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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三角议事厅|水乡文化录:灶台边,是家庭生活的记忆
党的二十大报告对“乡村振兴”战略作出了深刻论述和全面部署,强调推进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振兴的重要意义。
今年7月,笔者前往长三角地区多个乡村实习基地进行田野调查,踏着费孝通先生的足迹,前往苏州市吴江区七都镇开弦弓村,感受“中国江村”的民俗文化与社会变迁。
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学系专业实习团队。作者 供图
2022年7月4日,苏州,航拍吴江区开弦弓村。视觉中国 资料图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农家升起的袅袅炊烟,屋舍内的土灶台,总令人感到浓厚的乡土气息。作为乡土社会独有的文化符号,“灶”承载着老一辈乡土人对于农村传统生活的记忆。
伴随着居住环境和生活方式的现代化进程,“灶”在江村的日常生活中难免遭遇边缘化的境地。不过,“灶”并未就此淡出人们的视野。
调研中,周家民宿庭院角落中一间老旧的小平房引人好奇。推开门看,老式的灶台、橱柜、水缸等一应俱全,与周家现代化的四层小楼形成鲜明对比。据女主人介绍,这便是周家老母亲每日生火做饭的地方,尽管周家人早已习惯了现代化的灶具,但老人仍然安于传统,不愿意放弃原先的生活方式。
在多日的走访中,除了“两大锅、一小锅”的传统土灶,还有“一口锅”的小型灶,可移动的不锈钢灶台,甚至是用铁皮桶自制的“灶”……
“灶”的生命力来自何处,对于人们有何特殊意义?“灶”背后的乡土性究竟是什么?
对于“灶”,老一辈江村人的情感是既简单又复杂的。“灶台上煮出来的米饭肯定香,有锅巴,香的不得了”、“那个土灶烧的菜好吃,它这个火力大呀”,类似“好吃”、“烧得多”这样的话语总被不断提及。
村民的表达方式朴素且直白。有关“吃”的体验背后是什么?每当继续追问,“灶”总是牵动起了他们对往昔生活的回忆。
周家小平房内的土灶台。作者 供图
在过去的江村,家里的日子是处处围着灶台转的。“灶”意味着对于“火”的掌控,在老一辈江村人的回忆中,除了满足做饭、烧水等基本的生活需要,灶台还能用于制备喂养家畜的饲料,或者处理秸秆、木柴等农业生产中的“剩余物”,其用途涉及到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
“灶”又是与江村的民俗文化紧密关联的。
“熏青豆”是江村人家的必备品,每年秋分过后,当地人家便去自家田地里采摘毛豆,剥开煮沸,置于灶台上烘烤翻动,待青豆烘干起皱后即可出锅,在当地的人情往来中,常常作为家庭的“门面” 用于泡茶待客。
江村人尤其是当地妇女信仰“灶神”,每逢初一、月半以及过年过节,家中妇女都会早早起来,祭灶祈福。在老一辈看来,有了“灶”,日子才有着落;有了“灶”,才能每年熏青豆招待来客,家里才有面子;有了“灶”和“灶神”像,才能按时供奉,以求全家平安。甚至可以说,要是没了“灶”,房屋就不像一个完整的“家”。
同“灶”最相关的吃饭问题也是家中最大的事情。
掌管做饭的,一般是家中的女主人,若是婆婆做不动了,“灶”的掌管权便转交到了儿媳手中。倘若遇上父母外出务农做工,孩子们总是要“当家”的,他们早早就在耳濡目染中学会了有关灶台的一切。
周家民宿的男主人回忆起儿时生活时说到:“不是怀念,是忘不了!小时候我有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不就是三个人做饭吗?这很好玩的,谁烧火、谁上灶(做菜),都要争的。”对于孩子们来说,灶台提供了宝贵的社会化机会,让他们能够早早地在家庭生活中承担责任。
从空间布局上看,从前农村人家中灶台与餐桌是在同一个房间的,正是这一方小小的灶间,成为了家人每天相聚、聊天的场所。
“同灶共食”的记忆连结着大家庭的过往,一位奶奶回忆道,“以前我(家里)有七个人,我女儿女婿两个,我们两个,我一对公公婆婆,一个小姑,两个灶台,一个烧菜,一个烧饭。(大家)在一个桌子吃,热闹的,开心的呀。几个人说说话,闹忙闹忙的。”
另一方面,也只有共有一个灶吃饭,才算得上“一家人”。因此,兄弟分家又叫“另起炉灶”,即从此“各用各家灶,各吃各家饭”。正是在“围着灶台过日子”的生活实践中,家庭生活的知识得到了传承,家庭成员的角色分工得到了确认,“家”也作为一个整体得到了再生产。
同老一辈江村人交谈。作者 供图
