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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水 | 倾杯乐:唐代的酒器与用法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正在热映的电影《长安三万里》中,让人印象最深的是诗仙李白,还有他的诗酒人生。唐朝代表性的酒器是什么样子,唐人怎样饮酒?不妨读一读学者扬之水、黄正建对相关问题的讨论,也许能让我们与李白、高适、杜甫、王维的距离更近。
倾杯乐
——与黄正建谈唐代社会生活中的金银器
文丨扬之水
作为老同事、老朋友,多年来我们一直是相互关注,虽然各自的领域不同。大著《走进日常:唐代社会生活考论》是我经常翻阅的一部书,很多文章在没有收入书中的时候就早已经读过,比如《韩愈日常生活研究》《官员日常生活的个案比较:张说与元稹的场合》《唐代官员宴会的类型及其社会职能》。
我也看到您不止一篇文章呼吁加强日常生活史的研究,“既研究某一朝代例如唐朝的日常生活,也研究此一朝代与彼一朝代的异同,并把这种异同看作是社会发展变化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内容”。又特别说道,“日常生活史的研究实际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研究领域”。这些我都深有同感。我想,我对唐代金银器的解读,是不是也可以算作对您的呼吁的一种响应呢,只是利用的研究材料不同。
您提出的日常生活史研究,相对于历史研究的宏观叙事,已经是细节研究,但我关注的可能更细,即日常生活的细节。您从韩愈的大量诗作中勾稽他的衣食住行,我从他的一首诗里找到对酒盏的纹样解读。您利用敦煌文书勾画唐五代北方地区的饮食生活,我利用敦煌文书为考古发现的金银器定名。大著的封面和扉页都是陕西长安县南里王村唐墓壁画,我曾经从这幅画里看到了酒器的使用。
陕西长安县南里王村唐墓壁画
唐代金银器除了酒器、香器,温酒、碾茶、煎药、炊煮,日常杂用之器,也尽可用金银彰显贵富。《安禄山事迹》说,天宝九载安禄山献俘入京,玄宗命入新宅并赐诸物,中有“银丝织成篣筐、银织笊篱各一”。《太平广记》卷二三七《同昌公主》一则说道:懿宗咸通九年,“同昌公主出降,宅于广化里,锡钱五百万贯。更罄内府珍宝以实其宅。而房栊户牖,无不以众宝饰之。更以金银为井栏药臼、食柜水槽、铛釜盆瓮之属,缕金为笊篱箕筐”。笊篱当代多用来捞面条、捞饺子,早年竹编,近年差不多都是金属器。
西安市北郊南余寨出土一枚银漏勺(卷三,图79),柄有铭文曰“光啓宫乾符三年正月改造白成鏤釣壹枚重貳兩叁錢叁”。乾符,僖宗朝。《太平广记》卷二三四《尚食令》(出《卢氏杂说》)曰尚食局造䭔子手入冯给事宅中造䭔子。——䭔子,一种面食,油煎者称油䭔;炙烤者,称焦䭔。䭔子手“坐饮茶一瓯,便起出厅,脱衫靴带。小帽子,青半肩(明抄本作臂),三幅袴,花襜袜肚,锦臂韝”。“袜肚中取出银盒一枚,银篦子、银笊篱各一。候油煎熟,于盒中取䭔子豏,以手于烂面中团之,五指间各有面透出,以篦子刮却,便置䭔子于铛中。候熟,以笊篱漉出”。戏剧般的场景里,银炊具的使用成为生动的细节。当然炊具用银,若非皇宫贵胄之家执爨,未必可办。
西安市北郊南余寨出土一枚银漏勺
柄有铭文曰
“光啓宫乾符三年正月改造白成鏤釣壹枚重貳兩叁錢叁”
下边咱们转入正题:倾杯乐。这个题目最初主办方认为不吸引人,因为大家不明白什么意思。我想,即便不知道它是唐教坊曲名,仅从字面看也没有理解障碍。倾杯,干杯。乐,宾主皆大欢喜。那么就是饮酒尽欢。饮酒尽欢,唐代以什么方式呢?便是“觥筹交错”。上一场提到宋元时期的劝杯,而且说到是从唐代觥盏演变而来。现在要说的就是这个“觥”。觥筹交错,是至今依然活跃在日常生活中的用语。但这个词是怎么来的?辞书解释说:“酒器和酒筹交互错杂。”差不多等于没说。
