫的完美反转）；而除此之外，电影中可能没有比黄警官被黑帮扔下楼去更令人心痛的时刻了——而目睹这一幕的陈永仁只能勉强压抑住心中的震惊、恐惧、和绝望，因为他知道一旦被别人看出来，将对自己造成致命的后果。

另一边，陈永仁的对手刘建明则是一个更喜怒不形于色的存在，同时他也更加阴险狡诈。刘建明的一切——他的定制西装、刮得干干净净的胡子、在压力下令人艳羡的冷静——都是经过钻研和练习后一种得心应手的表演。不过这真的只是一场表演吗？可能刘建明自己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是如此擅长将你拉入一种亲密又紧张的关系，以至于当他展现出残忍无情的本性时（比如点燃杀害黄警官的导火索、或因为同事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而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他），你会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打击。不过，真相终将大白。他用文件敲击大腿的习惯（与陈永仁打出莫尔斯密码的敲击形成对比）成了一个命运般的预示。而在《无间道》的结尾，他脸上掠过的或是恐惧或是懊悔的神情，则暴露了他四面楚歌的处境。

《无间道2》剧照

《无间道1》四位主角中的三位都在结局死亡，这就意味着，除非出现像吴宇森《英雄本色2》（1987）中的双胞胎计谋那样的情节，否则《无间道》系列的续集将需要巨大的转变。而在后两部续集的制作中，刘伟强、麦兆辉和庄文强展现出了一种仿佛双重间谍式的灵活和机智，不断在各个层面倒转、续写、和深化这个故事。即使后两部续集没有达到第一部的商业和文化高度，整个《无间道》三部曲仍以其卓越的叙事和连贯的主题脱颖而出，而也许更可贵的是，三部曲的每个章节又有其独特的叙事重点和时间线。

《无间道2》是一部非常全面的前传，讲述了《无间道1》十年前的故事，它不仅聚焦于年轻的陈永仁和刘建明（分别由余文乐和陈冠希出色地饰演），还聚焦于两位导师角色黄志诚和韩琛以及他们之间不可思议但终将破裂的友谊。黄秋生和曾志伟在第一部电影中饰演了一对如此剑拔弩张地对手，而在这里却对彼此表现出了惊人的温情，就好像他们已经知道在两人各自升职之后，他们的同盟将注定失败——因此现在这种友情才显得愈加珍贵。所以，即使我们知道陈、刘、黄、韩这四个人都能活到本章的结局，也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心理安慰。

《无间道2》在叙事的复杂性和对人性苦难的探讨上比前作更进一步，在结构上更加错综复杂，让人感到眩晕。这个故事中有两个警察卧底（包括陈永仁），两个平行的人质事件，甚至有两个名叫Mary的女人。在电影中，黄志诚和韩琛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复杂性：在成为残酷无情的黑帮头目之前，还处在较低级别的韩琛表现出了善良、慷慨、和具有团队精神的一面；而在成为备受尊敬的警察老兵之前，黄志诚差点因为教唆Mary暗杀倪家帮会头目倪坤而锒铛入狱。同时，这两个男人也都将失去他们所珍爱的人：对于黄志诚来说，这个人是他的同事陆警官（胡军饰），他在汽车炸弹事件中做了黄的替死鬼；而对于韩琛来说，他失去了无比体贴和忠诚的妻子Mary （刘嘉玲饰），她因安排人暗杀倪坤而被报复杀害。

《无间道2》剧照

与第一部电影紧凑的时间线不同的是，《无间道2》横跨了六年时间，从1991年陈永仁和刘建明同意去做卧底开始，到1997年7月香港结束一百多年的英国殖民统治回归中国结束。这是三部曲中对时代背景最明确的一次示意，而这些年间香港动荡的文化、财政、和政治变革则为这个关于倪家权势崩溃和残酷权力转移的黑帮故事提供了合适的背景。我们还得以知晓，倪坤的继承人倪永孝（吴镇宇饰）正是陈永仁的哥哥——这层关系一方面解释了为什么陈永仁要为警局做黑帮的卧底，另一方面也让陈永仁这一背叛自己血脉和命运的行为更加意义非凡。

