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观察｜“令印度蒙羞”的暴力冲突：谁种的因，谁催出的果？

近日，一段今年5月拍摄的视频在印度社交平台广泛流传，点燃了民众的愤怒情绪。视频中两名印度妇女被数十名男子强迫裸体游街，随后遭到性侵。7月20日，印度总理莫迪称该事件“令印度蒙羞”，并敦促司法部门尽快进行调查。

视频中的这一事件与今年5月以来印度曼尼普尔邦梅泰族和库基族之间的持续冲突有关。视频中的受害者为当地库基族妇女，视频在印度社交平台上疯传一天后，库基族民众身着黑衣，在该邦的楚拉昌德布尔举行抗议游行，要求对实施暴行者采取严厉行动。

曼尼普尔邦位于印度东北部，此前曾多次爆发族群冲突与武装斗争事件。今年5月3日，主要居住在该地区山地的库基族对生活在山谷地区的梅泰族要求被承认为“表列部落”（Scheduled Tribe）表示抗议。梅泰族若获得这一地位，将能购买该邦山地的土地，并获得更多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机会。此次抗议活动随后升级为暴力冲突。

在曼尼普尔邦妇女遭性侵视频曝光前，莫迪一直对该地区暴力冲突保持沉默。这引出一个问题：曼尼普尔邦的这场冲突究竟是传统的社群冲突，还是有国家机器支持的结果？

英国殖民种下的恶因

曼尼普尔邦地处印度东北部，面积22327平方公里，东与缅甸为界，西、南、北分别与阿萨姆邦、米佐拉姆邦和那加兰邦相邻。曼尼普尔邦有286万人口，其中纳加族和库基族是该邦主要信仰基督教的族群。另一族群梅泰族（Meitei）是印度教徒，他们的人口占比为53%。纳加族和库基族作为“原住民”居住在山地，梅泰族人主要居住在地势平缓的山谷地区。

库基族是跨境民族，在孟加拉国、缅甸和印度都有分布。他们在缅甸被称为佐族或钦族，而在缅甸的钦邦又被称为库基族，在印度米佐拉姆邦他们则被称为米佐人。

1894年，英属缅甸（钦邦）和英属印度（曼尼普尔邦）在未经库基族人同意的情况下将他们和他们的土地纳入统治。在库基族看来，英国划定的边界是不恰当的。曼尼普尔山区对库基族至关重要，被认为是他们的祖居地的重要组成部分。早在英国人到来之前，库基族就已在今天的孟加拉国、印度和缅甸的一些地区生活。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的历史，要远远长于曼尼普尔作为一个邦存在的时间。

然而，在英国殖民统治下，库基族被驱逐出家园，在英属印度的东北地区四处流散。英国当局则以库基族是游牧民族，其族群有“四处流散”的民族神话为自己的殖民行为辩护。

如今，大多数梅泰人仍然相信这个神话，认为库基族是外来者，是没有土地所有权的移民。其他社群也不承认库基族对土地的所有权，这让族群关系变得更加复杂。当前的冲突凸显了印度一些重要地区缺乏经济机会和资源的问题。

动荡何以至此？

过去，曼尼普尔邦曾发生过梅泰族、纳加族和库基族之间的三方族群战争。由于曼尼普尔邦复杂的种族关系和土地管理制度，这里的冲突总是与族群和身份冲突联系在一起。库基族和梅泰族构成了曼尼普尔邦的主要人口，最近他们爆发了基于身份和土地所有权的冲突。值得注意的是，梅泰族在该邦仅占据少部分土地，而被称为库基族的山地部落则占据了大部分山区，形成了民族聚居地。

2023年3月，曼尼普尔邦通过了一项具有争议的法律。曼尼普尔邦高等法院根据宪法关于曼尼普尔邦的371C特别条款，裁决梅泰族获准加入“表列部落”（ST）名单。表列种姓与表列部落一同构成印度社会政策中的“落后阶层”，是印度因历史原因形成的、处于印度主流社会之外、印度宪法规定的两类社会弱势群体的总称。

在曼尼普尔邦，纳加族和库基族强烈反对这一决定。曼尼普尔全体部落学生联合会（ATSUM）为此于5月2日组织了一次示威活动，由此，持续的暴力冲突拉开序幕。ATSUM在该邦的十个山地地区组织了“部落团结游行”，以抗议梅泰族对“表列部落”地位的要求。在曼尼普尔高等法院要求邦政府在四周内向印度中央政府推荐梅泰族获得表列部落地位后，占该邦人口约40%的表列部落群体组织了游行活动。