首先,觥字就没有解释。再看与“觥”相关的词条。觥船:“容量大的酒器。”飞觥:“传杯。”称觥:“举杯祝寿。”(书证引清代《啸亭续录》)巨觥:“大的角质酒器,亦泛指大酒杯。”金觥:“酒杯的美称。”这些解释告诉我们的就是,觥是酒器。然而酒器为什么会称作觥呢?依然不得要领。
咱们且看唐代。唐人称作“觥”者,为饮酒器,但有别于平常的饮酒器,而不仅仅是大小之别,实质在于它是酒席中公用的罚爵。觥,也作觵,初义为先秦礼器中的酒器。《诗·周南·卷耳》“我姑酌彼兕觥”,《毛传》:“兕觥,角爵也。”即仿犀角样式制成的饮器。
兕觥
山西石楼县桃花者村出土
《说文·角部》:“觵,兕牛角可以饮者也。”《卷耳》“兕觥”句《郑笺》:“觥,罚爵也。……旅醻必有醉而失礼者,罚之亦所以为乐。”“旅醻”,上古时代的饮酒仪式,即采用“接力”一般的方式递相酬饮,醉而失礼,便用兕觥作为罚酒之器饮失礼者,此饮器,称作“罚爵”。两汉仍存先秦遗风,由《后汉书》卷二十九《郅恽传》所记十月飨会故事可见东汉风俗。其中的一个细节是所谓“司正举觥”,唐李贤注:“司正,主礼仪者。觥,罚爵也,以角为之。”下文太守云“敬奉觥”,贤注:“遂受罚也。”此风相沿至唐而不衰,不同在于以当日酒令的发达而把传统的罚失礼易作罚违令,即一面沿用了觥原有的“罚爵”之义,一面用各种酒令将“罚之亦所以为乐”之举变作酒席筵中的游戏。觥于是成为席间酒器中的罚爵,司掌罚酒者亦即游戏中的核心人物,因此名作觥使或觥录事,诸般行令规则以及觥的使用,见唐皇甫松《醉乡日月》。
既是罚爵,觥自然不同于平常用器。容量大,形制殊异,不易饮尽,都是它的特别之处。唐代酒器中的觥,式样不再以犀角式为主,而是以新奇为尚,初唐流行的被有异域色彩的多曲长杯遂成觥的主要样式,嗣后在此基础上很快完成中土化。以其造型约略如船,而名“觥船”。
刘禹锡《浙西李大夫示述梦四十韵并浙东元相公酬和斐然继声》,句云“罚筹长竖纛,觥盏样如舠”,可为“觥船”作注。杜牧《题禅院》:
觥船一棹百分空,
十岁青春不负公。
今日鬓丝禅榻畔,
茶烟轻飏落花风。
“觥船一棹百分空”,这里的“分”,乃饮器容酒之量,同于杜牧诗《后池泛舟送王十》“为君蘸甲十分饮”之“分”。十分,固谓满杯,但它本是酒令中语。以出自镇江丁卯桥晚唐银器窖藏《论语》令筹为例,令筹分别以五分、七分、十分、四十分为量,如“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任劝十分”,“择其善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
《红楼梦》第六十回怡红院里的群芳夜宴,也还是类似的方式。“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于是宝钗“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巧借酒宴中通常的娱戏,作者写出夜宴中的人和人的运命。酒宴中的这个娱戏,却是由来已久。
银鎏金纛
江苏省镇江丁卯桥窖藏
“论语玉烛”令筹
江苏省镇江丁卯桥窖藏
以摩竭为造型,也是觥船的式样之一,如杭州吴山广场地铁建设工地出土五代越窑青瓷摩竭酒船。觥船之外,传统的兕觥与角杯又同起源于西方的“来通”结合在一起,相与融汇,成就觥盏中的新式。名品之一,自然是西安南郊何家村唐代窖藏中的玛瑙兽首杯。它的始末源流,孙机先生《玛瑙兽首杯》一文已考证详明。来通式样很多,玛瑙兽首杯的仿制只是取其一。陶瓷器中依仿来通的制作尚有不少,早期模仿的成分比较多,如大英博物馆藏白瓷狮首杯,大致可定为隋代物。晚期则更为中土化,甚至近乎脱胎换骨。从式样来看,也多不取角端为流口的饮用方式,而是把杯之上方作为饮口,如郑州后庄王村出土三彩龙衔瑞草杯。只是依凭目前掌握的实物资料尚不足以排比发展演变的清晰线索。
