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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正惠:“同性恋者”柴可夫斯基

吕正惠
2018-09-04 16:44
来源:《CD流浪记:从大酒徒到老顽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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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正惠,台湾“清华大学”、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唐诗与台湾现代文学,也是古典音乐发烧友;主要著作有《战后台湾文学经验》《抒情传统与政治现实》与《小说与社会》等。《CD流浪记:从大酒徒到老顽童 》是吕正惠先生赏鉴西洋古典音乐的随笔集,近日由北大出版社出版,以下是新书节选,原标题为《闲谈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CD封面

柴可夫斯基是一个很难谈论的作曲家,他的许多旋律, 如三大芭蕾、第一钢琴协奏曲、小提琴协奏曲、弦乐小夜曲、《一八一二年序曲》、斯拉夫进行曲、《第一弦乐四重奏》,以及《悲怆交响曲》的某些片段,都已独立成通俗名曲,许许多多的人耳熟能详,却未必知道是柴可夫斯基作的。也有不少人因这些著名旋律而喜欢柴可夫斯基,但极少用心听完整首大曲子。

正因为柴可夫斯基是如此地通俗化,真正的爱乐者很少人重视他,很少人认真而有系统地去听他的重要作品,很少人能头头是道地说明他为什么是个“大作曲家”。他是一个知名度极高,但极少人了解的伟大音乐家。

我个人对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契合之处,我从来不像喜好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那样地喜欢过柴可夫斯基,甚至有一些名气较小的作曲家(如西贝柳斯和布鲁克纳),我还更能欣赏。我相信,除了俄罗斯人之外,“内行”的、真正的柴可夫斯基迷大概是不太好找的。

但是,我极愿意承认,柴可夫斯基确确实实是个大作曲家,只可惜他过度迷人的旋律掩盖了他其余的优点。他是一个极高明的配器专家;不信的话,可以去听《胡桃夹子组曲》。他在这方面的才气绝不下于他的俄国同僚、以配器著称的里姆斯基-柯萨科夫,而他的“精神面”显然远远超过里姆斯基-柯萨科夫。他能够把迷人、哀戚的旋律和“吵杂”、充满动力感的管弦乐“杂凑”在一起。初听极不和谐,但细细体会,却有极特殊的韵味。这方面的杰作当然就是《悲怆交响曲》了。

测试柴可夫斯基音乐品质最简单的方法,我觉得,可以去听他的管弦圆舞曲——三大芭蕾中的、交响曲及《弦乐小夜曲》中的,甚至歌剧中的。这些圆舞曲,远比施特劳斯家族的,甚至比肖邦的钢琴圆舞曲还要动人。

客观上我承认柴可夫斯基是个伟大的作曲家,主观上我非常同情他的遭遇。因为这种同情,我才愿意谈论他。真正了解柴可夫斯基的人,对他的生平做了太多的“保留”,好像是要“维护”他,其实是“害”了他——让他的生命以及他的作品掩藏在云雾之中。

柴可夫斯基CD封面

其实柴可夫斯基是一个个性软弱但极其善良的人,因此他才会极其重视社会认可的道德规范。但偏偏极其不幸的是,他的“天性”却是最悖反“道德”的——他是个“同性恋”者。同性恋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社会的“大逆不道”,实在超出西欧社会太多了。

柴可夫斯基的同性恋倾向在小时候就有所显露。十岁时母亲带他到彼得堡读书,寄托在朋友家。据一本传记所说,当母亲坐上马车准备离开时,柴可夫斯基:

疯狂地缠着母亲,不让她走。无论是亲吻,还是安慰,还是不久就来接他回家的许诺,都无济于事。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只是迷恋着母亲 ……

按照心理学的解释,男人的恋母情结是导致同性恋的原因之一,柴可夫斯基可说是一个好例子。

我没有读过柴可夫斯基非常详尽的传记,不知道他对自己“同性恋”倾向逐渐自我意识到的具体过程。但我相信,三十七岁时他跟女学生安东尼娜·米留可娃的婚姻是个转折点。

据说安东尼娜极其崇拜柴可夫斯基,写信跟他热切表白爱情,还提到要自杀,柴可夫斯基感动之余就答应了。这次 婚姻只维持了三个月(其中大半时间柴可夫斯基不敢住家里),柴可夫斯基痛苦得差一点自杀,事后还去看过精神科医师。一般人(包括柴可夫斯基本人)当然都大骂安东尼娜,认为她是“肇祸者”,人品极其不堪。老实讲,我很怀疑,柴可夫斯基至此才确信,对于女性他是“无能”的(柴可夫 斯基曾在信中说,安东尼娜“在肉体上是令人厌恶的”)。

后来柴可夫斯基怎么样“搞”上同性恋的,我也不清楚。但一般猜测,他最后的对象是他的外甥达维多夫(他妹妹的儿子)。一八九〇年柴可夫斯基的支持者梅克夫人突然跟他中断来往,柴可夫斯基极其痛苦。梅克夫人的举动大家猜不出原因,有一种传说是:有人告诉她,柴可夫斯基是同性恋者。我觉得此说颇合理,只有这样最能解释柴可夫斯基的痛苦——他“切肤”地感受到他的“异常”和社会之间的不能并容。

柴可夫斯基的死因也很可疑。据一般说法,他死于霍乱,但他的病状却一点也不像霍乱,他的遗体也未隔离,未立即火化。俄国革命后据传有知情者证实说:有人向沙皇密告柴可夫斯基的行为,沙皇命人组织秘密法庭调查,证明属实。根据当时的俄国法律,柴可夫斯基应被剥夺公民权,并放逐到西伯利亚。但顾及国家及柴可夫斯基的名誉,由沙皇秘密赐死。

我个人觉得,柴可夫斯基一生的许多疑点,用同性恋来解释都可迎刃而解。至于他的音乐,就更容易了解了。只有“善良的道德品质”跟“不可克服的同性恋”的苦斗,最后屈服于“天性”,最适宜说明柴可夫斯基作品中莫名所以的悲观与极度痛苦。

柴可夫斯基是“时代的牺牲者”,他的音乐是他破碎、痛苦一生的记录,而《悲怆交响曲》无疑是他的巅峰之作。 我初听这首曲子,完全被第一乐章极度哀伤的旋律所“震慑”,但却不了解这一乐章的其余部分为什么那么吵杂,充满了噪音。后来再听第二乐章,极喜欢那种优雅之中有着淡淡哀愁的味道。后来再听第三乐章,更喜欢那种进行曲式的、逐步增强的雄音壮语,里面也应该包含了愤怒。最后终于了解,第一乐章是哀伤与狂暴的混杂,而第四乐章终于以破碎、绝望告终。没有人以这样的交响曲形式来表达他的生活与心情,而柴可夫斯基以他痛苦的一生为代价却做到了。所以,归根到底来讲,柴可夫斯基还是一个值得钦佩,同时也值得同情(甚至可说“怜悯”)的伟大音乐家。

吕正惠著,《CD流浪记:从大酒徒到老顽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9月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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