三十余年来,在中国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下,江村的生活方式也在不断更新。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现代化的灶具逐渐进入了村民的视野,一方面为江村人的生活带来了切实的便利,另一方面,也不断冲击着传统灶台的地位。
更重要的是,传统的灶被人们尤其是年轻人视作“不干净”的存在。
人们觉得用灶台会搞得房间里“烟雾弥漫”,影响住处的整洁和卫生。因此,当农村家庭需要装修或重建房屋时,“灶”总免不了被“请出去”或拆毁的命运。
“原来有灶的,现在造楼房把它拆了就没有了。那个灶我小时候就有了,拆掉的时候舍不得!”一位大妈不由得如此感慨。
人与“灶”之间难以割裂的情结在具体的行动中得到了体现。事实上,老一辈江村人总在以各种替代性的策略保留“灶”在家中的一席之地。早年,如果一户人家需要翻新住房,他们常常会在庭院的小平房里重新砌一个灶,甚至专门修建一间小平房来摆放灶台。
近年来,新的住房政策严格限制了每户的房屋总面积,小平房也需要纳入总的平方数。为了尽可能保留主楼的面积,人们不愿意在主楼外单独建小平房,灶陷入了“无处安放”的境地。一些人家开始购买不锈钢制造的可移动灶台,甚至请人或自己制作简易的“灶”,其形态可谓“千奇百怪”,也是别有一番趣味。这一过程中免不了代际之间的协商,以求达到某种生活方式上的共识与和解。
“灶”意味着传统,意味着“乡土本色”,更意味着人们现在与过去生活的连续性,难以割舍,难以放下。
别墅人家的可移动灶台。作者 供图
如果说“灶”同传统的家庭生活联系在了一起,构成了农村人家“过日子”的基本图景,那么,当下形形色色的灶台同样寄托着人们对于“家”的情感。
一位当地乡贤谈起了自己家中保留灶台的原因:“我原来打算买个移动的灶就好了,移动的反倒便宜,1000块钱够的,但那时买材料和叫泥瓦匠,花了两千块钱。是我母亲和老婆坚持保留的,她们一定要有一个灶,没有灶就不像一家人,她们每个月要做几次祭祀活动的。”
通过祭灶这一行为,对于“家”的想象和信仰得到了延续——孩子在外考试、升职顺利也是家中大事,自然得求灶王爷保佑!
当我进入另外一些老人的家中,询问他们保留灶台的原因,他们的回答如出一辙:“烧蹄子、烧肉骨头、烧鸡、烧鸭,这个总归要用灶头烧的,煤气么就用来炒炒小菜。”
那么,是什么让他们特意准备这些美味呢?一位大爷谈到她的孙女,不禁笑道:“我们现在要是烧红烧肉,就用电饭煲省事……孙女开口要买什么吃就买什么吃,宝贝噢,两个双胞胎孙女20多岁了。她们要吃黄鳝,要吃高档的,要蒸着吃,烧的还不要吃。他们喜欢吃蒸的么,就用那个大锅台蒸呀。”
灶台总是烧得好、烧得多的,如今,越来越多的子女选择前往城市学习和工作,当他们回家看老人时,给孩子们“烧点好的”便成为老一辈表达亲情的方式。割不断、放不下的,不仅是田野乡土中的“烟火气”,更是作为社会底蕴的“家”。
煤气灶与灶神像。作者 供图
在费孝通先生看来,文化不仅是“物质设备和各种知识的结合体”,还是“依赖象征体系和个人记忆而维持着的社会共同经验”。“文化振兴”正是乡村振兴得以长久开展的保障。
围绕灶的知识、实践、信仰、记忆和情感综合在一起,互相交融,成为乡土社会独特的“文化”,并延续至今。这一文化背后,蕴含了社会与生活方式变迁中的常量,那便是中国人的家。
然而,如今江村的灶文化正处于存续与消亡的“十字路口”。
当煤气代替了柴火,钢筋水泥代替了白墙黛瓦,老一辈人带着对于“烟火气”的记忆逐渐离去,“传统”又将何去何从?失落的,将不止是祭灶和熏青豆,更是传统农村生活中对于“家”的记忆和情感。
对“灶”文化的保护刻不容缓。
“灶”不能仅仅被当作纪念馆中代表着过去的展品,更要立足于今天和未来。
在乡村文化振兴的号召下,“灶”与其背后的江村民俗文化应当得到政府与社会各界的重视。首先,应当推动传统灶台与现代化生活方式的结合,取其精华,为灶台提供更多存续和发展的机会。其次,应当提供更多文化和教育资源,强化人们对于灶文化的了解和认同。
最重要的是,文化应当在实践中得到继承与弘扬,有关部门应当以家庭或社区为单位,以传统节日或民俗为契机,举办围绕“灶文化”体验和实践活动,让更多人尤其是年轻一代参与到对传统的保护和传承之中。
(作者孟昕域系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社会学系本科生;刘拥华系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社会学系系主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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