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舞台上的白牡丹，人世间的伟丈夫，一生却尝尽人间悲苦

原创 秋月溶 民国女子

谈起京戏的四大名旦（“梅派”梅兰芳创、“程派”程砚秋创、“尙派”尙小云创，“荀派”荀慧生），京戏迷们谁人不晓？

“民国女子”曾专门写过梅兰芳的故事

梅兰芳原配王明华：为了爱，她倾尽全力，却输得一无所有

今天我们聊的是四大名旦中有“无旦不荀”美称的“白牡丹”——荀慧生。

荀慧生，原名才，又名秉彝、秉超，字慧声，号留香，曾自名词。他艺名白牡丹，一生出演了300多出戏，包括《元宵谜》、《玉堂春》、《棋盘山》等，又与杨小楼、尚小云、谭小培并称“三小一白”。

与其他三大名旦或出自名门望族或出自梨园世家不同，这位享誉全国的艺术家出身贫苦，尝尽了人间悲苦。

01

1900年1月5日，河北省阜城县土山乡谷庄的一个捻售线香的荀家迎来了小儿子。

小小的婴儿虎头虎脑，漂亮的双眼皮，笑起来眉眼弯弯，给荀家带来了很多欢乐。

可在那个年代，手艺人的生存空间能有多大？1907年，家道中落的荀父拖家带口来到了天津。可是，一个外地人，凭着这点手艺谋生更是困难重重，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

怎么办？为了孩子能有口饭吃，荀父狠了狠心，把荀才（即荀慧生）与哥哥荀仓送进了小桃花梆子班学艺。看着两个儿子卖身的五十元钱，想到两个孩子学唱戏将要受的苦，荀父悲从中来，可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总比饿死街头强啊。

学戏有多苦？有人用“大狱”来形容：

每天早晨，天不亮起床，文的喊嗓、吊嗓，武的练功。毯子功不论武的和文的都练。

首先是“耗顶”。用“耗”字是因为拿起顶来，由先生看着，从一数到百，要耗这么长时间。早晨是三把顶。拿顶是两手支地，全身向上倒立。

耗顶之后是下腰，接着是过跟斗（翻跟头），如虎跳——两手先后着地身子侧着翻，吊毛——手和头不着地、翻过去以脊背着地，抢背——手和头不着地、翻过去以膀臂着地……等等。

过完跟斗，吃饭、学戏，然后上戏园子演白天戏。演出回来，吃过晚饭，学戏、排戏或演出，一直到睡觉。

师傅的要求非常严苛，小兄弟俩每天的日子都像在煎熬。大哥荀仓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不久就偷偷逃走了。人财两空可不行，班主立即把荀才退回家，向荀父索要银元。

可是哪来那么多钱？无奈之下，荀父又把荀才转卖侯俊山弟子庞启发（艺名庞艳云）学艺，才把钱退还给了小桃红。

这个师傅可不是简单的严格。基本功练不好，打；忘词，打，而且是结结实实的毒打。小小的荀才很能吃苦，虽然旧伤连着新伤，也忍者泪继续练习。

好在上天眷顾，给了他出色的长相和嗓音。因为扮相俊美，不久，学武生的荀才又改学花旦。

也许天生就是个唱戏的料，不久，8岁的荀才就有了登台天津韦陀庙演出梆子戏《王春娥》的机会，令一班师兄弟们羡慕不已。

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当站到舞台中央，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时，他紧张得手足无措。听着越敲越密的鼓点，他怎么也想不起唱词——戏被搞砸了！要知道，一班人马的吃喝都在戏上，这样的差错无疑是自寻死路。

小荀才自知错误太大，默默承受了师父的毒打。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词，他还给自己起名“词”，从此练习更加刻苦。

02

从此，他夏天穿棉袄，冬天穿单衣，头顶大碗，足履冰水，点香火头练转眼珠。靠着一股子狠劲儿，荀慧生终于收的云开见日出，练出了一身真本事，唱、念、做、打无一不精。

1909年，荀慧生就以“白牡丹”艺名跟随师傅在冀中、冀东一带农村市镇唱庙会和野台子戏。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一旦有了名气和底气，就不会再满足于现状。1910年，荀慧生随师进京。这一次，他收获巨大，得到了侯俊山（十三旦）亲传的《辛安驿》《花田错》等戏。

