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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康复者乙辰:说出自己是“患者”的那一刻
此前,乙辰没有想过自己会得抑郁症。
他曾是一名记者,有十几年的采访经历,见证过很多灾难场面,汶川地震、乌鲁木齐打砸抢烧事件等。他坚信自己能处理好工作和生活,直到2015年秋天,父亲突然病逝,他的整个世界开始崩塌。
一开始,乙辰内疚、焦虑,紧接着出现失眠。整整三年,他通过加倍工作、吃安眠药等,以缓解悲伤和焦虑,但并没有什么用。2018年初秋,他睡不好、吃不下,一个月没出门,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把几千微信好友几乎全部拉黑。
乙辰回忆,那一段日子,像溺水一样,人慢慢往下沉。
2018年10月,乙辰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住进了安定医院重症精神病房。刚开始,他不愿意吃药,把吃进喉咙的药偷偷吐出来。住院45天后,他病情好转。但出院后,他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得过精神疾病。
2019年夏天,他接触到媒体前辈张进。对方也是抑郁症患者,后来创办了“渡过”抑郁症患者社群,于2022年12月因病去世。乙辰说,自接触张进,加入“渡过”社群后,他慢慢接受自己曾经抑郁的事实。
后来,乙辰成为了“渡过”北京同城群的群主,以网名“国宝贝”被病友熟知。2019年秋天,他作为群主第一次参加线下活动,介绍自己说:“我是患者”,那一刻,他感觉到一种重生。
乙辰。本文图片均源自纪录片《我们如何对抗抑郁》
【以下是乙辰的自述:】
人慢慢往下沉
2015年11月,去张家口采访冬奥赛场设施的路上,突然天降大雪。似乎是有某种预感,我突然莫名心慌,打了一个电话给家里人,才得知父亲已病危数日,因担心影响我工作,他们都没敢告诉我。
等我赶回去时,父亲已经去世了,没来得及见上他最后一面。
年轻时,我很叛逆,跟父亲相处得不太好,做了一些让他伤心的事情。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向他道歉,没想到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父亲去世后,我开始出现失眠,被内疚、遗憾所困扰。我频繁地想起,2008年汶川地震时,我去现场采访认识的一位失去女儿的妈妈。地震发生的当天早上,女儿跟她要一个水壶,用于学校组织的旅游,被她拒绝了。女儿离世后,这位妈妈很内疚,每天凌晨在江边哭泣、低语。
虽然工作在延续,但是快乐不起来。有时候,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我甚至故意申请加班。到后来,我需要借助安眠药才能入睡。
现在回想,那三年我强撑着,希望冲淡这种抑郁情绪,其实这是不明智的。那时候需要休息,做一些情绪上的干预,寻找规范治疗和指导,但当时自己没有重视,导致后来病情加重。
这样过了三年,2018年初秋,这种自责心理越来越严重,我陆续出现其他症状,不能出门,不想吃饭,煮一小锅米粥,能吃上三天。在沙发上整整躺了一个月,儿子说:“爸爸,沙发就是你的天堂。”
二十多年的努力,突然散落了一地,我决定去北京安定医院住院。
其实早在2017年,我曾去过一次医院精神科,当时托熟人找了一位医生。但去了之后,从问诊到开药,没有超过10分钟。因病人很多,医生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开了几种抗抑郁和缓解失眠的药给我。
吃了药后,状态有所缓解,但并没有多少改善。
我记得,2018年,我病情加重前,做的最后一个选题就是有关抑郁症的题,当时自己对任何其他的人、事都提不起兴趣了。整晚睡不着,靠药物干预也睡不着觉,有时白天很困,会短暂睡一会儿,但经常从睡梦中惊醒。也不想吃饭,从一天吃一顿饭,到后来两三天也不想吃。
那一段时间,人民日报一个记者朋友发微信打听一个事,看到信息的我无力回复,感到非常愧疚。到后来,我甚至把微信好友删到只剩下几十个。
那个抑郁症的选题没有做完,我决定先休一段时间的假。假期还剩几天时,我感觉人像慢慢沉入水里,溺水一样,感觉血液流走了,身体开始绵软无力。
我记得,当时我躺在沙发上,口很渴,看到三米外有一瓶水,却没有力气去拿。人的身体和思维都变得很慢,开始失控,把过往的一些不好的事放大,愧疚、自责,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后来出现了轻生的念头。
那一年的10月,在哥哥的陪伴下,我住进了北京安定医院。
