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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万华:纳博科夫说大自然也是个骗局

2023-07-31 12: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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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奔涌

作者:李万华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7

《群山奔涌》是散文家李万华关于青藏高原风物的一部散文自选集,共分花鸟册、山水册、杂画册三辑。“花鸟册”记录的是青藏高原特有的、具代表性的植物和鸟类,如龙胆、桃儿七、青稞、凤头百灵、松鸦等。“山水册”主要记述了青藏高原的山川地理,有黄河上游、祁连山、藏文化源生地同仁、柴达木盆地等地。“杂画册”记录描述了青藏高原季候时令人情风俗以及鱼虫小兽之类。李万华《群山奔涌》既有关于草原、湖泊、山脉、河流、森林、村庄宏阔壮丽的描述,也有对身边一些微观细小事物的生动描写,旨在用文字呈现青藏高原的宏阔壮丽和微观生动。

李万华踏足青海境内的沟沟壑壑,漫步于湟水河谷,在她所熟悉的大地褶皱中抚摸着时间的刻痕。她用近乎动物触须一般灵敏的感觉观察万物,花鸟、植物、山水从笔端自然流淌出来,在这些微观的事物中体现出女作家新鲜明亮的生命力。最能展示李万华散文特色的还是写青藏高原风物的篇章,她将草原、湖泊、山脉、河流、森林这些常见的景物写出了青藏高原的冷峻峭拔、遒劲沧桑,营造出寥廓悠远的境界和韵律。

——纯粹君

《群山奔涌》封面平面图

深度阅读

文/李万华

杜鹃花

杜鹃花看过数次,印象深刻的,只有两回。

2019年4月,在浙江天台山看杜鹃。那次去看杜鹃的时间早了些,山顶野生杜鹃尚未全开,好在山下人工栽植的杜鹃已繁盛似锦。花大如绣球,花瓣边缘烫过一般微微起皱,粉红自花瓣边缘向花心过渡,色度慢慢稀释,至花心,浅淡成白色纵纹。正是午时,日光烨烨,俯身去看,强烈光线自花心反射出来,一朵花成为一个光源,十几朵小花聚生成伞状,仿佛十几个小太阳光线四散,耀灼人眼。

山顶开花稍早的一两株杜鹃,自林木深处探出几团红晕来。满山蓊郁,杜鹃的红便格外醒目。有些杜鹃已成为小乔木,枝干盘曲嶙峋,花在枝上,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看,都是一幅精心描绘的画。峰回,路转,拐弯处,见两三株杜鹃自断崖垂下,近在路旁。跑去拍照片,极力攀爬,勉强将相机对焦,看到镜头里紫蒲色的几朵,如蝶翼,秀雅娉婷,生绝尘之姿,令人耳目清越。

穿茶园,过箬竹林,抚摸修长有韧性的箬叶,想起粽子。粽子我不爱食,也不会包,但对这古意盎然的食物还是怀有敬意。箬叶尽处,华顶峰上,遇见千年杜鹃王。千年之前的杜鹃树,历经风雨,树干已经黑褐,苍颜古貌,树冠如松。可惜花未开,不能一睹“开花可达一千多”的盛景。登山时出一身热汗,坐在杜鹃林中的石亭休憩,偶有一点凉风至,不亦快哉。

明万历四十一年四月初三,徐霞客第一次游天台山,登华顶峰,记下“荒草靡靡,山高风冽。草上结霜高寸许,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树,玲珑弥望。岭角山花盛开,顶上反不吐色,盖为高寒所勒耳”。2019年的4月上旬,正是农历三月初,山顶不见一点薄霜,无荒草,风也不冷,与300多年前相比,气温确实高了许多。

金色河谷

作者:李万华 著

出版社:青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01

2021年6月5日,在祁连山脉东端,见到开满山坡的头花杜鹃、百里香杜鹃和陇蜀杜鹃,花势磅礴,以前从未得见。头花杜鹃与百里香杜鹃的花都呈紫色,百里香杜鹃的紫更偏向蓝色。陇蜀杜鹃为原亚种,枝形高大,花大而白,苞片粉红。三种杜鹃都具清冽芬芳。

