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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我们超爱

2023-07-28 12: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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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华纳兄弟公司出品、格蕾塔·葛韦格导演的暑期档电影《芭比》,上映几天引起的讨论度越来越高。从一开始,《芭比》就是在宣发上比较有特点的影片,而从现在北美和海外市场的数据来看,它的票房成绩也是相当不错的。

截止到上周末,也就是7月24日,票房统计网站Box Office Mojo的数据显示,它仅仅上映了一周不到,就已经超过了同时上映的《奥本海默》。它们在北美周末票房分别是1.55亿美元和8050万美元,相当于《芭比》的首周票房是《奥本海默》的一倍。

在《芭比》上映前,就有文章分析它不可能在国内大卖。首先,影片包含了很多迷影元素,比如开场就模仿了《2001太空漫游》,还有一些歌舞片等等,不了解影史的观众很容易看不出来,也对这些信息不感兴趣。

其次,《芭比》是北美女权主义运动下的产物,而芭比这个玩具主要还是针对北美人群。中国观众或许对它没那么熟悉。而电影的目标受众又主要是大城市精英女性,观影范围太窄。

结果没想到,随着《芭比》第一轮的上映,它在社交媒体上的口碑就发酵起来,豆瓣评分一度达到了8.8,远远超出预期。国内很多影院也追加了排片,《芭比》靠着口碑在国内完成了票房逆转。

所以,《芭比》有那么好吗?今天的文章,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高级讲师李竞菲试着来分析一下《芭比》自身的问题,影片中所呈现的问题分别都是什么,以及它到底凭借着什么抓住了观众的心。

*本文包含剧透,请酌情阅读

作者 | 李竞菲

来源 | 看理想App节目《去电影院的路上》

1.

只是女权电影?

很多人对《芭比》先入为主的印象,是女权电影。

它受到如此广泛的欢迎和接受,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部影片可能是在21世纪20年代,首部正面在电影这个空间中直接批判父权制,以及把网络空间内林林总总的分散话语集中表达的一个作品。

当然,以前也有很多电影借助女权主义来讲故事,包括《芭比》导演葛韦格的前作《小妇人》和《伯德小姐》。但如此直白地在电影里批判父权制是少见的,这似乎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大荧幕上,对我们说那些已经在网络上讲了很久的话。

其实《芭比》有趣的地方在于,它的核心不仅仅是性别,更重要的是存在主义危机,这种危机迫使一个人去求真。

我们可以看一下《芭比》的开头。由玛格特·罗比饰演的主角芭比,是“经典芭比”(Stereotype Barbie),她金发细腰,身材完美。在完美的生活下,她却突然想到了死亡。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如果做一个不太确切的类比,这个时刻很像悉达多王子走出衣食无忧的宫殿,第一次看到生老病死而发生的心灵革命时刻。

我们甚至都可以想象电影的开头,非常像一个后现代小说的开头,有一天早上芭比娃娃睁开眼睛,她想到了死亡,和死亡相对应的当然就是一成不变的完美。完美的东西是不可能改变的,因为改变了以后它就不美了。

事实上在影片中,我们也看到芭比反复强调她的心愿,就是一切都不要变,永远像这样过下去,永远保持现状,永远保持完美。可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生命的真完美,它只是一种观念。那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扁平足,是过期牛奶,是大腿上的橘皮组织,是衰老和死亡。死亡是真实的,而完美却是虚假的。

在这个故事的开头,真正促使主人公去行动的事件是死亡的观念进入了她完美的世界中。这就是为什么芭比一定要去“the real world”,也就是真实世界的原因。“Real world”里最重要的词是“real”,而不是“world”,芭比追求的应该是定语“真实”。

芭比的困惑其实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也常常能看见。我们中的很多人就是执拗地活在一个观念世界中,而不是活在真实当中。比如我们拍照一定要通过滤镜,我们用玩具的身材苛求自己的血肉之躯,我们也痛恨一切让我们长得不像照片的现实因子,这正是因为我们时刻活在虚假当中,所以真实才给我们带来压力和焦虑。

虽然《芭比》给人女权主义的印象,但真正促使芭比行动的不是性别问题,而是真与假的问题。我们甚至可以说,性别问题在影片中只是一个二级问题。

2.