与此同时，刘建明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他不仅按照Mary的指示杀了倪坤，还在被Mary拒绝后安排了她的死亡。也正是Mary在这部电影里第一次为刘建明播放了《被遗忘的时光》，这首歌不禁把我们带回了《无间道1》里那些此时还尚未发生的故事。正是这种时间悖论赋予了这两部电影惊人的力量。而尤其令人痛心的是，在我们观看黄志诚、韩琛、和陈永仁正在经历的磨难时，我们同时还知道他们在几年后将面对的更加悲惨的命运。陈永仁向陆警官墓碑敬礼的一幕与贯穿三部曲的其他敬礼场景遥相呼应，对这个好像只给他们带来了痛苦和死亡的机构表达着忠诚。这一幕与过去、现在、和未来重叠交错，构建出了一幅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暴力与死亡的景象。

为了通过大陆和马来西亚的审查，刘伟强和麦兆辉为《无间道1》拍摄了另一个结局，即刘建明在故事最后被逮捕归案。这个本就不尽人意的结局在《无间道3》上映后就显得更加荒谬了。《无间道3》将发生在1前后的两条故事线融合起来，一边是陈永仁（再次由梁朝伟饰演）在殉职6个月前因为卧底的重负和韩琛与大陆人交易的压力而濒临崩溃；另一边则是已经当上警署内务部部长的刘建明（再次由刘德华饰演）在陈永仁殉职10个月后想要洗底却逐渐走向疯狂。贯穿《无间道》三部曲的循环主题在这一部电影中体现在两位主角与疯魔的斗争中：陈永仁凭借着爱与坚持成功逃脱，而刘建明则在与妻子和同事的疏远中陷入疯癫。

《无间道3》剧照

这种对称性还体现在另外两个配角身上，他们都在两条时间线中与陈永仁和刘建明有过交集。其中一位是心理医生李心儿（陈慧琳饰），她对陈永仁的催眠治疗逐渐发展成了一出浪漫喜剧；在陈永仁殉职后，她又开始治疗刘建明，还意外地听到了他的犯罪供词。另一位重要配角是神秘莫测的杨锦荣（黎明饰），影片前半段一直没有明确他是哪方的人。杨锦荣让两个卧底都感到困扰，陈永仁因为打伤沈亮而被杨锦荣逮捕；刘建明则怀疑杨锦荣也是韩琛安插到警局的卧底，一直视他为眼中钉。《无间道3》结尾处杨锦荣真实身份的揭开起到了两个作用：在陈永仁生命最后的几个月给他带来一点短暂但珍贵的兄弟情谊，也让刘建明对他一直在逃避的罪恶做出偿还。

《无间道3》剧照

作为三部曲的最终章，《无间道3》隐隐地透露出一种失落、孤独、和无助感。虽然这部电影引入了许多新角色，比如假扮大陆军火商人的卧底警察沈澄（陈道明饰），但影片中仍有着一种荒无人烟的凄凉。这也许是导演们刻意为之，虽然电影里还保留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团队行动和人群戏，但像前两部电影那样令人沉醉的人口密度已经消失不见，激动和惊险的感觉也被恐惧和怀疑所替代。《无间道3》的标志场景成了刘建明一个人在一个巨大且空旷的楼层工作——一个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内务部。

如果说《无间道1》中陈永仁的死是一种徒劳，那么《无间道3》中刘建明的活也被描绘成了一种更加可悲的徒劳。在电影尾声，即使他一心求死也没能实现，最后只能堕入“无间地狱”，让灵魂永远漂泊而无所依靠。前妻Mary带来消息，孩子已经长大，父子却无法相识，他只能继续在此地被过去的记忆折磨。电影最后，《被遗忘的时光》再次响起，把我们带回了刘建明与陈永仁初遇的那家音像店——那里有着一段原本可以存在的兄弟情谊，还有一个遥不可及的香港。

现在再听到这首歌时，我们很难不为香港电影感到一阵惋惜，怀念起那时几个刚入行不久的电影人聚在一起创造出了一番非凡成就的时刻：一个犯罪三部曲，以其敏锐的形式技巧、复杂的叙事、以及非二元的道德观登顶了警匪片和黑帮片的国际高峰。但一部电影终归只能做这么多。在《无间道》上映20年后，经历过新冠疫情摧残的香港电影业似乎比以往更需要被拯救。《无间道》并没有、也并不能只身挽救香港电影，它所能做的不过是给香港电影带来一些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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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选自标准收藏

原文标题：The Infernal Affairs Trilogy: Double Bind

作者：Justin Chang

翻译：Alison

排版：李鑫辰

原标题：《《无间道》三部曲：两难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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