说出自己是“患者”的那一刻
一开始,我是不愿意去住院的。
我之前去医院开药的时候,医生明确表示,我这种情况必须住院。当时,我哥陪我一起去的,后来也是在他的坚持下,我住进了安定医院重症精神病房。
我记得,在办住院手续时,我犹豫了近三个小时,当看到护士长非常和善时,才决定办理住院手续,签了一个非自愿入院知情书。我后来回想,当时不住院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刚住院时,我不配合,偷偷地把吃进去的药丢掉,因为我有很深的病耻感,觉得这些会让我成为“精神病”。但在药物的控制下,我很快就不失眠了,食欲也慢慢恢复了,我对这种疾病和药物的认识也慢慢发生了改变。
乙辰讲述住院时的经历。
我记不清当时吃了多少种药,有改善睡眠的药,缓解焦虑的药,治疗双相情感障碍的药(注:后期乙辰被确诊为重度抑郁叠加隐性双向情感障碍),以及疏肝解郁的药。护士把药丸放在托盘里,看着我把药吃下去。
住院大楼里,有躁郁症患者、精神分裂患者,以及人格障碍患者等,有人在里面可能会被吓倒,但我当时自己也是一个病人,所以觉得还挺正常的。到吃饭时,一些病情严重的病友把盘子摔得噼里啪啦响。
住院前,我频繁出现轻生念头,虽然没有实施过。医生考虑到用药起效慢,给我用了无抽搐电休克疗法。电疗在临床上主要用于急性期的治疗,迅速控制患者的危险症状,比如说自杀观念、兴奋躁动等。是利用短暂适量的电流刺激大脑,引起患者大脑皮层广泛脑电发放,产生一次癫痫发作,改变大脑内的神经递质代谢,使精神症状减轻甚至消失,从而达到治疗精神障碍的一种方法。
无抽搐电休克疗法通电治疗前会先静脉麻醉,并注射适量肌肉松弛剂,因此治疗过程没有明显抽搐。与传统电休克相比,避免了骨折、脱臼等并发症,对心血管系统的影响也显著减轻。目前最主要的副作用是对认知功能的影响,像记忆力、注意力以及执行功能等,但损害是可逆的。
做了12次电击治疗后,我的情绪变得特别平稳。整个过程在麻醉状态下完成,我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但前几年,一个朋友住进精神疾病医院后,做了6次电疗。他告诉我,做完电疗后,他腮帮和牙疼得厉害。
提到电击疗法,很多人觉得它是一个残忍的酷刑,会把人搞傻。但我了解到的,在全国很多三甲精神专科医院,它是一种常规的治疗方法。我不知道它的原理是什么,但它让我情绪恢复了正常,虽然脑袋一片空白,很多事情想不起来,比如银行卡密码,以及平时知道的一些事情。不过后来这些记忆也慢慢恢复了。
我住院45天,后面十几天病情好转后,感觉还挺有乐趣的。我后来换到单人病房,有电视机、独立洗手间,像疗养院一样。一些病友到我病房看电视、洗澡,我后来也慢慢跟他们有了沟通。
我对面住了一个派出所副所长,隔壁住了一个律师。我们每天吃完药后,一起聊天、看电视,慢慢成为了好友,彼此还加了微信。但出院后,他们大多都把我拉黑了。精神病房的友谊,也仅限于精神病房,回到现实生活中,大家各奔前程,都不愿再提精神病房的经历。
出院后,我每个月去医院,调整用药,半年后,我就断了药。
刚出院那会儿,我情绪稳定,不喜不忧,走路也走不快。因为住院缺乏运动,走路觉得累,后来慢慢加大运动量,逐渐恢复正常。
但那时,我对这个病是回避的,不愿意跟人谈,把以前的病历单塞在墙角。每天吃药的时候,也会极力避开人群。那一段时间,我其实也很迷茫,看到大家都在忙,我过得漫无目的,不知所措。一直到2019年夏天,我认识了媒体前辈张进老师,他当时在做关于抑郁症科普的网课分享,并建立了“渡过”北京抑郁康复社区群。
张进。
他问我,“你有没有兴趣做群主?”我说,“有”。但那时,我其实内心很矛盾,不知道自己是回到原职,还是在“渡过”开始公益事业。那时候,我没办法提笔写字,记忆力、表达能力和归纳能力都出现障碍,休假了一段时间,我后来决定离开媒体行业,投入到了“渡过”公益事业。
我加入了“渡过”群,并成为“渡过”北京同城群的群主。
2019年秋天,第一次线下活动时,我介绍自己说:“我是患者”。那一刻,我承认自己是患者,打破了以前压抑好久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一种重生。
接受自己曾经抑郁的事实,让我更多关注抑郁症本身。当看到群里铺天盖地的信息,都是来自医生和患者家长,抑郁患者却很沉默时,我决定走出去跟病友聊一聊。2020年夏天,我和我帮助陪伴的第一位病友刘荣一起,开始了全国寻访抑郁症群体的旅行,行程将近4万公里,切身感受到了这个庞大患者群体的诸多困扰:疾病的折磨,社会的误解和嘲讽,以及治疗的误区等。
这几年,我的微信好友从十来人,恢复到了七千多人。很多人素未谋面,但就像《哆啦A梦》里说的,好朋友就像是星星,你不一定总是能见到他们,但你知道他们会一直在那里,默默地给你精神力量。
当你能驭水时,就可以随波逐流
抑郁症到底是什么?