五代越窑青瓷摩竭酒船
杭州吴山广场地铁建设工地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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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白瓷狮首杯 大英博物馆藏
右:玛瑙兽首杯 西安南郊何家村唐代窖藏
三彩龙衔瑞草杯 郑州后庄王村出土
所谓“来通”(rhyton),乃是译名,它进入中土,融入唐代酒筵行令所用之“觥”,自然也多见于唐人吟咏。前举刘禹锡、杜牧之作,是其例。李贺《河阳歌》:
染罗衣,秋蓝难著色。
不是无心人,为作台邛客。
花烧中潬城,颜郎身已老。
惜许两少年,抽心似春草。
今日见银牌,今夜鸣玉讌。
牛头高一尺,隔坐应相见。
月从东方来,酒从东方转。
觥船飫口红,蜜炬千枝烂。
《河阳歌》乃写狎官妓作长夜之饮,而以觥的使用挽结饮酒行令之乐,此中的关键,即在于“牛头”与“觥船”,然而古今各家笺注,于此皆未得要领。这里的“牛头”与“觥船”,实为同一物,便是酒筵中的罚爵。所谓“牛头”,即依仿来通以牛头为造型的角杯,“高一尺”,是极言其大,“牛头”正是为觥船写形。所谓“酒从东方转”,即行令而传杯。“隔坐应相见”,既行令,人自难免饮罚杯,此筵所置罚酒之“觥船”,便是“牛头”。“觥船飫口红”之飫,本义是餍足。前人对“飫”用在这里因此很不理解,或推测是“沃”之误,但“沃”字在此更加解释不通。我以为,“觥船飫口红”,当视作拟人化的用法,即筵席上的罚爵因屡被唇吻而沾得太多口红,所以见出长夜之饮,饮之尽欢。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西安南郊金泘沱村唐代壁画墓墓室北壁东侧壁画有此角杯形象:上身已剥落的两个侍女之间一具食床,上置果盘二,三足罐一,其旁一个高足杯,果盘之侧一个三足盘,盘上一个六棱高足杯,旁边竖着一个兽头角杯。从食床各器的比例来看,角杯的体量正与“牛头高一尺”相合。墓葬年代约当天宝年间(赵晶《西安南郊金泘沱村唐代壁画墓的发现与研究》,《考古与文物》二〇一九年第一期)。
西安南郊金泘沱村唐代壁画墓墓室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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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银来通 伊朗萨珊时期(四世纪)
右:银来通 伊朗帕提亚时期(前一世纪至一世纪)
作为罚爵的觥,容量大亦或特点之一。丁卯桥窖藏中的银素面盏一件,通高14.8、口径14.5厘米,重357克。盏身中腰打作凸棱一周,凸棱以上做成五曲式,以下为圆,圜底作收,下接高圈足。圈足内刻“力士”二字。银盏的形制颇为独特,从窖藏中酒器的品类来看,可以认为,此即筵席中的罚爵亦即觥盏。杜甫《乐游园歌》有“百罚深杯亦不辞”之句(按诗题下原注云:“晦日贺兰杨长史筵醉中作。”“百罚”,一作“百刻”,或以为“刻”是“罚”非,其实不然。“百罚深杯”正是扣题之句),深,可以是曲折,如鹦鹉杯;也可以是高,即如此盏。而式样、尺寸乃至重量都很相近的银盏,也出现在内蒙古巴林左旗盘羊沟辽墓。银盏高12.3、口径14.4厘米,重三百克有余。此不妨视作唐风犹存。——墓主人德妃伊氏是后唐庄宗李存勖之妃,后为耶律德光俘获,很受优待,卒于辽会同五年(九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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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银素面盏(觥盏) 镇江丁卯桥窖藏