求真之路

在这个大前提下,我们带出了第二个问题,那就是在既往的文化惯例中,求真之路是被男性所垄断的。我们可以设想一下那些男性作为领导角色的电影故事,不管是挑战还是冲突,他们和世界的关系都是直接的,他们要去求真,是予取予夺的。

很多这类男性故事,完全不需要女性的参与也能成立。在这些故事里,女性作为第二性,被赋予的目的往往不是求真,而是求爱,而这个爱又往往要通过男性或另一个主体才能完满。只有当你是一个完整的主体,才有求真的动机和资格。

《芭比》中也有一个求爱的人,就是从第一性“沦落”为第二性的肯。这是非常有意思的设定,故事里的肯是一个没用的玩偶,他和现实世界中一些被父权制排挤在外的男性们一样,同处于一种女性的处境中。比如美泰公司的接线小职员丁金斯,还有芭比世界里的艾伦,虽然他们是生理男性,但在父权体系下的他们就是女性。这一点台词也说得很直白。

第二性没有资格去求真,第二性永远都在找爱。因为如果不通过爱,它就没有办法确立自我价值,他也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恰如我们看到的肯,他必须通过芭比来和世界产生连接。当然,这种关系有时会表现成真爱的形式,但事实上仍是一种虚假的关系。这样一个处于附属地位的,没有主体性的附庸者的自尊,自然就是一种弱者的自尊。

我们知道肯到了real world后,突然发现父权制是个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把它移植到芭比乐园,按照自己的心愿将芭比乐园改造成男尊女卑的世界。同时他也找到一些能宣扬他男子气概的东西,但是从心底里来说依旧是有所缺失的。

就像弗洛伊德把女性定义为缺少阴茎的男性,肯也适用一样的定义方法,他在故事中就是缺少阴道的女性。肯在他的那首歌里唱,为什么我永远是第二?如果我们说《芭比》是女权电影,那么肯才是最需要女权的女性。肯的困境实际上比芭比严重,他的处境对应着现实世界中女性的真实处境。

肯在连续夺权和失权后,同样面临着觉醒和求真的问题。当他失去了他的男权世界,肯做了一件事,他哭了。芭比的觉醒其实也是从流泪开始的,真实的眼泪是觉醒之路的开端。所以在芭比的启发之下,肯也开始了自己的求真之路。最后肯对芭比说谢谢你,其实肯定了他的追寻之路。肯也有了自己的主体性。

芭比的求真之路可以看作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反写版。在爱丽丝的故事里,她从现实世界来到仙境,经历了一系列事情,而芭比正好是从“仙境”来到现实世界。芭比在现实世界中遭遇的第一个问题是男性目光,来自男性的目光对她而言是一种压迫。

而在真实世界里,男性所建立的男权世界被具象化为灰色的格子间,穿着黑色西装的企业高管,以及无处不在的对女性身体性化的言语和行为。这些自然是芭比求真路上的障碍。不过更重要的是,芭比在美泰公司遇到了她的造物主,露丝·阿德勒。

露丝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芭比的母亲。其中有一场戏,芭比坐下和露丝喝茶。这里的茶很关键,因为它不是观念性的,它是一个只有肉身才能经历的真实经验。茶水可能会很烫,茶叶可能有香气,茶杯可能有重量。也正是从这个时刻开始,肉身的真实世界的力量可以改变观念世界的虚妄。

电影的最后,芭比和露丝有一场终极对话。这很像匹诺曹的父亲给了儿子生命,这里的父亲亦是上帝,有给生命赋权的权力。但芭比的母亲露丝却对芭比说,你不需要我的许可,我们可以看到母亲给予生命的方式和父亲给予生命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母亲不是一个控制狂,她给予女儿的是一种同情、体谅和宽容,是同样作为女性,我们都天然有求真的权利的意思。

其实我们在电影荧幕上,甚至是人类大部分的文化作品中,都经常看到大父亲的存在。在影片中,美泰公司的男CEO来到芭比乐园后,开心地和芭比乐园的女总统说,你可以叫我母亲。总统就说,我还是不要了吧。

紧接着这场戏后,真正的母亲出现。这其中有一个有意思的比喻,我们可以想象人类文明最初的样子,或者说最初的文化建制是有一个大母亲存在的,然而这位母亲已经逐渐消隐,看不见了。后来的男性攫取了母亲的位置,还把功劳归于自己名下。

影片的最后部分,芭比作为人类来到了真实世界,萨沙一家开车带她去一个地方。或许很多观众像我一样都以为,她要去美泰公司上班了,但并不是,芭比是去看妇科。这与开头芭比刚到现实世界时的一番话相呼应,她说自己没有性器官。

那么拥有性器官意味着什么?这便是一个具体的肉身象征。肉身的改变不是发生在头脑里,而是发生在我们的身体上。在这部电影的语境里,只有发生在身体上的改变,才能被称作是真正的行为和对现实的反应,这当然也是芭比作为第一性的主体性的决心。

到这个节点,追求性别、权力和求真的目标终于合二为一,《芭比》迎来了结束。

3.