中国精神卫生调查显示,2022年,我国患抑郁症人数9500万,每年大约有28万人自杀,其中40%患有抑郁症。
现在,很多专家、精神科医生,以及社会名流都在讨论抑郁症话题。我感觉,他们说得有道理,但其实并不准确。当然,作为曾经的患者,我也说不清抑郁症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抑郁症是一种状态,它可能是因疲劳、压力过大、生活节奏紊乱等导致,同时也伴随着一些认知上的障碍。
2020年,我到上海见了一位重症精神疾病研究专家,她从单胺类神经递质来解释抑郁症本质。她认为,单胺类神经递质、即神经元之间的传递出现障碍,会引起抑郁。这也是现在很多抗抑郁药的理论依据,调节血清素、去甲肾上腺素,以及多巴胺等,以改善神经机制失衡,缓解我们的抑郁和焦虑。
二十多年前,这位专家的弟弟患抑郁症后,她开始研究精神疾病,但至今也没有找到治疗好她弟弟的方法。
从那以后,我不再寻找抑郁症的本质,开始花更多心思普及抑郁知识,消除病耻感,改善患者生存环境。我发现,很多家长都不了解抑郁症,孩子出现抑郁状态后,他们首先怀疑孩子矫情,耍小脾气,直到孩子成绩下滑,晚上睡不着觉,躺在家里动不了,他们才想到带孩子去医院治疗,到那时,孩子的病情有可能严重了。
另外,孩子确诊抑郁症后,一些家长对孩子百依百顺,毫无底线,这其实是孩子康复的一个误区。应该寻找导致他们疾病的原因、解决的方法,让他们回归到一个日常功能正常的生活状态。为什么现在陆续有抑郁患者自杀,其实主要就是认知出现了问题,有自责、自罪心理,觉得生无可恋。
我觉得自己当年生病,父亲过世是诱因,主要是因为工作压力大,节奏快,作息紊乱,经常处于焦虑的状态,导致精力和身体的透支才生病。那十几年,我除了工作,就是在家里睡觉,从没主动去旅游、锻炼身体,或者参加一些有意义的讲座之类,没有了任何自己的爱好。
前一段时间,李玟因抑郁自杀时,很多人问,她为什么没有进行早期干预?我觉得,一些人认为生不如死,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会想方设法用死来解脱。所以,关键在于找到活着的意义,改变一个人的认知和环境。
除了公益性活动,我现在主要做“渡过陪伴者计划”:给予患者从发病到回归社会的全程指导、陪伴和抚慰。这几年,我陪伴了三百多人,加上沟通的人数就更多了。我发现,很多人发病都是从失眠开始,后来慢慢加重。上述三百多人中,大概有1/3的人就诊后康复,实现了长期的情绪稳定。
对我来说,离开媒体是一种“解脱”。我可以根据自己兴趣,做一些采访,积累素材,写一些文章在自媒体发表。同时还帮全国的抑郁患者,主要是青少年抑郁患者寻医问药,疏通情绪,消除他们不必要的担忧和恐慌。这过程中,我更了解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一种更好的人生状态。
一位曾经陪伴过的病友,后来发微信说:“谢谢曾经的相识、相知、相伴。感受到了被理解,感受到了被尊重,病何时好已不在意,对病已毫无恐惧,感谢您视频聊天里告别的手势,就像佛家的‘无畏手印’,教我克服了病耻感。”
精神疾病难以治愈,因为引起疾病的事情、环境等,不会因为吃药而得到解决。四年前,我陪过一个大姐,对方因失恋而抑郁,我陪她去医院开了一些药,用药后效果不太明显。后来,男友回到她身边,她的情况才慢慢改善。药能帮助她睡眠,但不能改变她的思维,更不能让她的痛苦消失。所以,抑郁康复者复发的比比皆是。
2019年至今,有不少人悄悄发信息问我:“老师,你也复发了吗?你还在吃药吗?”在他们的认知里,抑郁症是治不好的,只能依靠吃药缓解症状,而吃精神类药物,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
其实,能对吃药这件事坦然,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抑郁。
抑郁患者往往会把药盒外包装拆除并留在医院。乙辰收集了安定医院的药盒,制作了一个“药盒人”,希望通过展览消除对吃精神类药物的羞耻感。
其实复发这词不准确,严格意义上来说,任何人都没有对抑郁、焦虑的免疫力。自从康复后,我没有再吃过药,每天保持至少六个小时的睡眠。很多抑郁症患者复发,是因为他们出院后,又回到了原来失控的生活模式和状态。
如何才能让抑郁不“复发”?比如说,一个人开始不会游泳,后来他学会了游泳。你问他,你还怕水吗?其实很难讲得清,情绪相当于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你有了驾驭它的能力,你就可以随波逐流。
和朋友聚会的乙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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