还未到达峰顶,路一旁山坡上的杜鹃已使人震撼。紫色杜鹃花和白色杜鹃花将整面阴坡覆盖,两种色彩又分开来,紫色在下,白色在上。显然是海拔的缘故,陇蜀杜鹃更喜欢高海拔的寒凉。

翻越山顶时,见到千峰错落,莽莽苍苍。雪在沟壑,冰川挂成瀑布。山路蜿蜒,云杉、桦树和杜鹃林无一例外俱在山坡的阴面,那里潮湿,阴凉。光照较强的山阳,多是草甸和柏树。这条路走过多次,每次走,每次看,始终看不够云生雾起的群山万壑。

身在杜鹃丛,一时恍惚,不知该看哪一朵。只好在白色和紫色的山坡上跑来跑去,想把所有花朵都看一遍,然而怎么能够。太阳正在头顶,光线穿过花丛时迷蒙成缕缕淡蓝浅绿。花海安静自如,花丛下,黑毛虫带着一对红眼睛爬行,鬼箭锦鸡儿只有一寸高,花已绽放,天山报春几朵,如小人国的花草,一株唐古特瑞香举起的几枚花朵,胸针似的别在大地的衣襟上,五脉绿绒蒿垂下花苞。

这几种杜鹃已经看了几十年,这是多年来第一次看见如此有声势地开。似乎杜鹃生活多年,这次终于拼尽了全力,或者,杜鹃枉活多年,这次终于发现了自己。

山鸟暮过庭

作者:李万华 著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6

文须鸟

元月10日,午后,西风凛冽,我裹了厚棉袄,去河畔散步。途中遇到一位专拍文须鸟的摄影爱好者,他表示对其他鸟没有兴趣。当我追逐一只水鹨时,他问那是什么鸟,还再三申明不喜欢,嫌它不好看。哪种鸟好看,哪种鸟不好看,我想问一下,天冷,嫌麻烦,没开口。在我看来,每种鸟都好看,都萌,都有其他鸟不具有的精妙。水鹨的羽色与麻雀差不多,灰扑扑,全身上下没一处亮丽,它的尾巴又如白鹡鸰那般神经质地上下抖动,它很少放声歌唱,只在滩涂沙渚上来去觅食,偶尔为领地和食物与同类争吵,像一个已被生活磨蚀的中年妇女。但是水鹨之外,天地间再找不出一只与水鹨完全相同的鸟,它是这世间的独一无二。

那日天空阴沉,芦苇秆上的麻雀结成团队,忽而东忽而西,大厦将倾一般,不知何意。那位摄影爱好者东行西走,过一阵忽然指着芦苇丛让我看文须鸟。等我过去,除去芦苇摇曳,哪里还有鸟影。我自然不肯靠近一个叶公看他拍下的照片,那一日便与文须鸟失之交臂。

然而世间眼看着错失的,又何止是一只文须鸟。

至3月,再去河畔,见到栖息的渔鸥已经离去。已到安身立命的关键时刻,它们该去鱼群更为密集的地方,为子孙后代筹谋。河面只剩下绿头鸭和红头潜鸭。绿头鸭自然青梅涩涩竹马沙沙,红头潜鸭却寥落孑孓,全是荷叶生时春恨生的哀愁。到底是春天了,这些季候的先知终究按捺不住兴奋,水面上因此不时传出含义明确的“嘎嘎”声。有些绿头鸭摇摇晃晃比翼而起,绕芦苇丛飞一圈,又落到水面,大约是小夫妻旅行结婚。河岸边的树林中,大山雀的叫声已发生变化,再不是夏秋冬三季的“吱吱”声。现在它们将音调提高,音节增加,音韵袅娜婉转,该是说着山无陵、江水为竭之类的情话。攀树干的大斑啄木鸟,也忙中偷闲,絮语不断。

