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余淼杰：新兴国家成为我国最重要贸易伙伴，是深刻的、根本性的结构性变化

余淼杰

中国经济上半年交出“5.5%”增速的成绩单。7月24日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对我国当前经济形势明确定调——“经济恢复是一个波浪式发展、曲折式前进的过程”，并指出，我国经济具有巨大的发展韧性和潜力，长期向好的基本面没有改变。

拆分来看，上半年拉动经济的“三驾马车”表现“有喜有忧”。消费加速恢复，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达到77.2%；投资增速在一季度“高歌猛进”之后有放缓态势，但民间投资持续低迷；上半年外贸进出口总值规模创新高，但近两个月出现增速下行态势。

如何看待当前经济恢复进程？如何评价“三驾马车”对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如何看待当前对新兴市场贸易好于对欧美贸易？外贸企业如何应对压力？下半年外贸、整体经济走势如何？针对这些问题，澎湃新闻记者近日专访了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辽宁大学校长、商务部经贸政策咨询委员余淼杰。

余淼杰认为，下阶段外贸对经济的拉动作用会上升，全年我国外贸顺差会达到6万亿左右。

余淼杰表示，新兴国家已经成为我国最重要的贸易伙伴，这种变化是长期的必然的现象，将会一直持续下去。外贸企业一定要深刻认识这一变化，把握好方向，做好相应调整。

针对当前一些外贸重镇经济增长缓慢，余淼杰认为，调整产业结构的核心和重点是提高出口附加值，也就是提升一般贸易比重、降低加工贸易比重，进一步促进产业转型升级，并在东部沿海地区坚定不移地进行“腾笼换鸟”，劳动密集型产业，可以转移到东北、西北地区。

此外，谈及对全年经济走势的预判，余淼杰认为，下半年经济增速会比上半年高，“上半年5.5%的增速背景下，下半年应该能达到5.7%-5.8%的增速，全年增速在5.6%-5.7%没有问题。”

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辽宁大学校长、商务部经贸政策咨询委员余淼杰（受访者供图）

下半年外贸对经济拉动作用将上升

澎湃新闻：如何看待上半年经济复苏进程？二季度6.3%的增速，有说法是略低于预期，您如何看待？

余淼杰：整体看上半年经济恢复进程，我国经济增速达到5.5%，高于《政府工作报告》确定的5%左右目标增速，上半年经济总体向好，这点应该是肯定的。

今年以来，不少国际组织都上调了中国经济增长预期，比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测中国今年经济增速是5.2%，经济发展与合作组织（OECD）预测将增长5.4%。从这个角度来讲，二季度6.3%的增速及上半年5.5%的经济增速并不低于市场预期，反而是总体高于市场预期。

澎湃新闻：上半年，最终消费支出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达到77.2%，您如何评价今年以来消费、投资、外贸三者对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下阶段外贸对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会下降吗？

余淼杰：“三驾马车”中，消费成为拉动上半年经济增长的主要“火车头”。 我们一直都在强调扩大内需、提振消费，应该说上半年取得了积极、明显的成效。通常而言，特别是疫情这几年，我们拉动经济基本主要靠投资以及出口，可以看到，今年上半年，投资这架“马车”并不是最重要的，出口也稍微受到一定影响，消费成为最重要的拉动经济增长的“马车”，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取得5.5%的经济增速，我认为是难能可贵的。尽管在疫情冲击之后，经济恢复比较慢，出现“波浪式发展、曲折式前进”的过程，但是我们的确也可以看到，内需逐步成为拉动经济增速的主力，这是值得肯定的。