右:银素面盏 内蒙古巴林左旗盘羊沟辽墓出土
唐以后,“觥”依然是酒器的名称之一,但“觥”之名与实均有变化。它在具体使用的时候,含义已与唐代相异,不过旧义尚存书面语中而已。宋郑獬作《觥记注》,下列各目皆为历代酒杯,则书以“觥”为名,只是把它作为酒杯之雅称。晏殊词《喜迁莺》“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乃移用杜牧《题禅院》中成句,而彼原指罚爵,此则代指酒杯。元张昱《估客》“马上牛头高一尺,酒边豪气压三军”,则是用李贺诗之典,亦为酒杯之泛指。
顺便说到,镇江丁卯桥窖藏中的酒器涵盖了晚唐金银酒器的主要类型,而无论造型与纹饰都已洗尽胡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虽然只是一批器物,但由器物的名称和样式却得以见出逝去了的无数盛宴,它也是无数次出现在诗人笔下的情景,如白居易“就花枝,移酒海,今朝不醉明朝悔。且算欢娱逐日来,任他容鬓随年改。醉翻衫袖抛小令,笑掷骰盘呼大采”(《就花枝》);“客迎携酒榼,僧待置茶瓯。小宴闲谈笑,初筵雅献酬。稍催朱蜡炬,徐动碧牙筹。圆盏飞莲子,长裾曳石榴”(《想东游五十韵》);又“密坐随欢促,华樽逐胜移。香飘歌袂动,翠落舞钗遗。筹插红螺椀,觥飞白玉卮”(《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等等。
和后世不一样,这里说筹,说觥,都不是用典,而是酒筵中的实景。就花枝移酒海,抛盏,飞觥,掷骰呼采插筹,酒宴行令的种种细节,都是唐代饮酒风俗中最见特色的内容,由丁卯桥窖藏中的一组酒令用具,特别是与酒筹配合使用的“觥盏”,可以把这一切展现得更加分明。〔王昆吾写过一本《唐代酒令艺术:关于敦煌舞谱、早期文人词及其文化背景的研究》(知识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对酒令和词的关系,有很详细的分析。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
“论语玉烛”酒筹筒
江苏省镇江丁卯桥窖藏
您的《走进日常:唐代社会生活考论》,也涉及首饰,而这是收在书里之前很早就发表了的,我也都曾拜读。从我的角度来看,检阅唐代金银首饰,不论设计意匠还是插戴方式以及对它的欣赏,都不能完全脱离开诗,而在诗人的沉吟中,也总能约略窥见一种恒常的对生活之美的经营。不过这不是我们今天对谈的重点,因此我们只在这里播放几个实例,略略感觉一下“诗”与“物”、“物”与“诗”的关联。当然这里的关联不是一对一的,只是反映了时风之下匠心与诗心某种程度的呼应甚至是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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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扬之水 | 倾杯乐:唐代的酒器与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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