文须鸟

芦苇依旧冬日模样,风硬,吹过时,“瑟瑟”声直来直去。偶尔几茎苇秆挑一些荻花在风中抖动,更多的芦苇,东倒西歪,彼此覆盖,水葱和东方香蒲凌乱不堪。沿芦苇丛前行,听到几声琴弦绷断似的声音,断定鸟儿就在附近,驻足凝神,却什么鸟都看不见。藏着掖着原不是鸟的本性,它们只是习惯了机警。但是现在,我看见许多鸟已经学会躲躲藏藏,仿佛它们的存在,是一件见不得天日的事情。

离开芦苇一些距离,用望远镜细细搜索,终于在水面纵横的芦苇秆下,见到十几只文须鸟。看惯了麻雀长尾山雀山噪鹛乌鸦喜鹊之类浑身的庄严凝重,现在见到色彩这般清新悦目的小鸟,瞬间神清气爽,仿佛脚下的这方土地,再不是山寒水瘦大地一片枯黄的青藏高原,而是已挪身江南,周围一片莺声燕语。天虽然冷,文须鸟们却其乐融融。这是一个群居的集体,或者是一个家族也未可知。正是午后休憩时分,大部分文须鸟在芦苇茎上嬉闹,一派岁月不需回首的及时行乐样,一只雄鸟却忙着洗澡。我见它两次下水,先洗胸部,再洗腹部和尾部。当它出浴,甩水珠,梳理羽毛时,可以见到尾部的一道黑羽异常醒目。它脸颊上的黑髭纹自眼部锥形下垂,仿佛一个花脸,这加深了时光的沧桑感:“宋王爷坐江山为君不正,谪贬俺雅志府为庶民……”然而它的眼神表明它涉世未深,也表明它并不会因为年龄而沉沦。那些雌鸟自然不留胡须,尾部又没黑羽,浑身浅灰与淡黄,纯粹一枚枚小清新。

翻遍记忆,与许多其他鸟一样,文须鸟在我的记忆中也没有一席之地。没什么可奇怪的,文须鸟原是古北界的鸟,青海应该常见,不过文须鸟营巢需要与芦苇有关。芦苇丛中,或者靠近水面的芦苇下部,在那里,它们将自己隐藏起来,与大部分的世界隔绝开,偶尔在荻花和香蒲上玩杂技。在高原,芦苇不会随处生长,我常年生活的高寒山地,自然见不到文须鸟。

不肯随遇而安,鸟儿虽小,却有志气。“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一点,陈胜完全错了。

民间将文须鸟叫龙凤鸟,找不到一个人询问其中原因。或许是因为文须鸟始终雌雄相伴,龙凤呈祥那样。可此时,眼前这些群居一处的文须鸟,却与龙与凤毫无关系,它们倒像古代穴居的先民,凡俗平实。

丙申年

作者:李万华 著

出版社:青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8

泡桐花

初识泡桐大约在十几年前。

那日向西,到黄河岸边的循化县时,夜色已笼罩小镇。高原的夜晚,熟悉又陌生。夜雨才过去,小小的广场上积水未散。人们跳锅庄,旋转的圆圈外,更多的人站着观赏。那些节奏铿锵的锅庄舞曲,有些我已熟悉,有些虽然第一次听见,它的旋律却仿佛来自记忆。转个角,当街的烤羊肉摊一字摆开,食客不多,几缕烟火缥缈出些许宁静。我们找到一家,两张小方桌一拼,点些羊肉串、烤腰子和白斩鸡,又叫小盘的二截面。茶水自然免费,走路一整天的人,一杯一杯牛饮。路旁不知名的高树正在开花,一树月白。偶尔有红衣僧人飘着袈裟走过,拂起几缕暗香,辨不清是来自近处高树,还是远处丁香。