京城藏龙卧虎，遍地名师。荀慧生如鱼得水，曾拜吴菱仙、陈德霖、王瑶卿为师，并受孙怡云、程继先、田桂凤、曹心泉、乔蕙兰、李寿山等名家教益。

1911年，他又入了三乐班（后易名正乐），跟从路三宝、薛兰芬学习京剧青衣、花旦，先后搭庆寿和、义顺和、鸿顺和、天庆和等梆子班。

“白牡丹”的名头很快在北京也响了起来，戏迷们将他与尚小云、赵桐珊并称为“正乐三杰”。

按惯例，能唱如此大戏，且学徒时间已足，荀慧生1915年就应出师。可因为当年被卖给庞启发为徒时，契约上没有标明具体的出师时间。加之荀慧生学艺不久就红了，这可是妥妥的摇钱树，庞启发怎么可能轻易松手？他死活不让荀慧生出师，甚至还把荀慧生软禁起来。

幸好他结识的朋友够义气。在李洪春、尚小云的帮助下，他终于逃了出去。后来，极为赏识荀慧生的白社及三乐班主李继良出面，以折衷办法达成协议。荀慧生答应延长出师时间两年，演出所得与师傅对半分成。

1916年10月6日，荀慧生终于出师，次年独立成班。

03

1917年，荀慧生正式登台演出。一曲唱腔婉约的《铁弓缘》赢得了满堂喝彩。这一次演出是他迈向人生巅峰的开始，也是他遗憾终生的爱情的开端。

他认识了一个叫吴小霞女学生。他对她一见钟情，她对他一见倾心。两人双眸相对，心儿怦怦直跳，却又无比甜蜜。他们相信，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对方。

少男少女的爱情真挚而浓烈，他们常常依偎在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可是，当荀慧生前去求娶心爱的姑娘时却遇到了百般阻挠。

吴小霞的父亲吴彩霞是京剧名家杨小楼的师弟，自幼学习纯正京派青衣。虽然欣赏荀慧生的天资与才气，但瞧不上“野路子”荀慧生的梆子腔。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

吴彩霞虽然早已已成名，家底不薄，但他深知这个世界对“戏子”的种种歧视和不平，所以把女儿送到女子学堂，为的就是让她嫁个书香门弟，有个好归宿。

他怎能看着被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嫁给戏子？于是限制了女儿与荀慧生的往来。

每次都被拒之门外的荀慧生只能求助师兄杨小楼。吴彩霞耐不住师兄三番五次的劝告，最后答应：吴家嫁女。

可这四个字里的玄机就大了去。吴家可不止小霞一个女孩啊。吴彩霞为了给师兄一个面子，决定偷梁换柱。他先是把女儿送到了乡下，并且对小霞说，按当地风俗，男女婚前不方便见面。

青年荀慧生

婚期到了，吴彩霞并没有接回望眼欲穿的女儿，而是让自己的六妹吴春生穿上了嫁衣。

新婚之夜，荀慧生情难自已，想着终于能见到心爱的姑娘，他激动地揭下新娘子的盖头。可红盖头还未飘落，他就呆住了——眼前端坐的姑娘哪里是自己熟悉的眉眼？

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发了疯似的跑到吴家要个答案。

可吴彩霞却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吴家已嫁女，自己是信守承诺的。直到此刻荀慧生才明白，这是吴彩霞早就策划好的“戏”。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看着满眼的大红囍字，他的心如刀割。此刻的小霞在哪里？她知道这一切后会不会伤心欲绝？他不敢想。

新婚之夜，荀慧生默默卷起被子独卧在书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拒绝与妻子同房。

吴春生只比小霞大2岁，容貌端庄，性格温和。嫁给荀慧生她是愿意的，因为她本就心仪这个相貌堂堂、唱功了得的男子。丈夫对自己的冷落虽然让她难堪，但她始终没有怨言。她一直在等，等自己把石头捂暖的那一天。