至于外贸对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我的判断是下半年会上升，而不是下降。理由有两点，第一，上半年，人民币贬值对出口的提升作用并不是立竿见影的，研究表明，汇率贬值对经济的拉升大概有半年滞后期，即3、4月份人民币开始贬值，应该到9、10月份时外贸开始发力。第二，季节性因素，特别是下半年，西方感恩节、万圣节、圣诞节等节日来临之际，欧美对我国产品的需求会快速增加，因此下半年中国对欧美的出口是会上升的。当然我们也注意到，因为中美贸易摩擦等原因，中国已经不是美国第一大进口国，被加拿大、墨西哥所超越，但我们也要看到，因为前述的汇率、节日等原因，下半年中国对美国的出口其实会上升。

新兴国家成为我国最重要贸易伙伴，是深刻的、根本性的结构性变化

澎湃新闻：您如何看待当前外贸形势？对近两个月的进出口增速下降，您认为原因是什么？

余淼杰：近两个月外贸增速下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去年5、6月份外贸相对处于高位，基数比较高，有一定抬升作用。

整体看外贸形势，进口表现不如出口，可以看到，上半年我国贸易顺差并没有下降，达到28159亿元人民币，与去年相比，是保持上升的态势，而且高出去年同期不少，这也符合我今年年初的判断，即全年我国外贸顺差会达到6万亿左右。

另外，为什么进口表现欠佳？主要原因包括，国际社会通货膨胀，国外价值链成本上升，当然进口增速就会下滑，再加上人民币贬值不利于进口，这些原因导致上半年进口相对下滑。（注：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我国货物出口114588亿元，增长3.7%；进口86429亿元，下降0.1%）

澎湃新闻：当前，我国与新兴市场贸易好于对欧美贸易，如何看待这种结构性变化？

余淼杰：现在因为中美关系复杂、中欧关系敏感，政治必然会影响经济，所以体现在经贸方面，中美、中欧的贸易都受到影响。不过，更为重要的是，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落地生效，成为推动我国外贸增长的一个发动机，所以可以看到，有 RCEP“加持”之后，自2020年起，东盟连续三年超过美国和欧盟，成为中国最大的贸易伙伴。换言之，新兴国家已经成为我国最重要的贸易伙伴，这种变化不是短时、暂时的现象，而是长期的必然现象，将会一直持续下去，所以这是一个深刻的、根本性的结构性变化。企业在做进出口的时候，一定要深刻认识到这一变化，把握好方向，做好相应调整。

外贸重镇要提升一般贸易比重，企业出口目的地必须做到多元化

澎湃新闻：今年以来，国内一些外贸重镇经济运行表现不及预期，而调整产业结构也并非易事，您认为对当地来说，当前可做的有哪些？

余淼杰：这要分情况看，对一些做加工贸易的外贸重镇来讲，进口成本上升，而出口附加值并不大的话，外贸企业的利润空间就会被压缩。

另外，虽然人民币贬值有利于出口，但它是体现在“量”的增长，而不是“价”的增长。从单位产品来看，它的利润是下降的，因为出口价没有变，但进口价上升，所以其利润是下滑的，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外贸企业比较困难的原因。外贸企业比较困难，以外贸企业为主的外贸重镇当然经济运行不如预期。

所以这里调整产业结构的核心和重点在于提高出口附加值，即提升一般贸易的比重，降低加工贸易的比重，进一步促进产业转型升级，并在东部沿海地区坚定不移地进行“腾笼换鸟”。劳动密集型产业，可以转移到东北、西北地区，但是也要认识到，西北一些地区也有外贸纺织品的加工，东北的劳工成本相对沿海地区省份来讲比较低，东北现在也成为我国经济振兴、经济复苏的重点地区。从上半年经济增速可以看到，东北其实是在发力，今年以辽宁为龙头的东北三省发展态势也很好。总而言之，企业要从所处的微观行业、具体行业出发，调整产业布局，进行升级换代。