后来在植有大树的街道慢慢走,又向树下独坐的人询问大树的名字,说:桐树。高原见惯的几种花树无非是丁香榆叶梅山桃山荆子之类,丁香体柔弱,榆叶梅也伟岸不到哪里去,山荆子树虽然高大一些,但花朵我认识。至于玉兰啊,木棉啊,红花羊蹄甲之类一开花就一树锦绣的花树是不会在高原繁茂的。循化县城海拔虽然低一些,但依旧是高原,怎么可能长出桐树呢。一兴奋,人仿佛就不在高原了,暗自揣摩不知是哪一种桐树,是能引来凤凰的梧桐,是能致富的油桐,是冰川遗老的珙桐,还是花朵能消肿生发的泡桐……猜测着,高个女伴试图跳一跳,拽一开在低处的花枝下来,让我摘一朵回去上网研究。几个人围着转一圈,终究没下手。想着是有落花的,低头走,人行道上果真散几朵,已香消玉殒,显然被行人踩踏过。也不计较,捡一朵在手,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瞧,只看见白色的钟形花瓣上漾几星紫斑,仿佛小号的喇叭。

焰火息壤·柳湾彩陶

作者:李万华 著

出版社:青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01

原本是要看黄河在夜晚的样子,听黄河的声音是否来自天上,结果和路旁的花纠缠起来,当初的意愿也忘得干净。半夜醒来,在简陋的旅店,听得窗外噼啪的雨滴打在玻璃和墙壁上,隔一阵,又听见远处杜鹃啼叫。杜鹃喜欢隐在青杨林中幽幽地叫,夜半听到杜鹃叫,还是第一次。莫非杜鹃果真要夜以继日地悲伤,非啼出血来不可。在高原,看惯了一个冬天雪花漫卷的清寂,夜半蓦然听到雨声淅沥,竟十分亲切,仿佛久已生疏的故园声息。

龙胆

河湟地区的春天,草地上会开出色泽深浅不一的蓝色龙胆花。这些钟形花朵仿佛小昆虫支起的大喇叭,蹲下去听,却没有一点声音。原来昆虫都是小胆量,有扬声器也不敢用。龙胆花肆意地开,人随便一坐,身边就是一簇,都来不及一一细看。紫蒲、窃蓝、群青……几种色彩将比例换来换去,游刃有余。蓝色总归出尘,紫色有些神秘,看上去,龙胆是远离尘世的花。但在微距镜头中,龙胆花瓣仿佛一张张画布:深蓝的花瓣上,是五把墨色勾勒出边线的蒲扇,浅紫的花瓣上,墨线正勾勒一把把金钟铲。那些黑色线条精心描出,每一笔,相似又稍有不同,仿佛一个颇具匠心的画师,日日匍匐于草地,一朵一朵,用笔将其装饰。

长萼龙胆、鳞叶龙胆之外似乎还有一种龙胆,叫不出名字。种类不一的龙胆们混居一处,各自开花,无宾主之分,无先来后到。女孩们镇日在草地上玩,采野花,尝植物根茎,唯独不采龙胆花。不是龙胆花有毒,不敢,而是,那样小的花,贴在地面上,连个花梗都没有,即便揪一朵,也无处拿捏,更无法插在辫子上。不可亵玩,就不玩了,随遇而安。龙胆开花早,草地上大部分植物还未醒转,龙胆的蓝色小喇叭们已经在枯草中支起,算是野花中的迎春花了。

龙胆之后,潮湿积水的草地上会开出粉色报春花。多是天山报春,根状茎短小,花葶却高达20厘米,粉色的小花聚成伞状,娉婷。天山报春是孩子们喜欢采撷的花朵,不过采撷时需花费一些精力。天山报春多长在沼泽地,远处看去,沼泽地绿茵茵一片肥厚,偶尔积一汪亮闪闪的水,有牛羊蹄印在上面,不明真相的孩子,一脚踩进去,“咕咚”一声,一脚泥。天山报春外,另有一种苞芽粉报春,也是龙胆一样,贴地面而生,开出的粉色小花不如天山报春纤秀,有些憨实,不常见。报春之后,高山上,会有杜鹃开出。杜鹃声势大,不是一片草地可以承载的,一开,就是整面山坡。说龙胆、报春、杜鹃是世界三大高山名花,不知确否。