荀慧生是善良的。自己已经注定成了负心之人，如果再抛弃她，伤害的就是两个女子。他没有休妻，只是把全部的感情投入到了事业中去了。

荀慧生《十三妹》剧照

也许是日子久了，自然就成了习惯；或许是时间长了，他心中的冰开始融化了。有一次，当一个同行拿起茶壶朝他砸去时，时刻关注丈夫的吴春生抢前一步挡住了。看到眼前为了自己受伤的女子却紧张地问自己有没有受伤，荀慧生第一次认真看向了她。

原来，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吗？他终于接受了妻子。

一段美好的初恋无疾而终。

04

荀慧生虽然出身贫寒，却自强不息，孜孜不倦。为了丰富艺术生活，提高艺术素养，他于1924年拜吴昌硕为师，还常向齐白石、陈半丁、傅抱石、李苦禅、王雪涛等名师求教。

荀慧生手迹

随着不断地探索和创新，他的表演艺术走向成熟，得到了社会肯定。1927年和1931年，北京报界举办的京剧旦行评选中，他与梅、尚、程被誉为“四大名旦”。

成了名的荀慧生没有得意忘形，始终关注着底层人民。当时的艺人社会地位低下，生活无保障，甚至有的艺人死后连个墓地都买不起。他也是穷苦出生，更懂得他们的心酸，于是发起了募捐购买义地的活动。

在他的倡议和筹备下，四大名旦带头行动，加上余叔岩和杨小楼等人积极响应，每人出资300元在自新路买下了12亩空地，建了“梨园公墓”，派专门的人看守着。这可是大功德的，事情结束后，他却从未在人前谈论，只是悄悄在日记中写下“关注贫穷同仁，乃是吾等应尽之责”。

荀慧生画作

如果说他的平民情怀让人心生暖意，那他的一腔爱国热情就更令人敬重了。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荀慧生立即前往前线慰问29路军抗日将士。一曲《荀灌娘》荡气回肠，振奋了全军士气。后来当他得知日军空袭，部队却因为没有飞机难以抵御时，回到北京又义演了七天，捐献了全部收入。

不久，伪满洲国成立，邀请了北京的“名角儿”赴东北为溥仪的登基庆祝大典表演。不少艺人惧于权势被迫前往，可把民族大义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荀慧生怎么可能去呢？他悄悄躲到了天津一位友人家中，很长时间都有家不能回。

建国后，荀慧生一边继续从事热爱的艺术表演工作，一边遵照周总理的指示，投身京剧艺术改革，做了大量工作。

可谁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也没能逃过那场浩劫。

1966年，他成了“牛鬼蛇神”，妻子张伟君、儿子荀令香、荀令文，女儿荀令莱也都被隔离审查。整天面对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批斗和审讯，他没有害怕，老老实实写交待材料。他不断安慰自己“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相信终有一天会还他清白。

后来，他被押到了沙河农场监督劳动。长期的超负荷劳动，加上营养缺失和恶劣的环境，荀慧生身体出了很严重的状况。

1968年12月的一天，他虽然已经虚弱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连腿和脚都肿了。但这又怎样？仍然是要坚持下地劳动的。后来他实在支持不住，倒在了瑟瑟的北风中。

东北的12月，那可是滴水成冰。发着高烧的荀慧生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四个多小时，没有一个人去扶一把。在那些人眼里，他就是为了逃避劳动“装死”。

当解除了管制的女儿荀令莱闻讯赶到时，荀慧生已经奄奄一息。在女儿的百般哀求下，他终于被允许送进医院。

诊断结果是心脏病并发老年性肺炎，但因为送医院太晚危在旦夕。妈妈和哥哥们还都是管制对象，荀令莱还得赶到单位请假才能来照顾父亲。她放心不下可又无可奈何，只能轻声安慰：“爸爸，我到单位去请个假，一会儿就回来。”

请假手续是什么时候被批准的，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 69岁的荀慧生没有等到女儿到来，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默默地离开了人世。

那一天，是12月26日。

左二 荀慧生饰演尤二姐

作者：秋月溶，简简单单，爱人间，喜欢一切有趣的文字。

原标题：《他是舞台上的白牡丹，人世间的伟丈夫，一生却尝尽人间悲苦》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