澎湃新闻：您认为当前外贸企业面临的压力有哪些？对企业下阶段发展有何建议？

余淼杰：第一，对进口加工贸易企业而言，是怎样应对人民币贬值导致的成本上升问题；第二，外贸企业要解决附加值比较低的挑战；第三，出口目的地必须做到多元化，不能把出口目标只瞄准欧美等成熟市场，应该深耕像金砖五国的另外4个国家，特别是加强与俄罗斯的合作，不管是进口还是出口，另外当然要大力推进与东南亚国家、东盟的经贸合作，还要加强和日本、韩国的经贸合作，要把日韩经贸合作也作为重点。

澎湃新闻：中共中央政治局7月24日召开会议分析研究当前经济形势，部署下半年经济工作。会议强调，要多措并举，稳住外贸外资基本盘。要增加国际航班，保障中欧班列稳定畅通。您认为下阶段“稳住外贸外资基本盘”的重点是要稳住哪些？

余淼杰：我觉得最重要要做好“四稳”工作——稳金融、稳外贸、稳外资、稳投资。

出口方面，第一，要更好发挥出口信用保险的作用，支持有条件的地方复制或扩大“信保+担保”的融资模式，通过多种方式为外贸企业融资提供征信的支持，这点非常重要。

第二，疫情过后，中小微外贸企业还是比较困难，要对它们进一步加大信贷投放。

第三，要支持贸易新业态发展，发挥数字经济的作用，通过各种电子商务平台，推进贸易新业态发展。

第四，要引导加工贸易进行梯度转移，从东部沿海地区逐步向中部、东北和西部地区转移。针对劳动密集型企业，要加强引导，一是布局的引导，二是投资的引导，针对大型骨干外贸企业，要帮助它们破解最迫切的难题，因企施策，根据不同的企业，地方政府提供不同的建议、平台。

第五，对海关等部门，要进一步提升通关的便利化水平，提高外籍商务人员来华便利度，增加落地签的方便度等。

第六，对外资企业可以进行一定力度的金融扶持，对重点外资企业的扶持力度可以加大。更重要的是要鼓励外资投向高新技术产业，如果外资企业来华建立研发中心，则可以享受更多的优惠政策。

政府、国企、民企可混合投资，降低风险

澎湃新闻：您如何看待近期出台的民营经济31条？您此前建议，推动民企、国企生产要素价格获得均等化，在这方面，您觉得还有哪些政策空间？

余淼杰：“民营经济31条”的出台，是对“两个毫不动摇”的贯彻落实，从制度和政策上为民营企业营造良好发展环境。

推动民企、国企生产要素价格获得均等化，这是我在今年“两会”期间的建议，这是一个方向，因为在市场要素获得方面，一是市场准入，相当于“可以进去”，二是要素价格的均等化，意味着进去之后享受一样的成本。在具体的政策空间上，因为对银行而言，国企和民企贷款，银行“在商言商”，肯定会认为民企的风险更大，因此贷款利率会相对比较高。

如果想一视同仁，可以采用PPP（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模式）的形式，即政府、国企、民企三方合作，各自按比例出资，通过国企、民企、政府三方混合投资，或者国企、民企混合投资，可以降低风险，就能确保国企、民企生产要素价格获得的均等化。

澎湃新闻：对宏观政策有何期待？您预计全年经济增速是多少？

余淼杰：宏观政策肯定还是积极的财政政策和稳健的货币政策继续相结合。稳健的货币政策主要体现在人民币不再过度贬值。当然要是美联储加息，会对人民币产生贬值压力，所以短期的波动可能在所难免，但是从长期角度来讲，我认为下半年还是应该保持一定的币值稳定。

财政政策要继续发力，现在我们的财政赤字还有空间，可以通过积极的财政政策拉动经济增长。

我认为全年经济走势，下半年经济增速会比上半年高，上半年5.5%的增速背景下，下半年应该能达到5.7%-5.8%的增速，全年增速在5.6%-5.7%没有问题。总而言之，现在中国经济好像碰到了一些挑战和困难，但事实上正如政治局会议所作出的判断，我国经济长期向好的基本面没有改变，中国依然是拉动世界经济增长的“火车头”，所以我看好中国经济下半年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