龙胆

一次,我蹲在草地上看龙胆花,被一群同样是紫色的小花吸引。远处看时,以为是另一种蓝色更深的龙胆花,近前,却不是,是紫花地丁。紫花地丁我在别处见过,颜色没有如此深浓,蓝紫的花瓣边缘渐呈白色,小鼻子小眼,还算清秀。眼前所见,却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蓝紫。一直不太喜欢深紫色,还有红色。我在红色中容易见到某种凝滞和僵硬,大约来自童年的一些不愉快记忆。深紫让人窒息,似乎坠入深渊。深蓝加紫,仿佛陷入一场梦,怎么挣扎都醒不来。

说起深蓝,山野中还有一种管花秦艽,同样是龙胆科龙胆属的植物,“砰砰砰”四射的莲座丛叶,比龙胆要壮硕一些,花朵簇生枝顶,花瓣是纯粹的深蓝。花朵们挤在一起,深蓝就有些幽暗。妙的是它的须根,一律向左扭结,成为一根粗壮的圆柱状,我们叫它左扭根。

据说不卧龙宫卧山林的龙胆花语是“喜欢看忧伤时的你”,年轻人的爱好。“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我看龙胆花,看不出多少忧伤,倒是那小小花瓣上的精致图案令人惊叹。人若要向植物学习,除去学习它们的秩序,还应该学习它们在美学方面的创意:没有一种想法是重复的。

青藏高原腹地,海拔3000米以上的草原,达乌里龙胆常常将花开在八九月份。这些地方,朗晴时阳光彻照,蓝天深远,风冷硬,天气阴沉时,长云笼罩雪山。深蓝色的达乌里龙胆大片绽放,只将一片草原染成靛蓝色。有个下午,我在泽库县一个居民安置点逗留,一排排新建的楼房,楼前预留的草坪内,生长的全是草原上的荒草,披碱草为多。高草披拂,远望一派苍苍茫茫的萧瑟,近前,却见高草中许多小花。达乌里龙胆幽梦般沉静,白色龙胆花仿佛是没有痕迹的时间脚印,一种柔弱的矢车菊似的小花,细茎挑起花朵在草丛娉婷,不知叫什么名字。那一时阳光清亮,风呼呼刮过,楼房兀自矗立,不见人来人往,偶尔一只猫走过,脚步轻盈,优雅矜持。

嘤鸣友声:致李万华书简

作者:马钧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4

山桃

出门时才发现风在街巷游荡。春天的风说冷不冷,但也不让人舒服。人在风中,头发横飞,竖起的衣领直抵下颌,身体努力前倾,才能保持平衡。天空的云本来已经轻盈白净,风将地面的尘埃扬上去,云又如冬季那般暗旧。行道旁的垂柳已泛上鹅黄,杨树淡紫的柔荑花絮正在风里摇来晃去。紧走几步,于人影中遇见一株开花的山桃,微微一震。

前夜,朋友发来手机视频,是山桃花在万家灯火中的身姿。夜晚的幢幢楼宇,灯光自窗户透出,带些爱丽斯蓝。冷色系的光给人以距离,不像暖色的灯烛那样将人拉近。夜空下的山桃花瓣,有点像单薄的雪片乱飞,尤其是枝子微微摆动时。山桃花瓣细碎,粉白,窗户散出的光映于其上,星星点点,楼上层叠的灯光便显得生硬机械。朋友问能否看清哪些是花哪些是灯火,我说山桃花摇曳,仿佛群星闪耀,高楼上的灯光,更像来自外太空的飞行舰队。

那晚诧异山桃花居然已经开放,几乎与香荚蒾同时。现在蓦然撞见,惊喜之后是一声一眼千年的喟叹。

山桃花自然以开放在山野为佳。有一年,我和朋友去南山看山桃花,时间不对,山桃花花期已过,高挑扶疏的暗红色枝子上,全是窄而细长的叶子。没有花也好,我们在山桃树下找桃核。拇指大的山桃核到处是,拣大而饱满的核,几分钟就是一把。捧着桃核找清水,蹲在太阳下一枚枚清洗。山桃核的花纹九曲回肠,让人想到屋角米柜上花草祥云的图案。说好将捡回的山桃核用来串手链,想着用肌肤将那花纹一点点摩平,沁出油,裹上包浆,看一看岁月如何在自己的手上揉搓。可是话一说过便忘,捡回的山桃核放在阳台上晒,这一晒,便没了下文。