不要太相信言语

谈完了电影内容本身,我们不妨来看看这部电影诞生的背景。

首先《芭比》是一个商业IP电影,还是由大制片公司运作出来的。这种情况下它能保持一点微弱的独立电影气息,包括葛导自己的知识分子思辨,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但我还是想说,《芭比》同时也是一部宣传电影。什么是宣传电影(propaganda)?它的意思是这类电影并不是通过情节,也不是通过人物的具体经历去打动人,它很少讲我们的切身经验,而是通过口号式的宣讲对我们进行观念上的冲洗。

我不能因为《芭比》讲了一些符合我价值观的口号,就认定它是一部好电影。甚至在一些关键的部分,我觉得电影做得并不好。比如真实世界中的母女进入芭比乐园后,最重要的策反和核心价值观的传递,几乎都是靠着口号式的输出来完成的。

影片中有大段的说理片段,人物都是因为听了一番话而在行动上马上发生变化,可是现实中几乎很难出现这样的情况。很多时候,说理对行动是没有驱动力的,因为刀没有割在肉上,而电影中的人物呈现出颠来倒去的情况,行为上没有连贯性。

话语只作用于我们的头脑,我们一旦太相信话语,就会轻视自己的经验。我不同意这部电影中的一部分金句式的表达,是因为好像只要被一种观念说服,问题就解决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电影中甚至直接用了“洗脑”一词,如果我们真的可以通过说理来达成目标,那么今天被女权观念说服,明天也可能被肯带来的男权说法说服。因为洗脑和反洗脑,本质上是一码事。当我们想去拥抱所谓的金句,或许更需要停下来思考。肯轻易地攫取芭比乐园的统治权,芭比又轻易地反洗脑回来,这跟当下的舆论环境有着某种相似之处。

女性的力量恰恰不是以男性的方式去攫取世界,而是要以不同的方式去看待世界。就像有的人要拍电影,而不是去写一篇论文,因为它能够直观地作用于我们看世界的视角,而不是要在电影里再对着我们喋喋不休地说理。

《芭比》中有一个写得很好,但稍稍可惜的角色,就是艾伦。我们可以看到艾伦身上非常笨拙的一面,但他又代表了另一种并不在二元性别对立中的形象。

首先他是男性,他力气很大,一个人可以单挑好多人,但同时他又是一个男性群体中不那么“男性”的人,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人性当中的同情。艾伦并不是按照二元划分来看待这个世界,而是按照一种非常人性的方式来和人们打交道。

除了求真和性别的这两点以外,《芭比》当中还有一些比较有趣的利用。它化用了很多电影史上的经典讨论,做了一些调侃。比如破除虚假选择的设定,选择美美的高跟鞋还是丑丑的勃肯鞋?影片告诉我们,这是一种资本主义体制下的虚假选择。

这个桥段对应了《黑客帝国》中的红药丸和蓝药丸桥段。所谓的红蓝药丸只是为了让你感觉自己有自由意志,事实上你醒了以后,就只能走上觉醒的道路了。我们常说,你没有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但另外一方面,如果一个人真的醒了,你也很难再把他弄睡。

尾声.

其实说到芭比这个形象,在性别意识更普及的当下,好像是有一点陈旧和落伍,甚至还代表了一种保守。而美泰公司选择在这时展开一场关于芭比的形象公关活动,恐怕有这方面的考量。特别是影片有很多美泰公司的戏份,对于不熟悉芭比的观众来说,基本上也是看了一个公司的公关片,全面地了解了这个产品的由来、理念和发展史。

当然,《芭比》的制片过程很不容易,这让人联想到电影史上的另一部电影——《弗里达》。它是由主演萨尔玛·海耶克自己主动促成的一个项目。当时海耶克找到的制片公司不是别家,就是后来因为MeToo运动锒铛入狱的韦恩斯坦的公司,米拉麦克斯(Miramax)。

当时的海耶克历尽了种种的羞辱,克服重重困难才把电影拍出来,而且也是找了一位女导演。尽管电影拍出来后不符合韦恩斯坦的胃口,但还是一举夺得了多项电影奖项,成为后人赞赏的女性艺术家传记片。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又看到由女演员推动,女导演拍摄的一部以女性为核心的电影。而评论网站也对这部电影做了大幅报道,其中有的标题是,葛韦格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周票房冠军的女性导演。

今天再看《芭比》,最有趣的地方依然是它和现实之间两两相应的关系,我们为什么会在影院里如此触动?因为它的确真切地观察到,也呈现了我们现实生活中,因为两性结构的问题而出现的一些极为荒诞,但又理所应当的东西。

就像电影所指出的,真实世界一点都不完美,在真实世界里人会老,会布满皱纹,会充满缺陷,甚至还有很多痛苦。但是醒了以后你就没有办法再睡去了。

一旦醒了,就是踏上去往真实世界的旅程的开始,而且你没得选,你必须要走这条路,一直走到真实世界里,去过一种真实的生活,而不是过一种在头脑中和观念打架的生活。

如果将《芭比》的制片过程和电影本身两两相看的话,或许会对我们更有启发性一些,也更激励我们一些。

本文综合整理自看理想节目《去电影院的路上》的《芭比》番外,有大量编辑删减,标题为编辑所取,完整内容请至看理想App收听。

音频编辑:山楂

原标题:《《芭比》,我们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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