其实南山的山桃,也是人工栽植。高原野生的开花树木不多,不像南方郁郁葱葱的大山,走一程,峰一回,一棵开花的大树。繁花满枝,却叫不出名字,只好仰头看,看得天旋地转。

山桃

比起山野和公园里的山桃,此时街头的这一株多少显得孤单。不是不合群,不是冷傲孤僻,而是,举目无亲。这是一个疫情尚未结束的时期,行人心有忧惧,所有举止都小心谨慎,唯恐一处不慎,后患无穷。又是料峭春风,阳光躲在云层,生硬的城市建筑将天空切去一半。那些原本可以与行人一起喧嚣一起热闹的树木,除去垂柳和青杨,其他树都没有抽芽的意思。唯有这尚未健壮的山桃一株,在国芳百货的商场广告牌前,细枝伶仃。

是一株淡粉色山桃。淡粉最经不起世尘沾染,粉色淡了,显得苍白陈旧,即便新开的花,也如岁月糟践过一样,粉色浓了,又有后宫佳丽的嫌疑。好在这个春天不太明丽,樱花未开,夭桃也未绽放。不明丽的天光下,山桃花的淡粉便有些藏巧于拙。记得还有一种白色山桃,花瓣的莹白透出点浅绿。绿色只要不太浓,都清爽。与粉色山桃花相比,白色山桃花更具仙气。

走近,看故人那样,仔细看一眼,又离开。离开时还在想:时间不是太早,也不太迟,时间永远刚刚好。山桃花的时间属于山桃,紫槐的时间属于紫槐,草坪里,园艺工人即将栽植的小个子花草,它们的时间也只属于它们自己。山桃在山桃的时间里摇曳,行人只在行人的时间中匆促。时间无法像流水那样汇合,这是它们彼此照面之后便抽身离去的缘故,哪怕是一个“城墙下趾稍广,桃柳烂漫,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的时代,桃柳也只兀自烂漫,游人只兀自歌吟。

《群山奔涌》书籍展示

行到碧桃花下看

已是5月中旬,山里的青杨才举出淡绿的芽孢。这是一种看上去有足够耐心的树,不温不躁。这之前,10月还没过中旬,青杨一树树金黄就开始散去。仿佛它真要将卵形的叶子当成金锭,诚心应验一下金乃流动之物这句话。青杨的旧叶子落得比秋风早,新叶子又要等到暮春才钻出来,这中间是半年之久的高原之冬,这般漫长,挑战人的耐心,仿佛贝拉·塔尔的长镜头。

不过春天毕竟要远去了,寒冷的空气湿漉漉的,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雨滴悬在其中,雨滴的中心又包裹了万千种子,似乎它们只要一落地,便会“吱吱呀呀”冒出万千芽尖。想一想,一粒种子破土而出时如婴儿一样发出一声啼叫,那春天会是什么样子,是一支波尔卡,是赋格,还是狂想曲?

山坡上一块块田地裸露,通体黝黑。黑色是高贵的色彩,也是孕育的色彩,如同黑夜和母腹那样。田地不仅黑,还如海绵一般蓬松。如果压一压,一定会有虫子探出触角来。河谷早有流水,泠泠响,雉鸡偶尔掠过低矮灌丛。更宽广的滩地上,是若有若无的草色。不过这一切并不分明,这个春天的雾气正在漫延,仿佛巨人在冰天雪地里呵出的一些热气,丝丝缕缕地飘浮,雾气中满是潮湿的泥土气息。这些灰白的雾气甚至将整个山川、树木和房屋轻轻拎起,仿佛它们只是一块桑蚕丝的手帕,在纤纤手指间移动。

地面上的雾,尤其是这春天的地面上的雾,与山头的浓雾明显不同。前者是低吟,是慢捻,是舞台上扬起的水袖;而后者,是汹涌,是套曲,是秦腔里的铜锤花脸,是一树树的泡桐花绽放。

这样,当我在雾气里穿梭,我觉得自己也便是雾了。成为一种雾,不知道有多妙,机心不分明,界限不清晰,躯体轻盈,捕梦者那样,可以穿过石缝、草棵、林梢以及水分子,窥探它们的秘密。是谁说过,纳博科夫吗?他说,自然是最大的骗子。成为雾,可以钻进骗子的每一个空隙,查看虚实。而你自己,除了迷蒙,什么都不是。

撞到一树碧桃花。

碧桃花

碧桃先前留给我的,通常是一树红云的模样。光秃的枝杈上挤满那么多桃红的花朵,没有缝隙,背景一律是蓝得让人不知所措的天空。也没有其他花草来陪衬,大地还是冬天的样子。碧桃花莽撞地开出来,喷涌,仿佛舞台上的花旦,宜远观,不可近玩。便是宋人扇面上的那一枝白碧桃花,也是多次勾描,反复晕染,靠近了细看,蜂巢一样,让人心里堵得慌。现在,眼前出现的,这山野村庄里的一树碧桃,颠覆了它以往的所有形象。

它依一面土墙,墙不高,斑驳,生了青苔,明显是早年大板夯筑。碧桃树只有一米多高,纤巧的枝条错落有致。都是绯红的花苞,小豆子一样翘在花枝上,不密集,也不隔绝。一扇半开的木板门在花枝旁边静默。没有人影,也没有犬吠鸡鸣。雾从山坳涌出来,沿着土墙,拂过碧桃树,继续向前移去。雾是不懂停留的,即便逢着一树未开的碧桃花,也是慢悠悠地走过去。

慢悠悠地走过去,是,哪怕你遇到这样一树清冷秀雅的碧桃花,你暗自赞叹、流连,然而你还是要走过去。“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是不必要的。一句“行到碧桃花下看”足够了,再想什么,都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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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头百灵

云从幕布厚重的天空垂下,遮去山头,阴沉使山的青色愈加深浓。远山如黛,现在,远山已在我面前,如果伸出手,甚至可以触摸。但没有一座山是可以触摸的,如同没有一片云可以用来裁制衣裙。你只能身在其中,成为它微小的一部分,这注定你无法与山齐肩,无法与云同游。山下许多田地已经退耕,依稀可辨的旧日轮廓中,遗留的种子又长出植株。这已经是不会被收割的庄稼,仿佛游子天涯。庄稼的命运也是注定的,如果少去四时耕作,便是全然的杂草一片。好在植物不懂计较,如若植物也如人一般,爱恨情仇,全然算计,想必世界早已乱作一团。

清冷,而又寂静,仿佛不是6月将尽的样子。惯常的6月,是樱桃挂在枝头,是蔷薇高过槿篱,是牛蒡蹲在泛着白光的路口。便是山里,惯常的6月也是杜鹃怒放,云成为动物模样,鹰在天际,放牧的羊群找寻阴凉。但现在,时间仿佛退回到早春,寒凉凄冷,没有风,天地能拧出水。此前的雨,已将原野洗得油绿,尚未退去,另一场雨,已藏在云和空气中,似乎只要一个手势,一声号令,它们便会唰唰落下。田地之间的路已被打湿,水积在凹处,映出另一片暗色天空。在这样的旷野,我看见凤头百灵,静立于田埂。

我是在相机的长镜头中看清那是一只凤头百灵。青稞长势旺盛,一只鸟落下来,如同将一片叶子扔进森林。起先我在看上下翻飞的小云雀,在镜头中,它们只是快速移动的黑色剪影,因为翅膀振动的频率太快,看上去,它们的飞翔仿佛在炫技,又似乎在迷途之中,一次次找寻出口。它们的鸣叫从空中传来,带着飞翔的欢乐。将镜头从空中下移,看到远处村庄,青杨,看到近处黑白分明的蚕豆花,以及坡地上浅紫的马先蒿,然后看到一只凤头百灵。

凤头百灵

它背对我,侧着头,这个角度,正好突出被黑色纵纹的羽冠,高耸醒目,仿佛古人的高冠,带些威仪。它挺起黄褐色的胸,下弯的喙也微微翘起。它颈部蓬松的羽毛仿佛堆起来的大氅衣领。它始终保持不动,目光专注于左前方。遮住它半个身体的青稞叶子上,雨水如同珍珠,镶成圈。高冠博带,金剑木盾,这是一位举袂若仙的高士,我暗自赞叹。

鸟都带些神经质,它们总有一些看似多余的举动,尾巴不停地晃,走起路来啄米一般乱点头,唱歌时颤动身体,抖羽毛,甚至在休憩时,也要走火入魔般惊跳。又因为胆小灵动,惯常的鸟,似乎都处于凡俗的动态生活中,唯有这只凤头百灵,此时保持着画面似的高贵。

文字中的高士见得多了,渐渐怀疑。并不是怀疑这个体曾经的存在,而是怀疑作品的呈现。文字总要带些修饰成分,有意无意地,仿佛涂了一层橄榄油。文字会使一个隐于林泉的高士丰满,细节毕现,会予他们以光辉,但我更怀念悄无声息的那一个:在庞杂而又幽微的时间之流里,他们行吟,或者沉寂,无人问津。

如果不是经常行走原野,就无法分清凤头百灵和小云雀的鸣声。小云雀即便唱起歌来,声音也很急促,仿佛天敌尾随其后,或者一口气不吐不快。凤头百灵的鸣声则要和缓许多,吐字也清晰,中间还要加些颤音,典型的歌唱家,表情达意,十分到位。单听它们的鸣声,似乎便能知道它们的寿命,小云雀一生紧张,自然血尽早亡,凤头百灵朝夕悠游,自然享有足够时日。

我也遇见过积极入世的蒙古百灵。在广场,它的主人将它搁置一旁,自己和几个老头打纸牌寻欢,它在笼子里,一点都不生气。它似乎并不想到笼外去,尽管那一时笼外春色正浓。我挨着笼子蹲下,想探究它脖颈的黑领结如何打出,还有那长得过分的后爪,能有什么用。蒙古百灵本来就无所用心地乱鸣啭,见我坐下,突然起了兴致,开始各种表演。那果真是一场演出,笼子是小小舞台,观众只有我。我试图记下表演者有多少技能,记来记去,结果将自己记糊涂:在半小时时间段里,蒙古百灵似乎没唱过一句重复的歌。

要知道,那只蒙古百灵的小嘴巴含着无数露珠,它一开口,露珠便成串滚下,在草叶上、岩石上、花瓣上,在小兽起伏的肩胛上,高高低低地跳。

李万华,1972年生于青海。199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丙申年》《山鸟暮过庭》《山色里》等。作品曾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第二届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政府第七、八届文学艺术奖。现居西宁。以擅写青藏高原风物著称,其散文写作充满和朴素的诗意,散文这种极难把握的文学形式,形散神不散的特质,在其笔下得以高难度地完满呈现。

群山奔涌

作者:李万华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7

《群山奔涌》是散文家李万华关于青藏高原风物的一部散文自选集,共分花鸟册、山水册、杂画册三辑。“花鸟册”记录的是青藏高原特有的、具代表性的植物和鸟类,如龙胆、桃儿七、青稞、凤头百灵、松鸦等。“山水册”主要记述了青藏高原的山川地理,有黄河上游、祁连山、藏文化源生地同仁、柴达木盆地等地。“杂画册”记录描述了青藏高原季候时令人情风俗以及鱼虫小兽之类。本书既有关于草原、湖泊、山脉、河流、森林、村庄宏阔壮丽的描述,也有身边一些微观细小事物的生动描写,旨在用文字呈现青藏高原的宏阔壮丽和微观的生动。

原标题:《李万华:纳博科夫说大自然也是个骗局 | 纯粹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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