在纳加族和库基族看来，该邦政府偏袒梅泰族，因此他们联合起来反对这一决定。除此之外，他们和梅泰族还有土地冲突。梅泰族和另外两族因表列部落名单问题而起的紧张关系也随之蔓延至曼尼普尔邦全境。

在这种情况下，曼尼普尔邦社交平台上涌现了许多虚假消息，一些基于虚构事件的有关梅泰族妇女被性侵的新闻出现在网上。一些实施暴行的梅泰族社区成员利用所谓“梅泰族妇女被强奸”的虚假信息，将他们的行为解释为“复仇”。

长期的身份和“归属”问题

回头看曼尼普尔邦的紧张局势和暴力行为，“归属”是一个明显的问题。族群之间的隔离和分裂已经成了曼尼普尔邦法律和政府系统运作的主要问题。库基族和梅泰族的主要关注点是土地控制权和权益。

纳加族和库基族主要信仰基督教，居住在构成该邦大部分土地的山地，受到多项法规的保护。梅泰族居住在山谷地区，他们攻击库基族是“是来自缅甸和孟加拉国的大规模非法移民”。在大多数梅泰人看来，库基族是没有土地所有权的难民。然而，正如上文所述，库基人早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了。

梅泰族担心，尽管他们是曼尼普尔邦的公民，但“非法移民”将很快夺取他们的土地和权益。曼尼普尔邦政府一直在放大这种焦虑感。梅泰族宣称，现行的土地安排是不公平的，这阻止了他们获得山地土地的权利，而部落民（库基族等）却可以拥有山谷的土地。梅泰族因此对曼尼普尔邦高等法院提出了请求。部落群体则与之针锋相对，强调梅泰族掌控该邦的工作岗位、经济和政治，部落群体因此并不能主张任何额外的土地权利。

确实有一些富裕的部落群体家庭和一些贫困的梅泰族人在山谷地区共存，但山谷地区出身的政客也并不总是会为穷人说话。土地的归属问题仍然是相关争端的关键。

一些政治人物试图用法律手段努力变更山区土地所有权的规定，部落群体则反对这些尝试。面对这些情况，曼尼普尔邦高等法院试图以宪法371C条有关“表列部落”的条款做一些让步，将梅泰族列为“表列部落”。

在曼尼普尔，彼此认定自己是土著而对方是非土著的双方，都陷入了民族国家意识形态的纠缠中，并声称拥有土地所有权。然而，在印度的公民身份框架下，土地归属和权益的基础不应该是族群自我叙述的故事或神话，而应该是明确的定义。

冲突背后是国家机器？

了解曼尼普尔邦社群斗争的来龙去脉至关重要。针对这一事件，笔者与曼尼普尔邦的族群暴力受害者、来自缅甸和印度的库基族社群领袖、曼尼普尔邦的库基族宗教领袖做了交流。大多数受访者认为，最近的冲突是精心策划的结果，并得到有关部门的支持。2023年3月，库基族被解除了武装；4月，曼尼普尔邦又出现了有组织、有序的武装招募行动。

在山林中，被称为钦族、库基族或米佐族的人们以天生的抵抗精神著称，惯用传统的手工制造武器来保护自己，以免遭野生动物的侵害，库基人还用枪在山林中狩猎。然而，曼尼普尔邦首席部长比伦·辛格（Biren Singh）2023年3月提出，政府已经展开了枪支许可调查，以制止本就拥有持有许可枪支的人们“危害或杀害无辜民众”。他引用《武器法》规定，要求枪支许可证必须每两到三个月更新一次，未能在截止日期前更新枪支许可证的人被视为违法。于是，许多库基人带着武器来到警察局，以更新枪支许可。然而还有很多人，尤其是梅泰族人，并没有更新许可证，并将武器用于族群冲突中。

2023年4月初，曼尼普尔邦政府透露，在库基族上交他们的武器以更新许可后，曼尼普尔邦的其他人获得了超过4000件武器。这发生在社群动荡和流血事件之前。笔者认为，曼尼普尔邦最近的社群冲突并非偶然发生。梅泰族提前开展了武装招募活动，并得到印人党执政的曼尼普尔邦政府的支持。库基族也提出，印人党对曼尼普尔邦的冲突和暴力负有责任。

最后，这场冲突的赢家是印度中央政府。超过六千名士兵被部署在印度边境，以应对社群冲突可能引发的非常情况。印度东北地区民众的呼声背后是莫迪政府的漠视。该邦民众希望莫迪能集中精力以恢复该邦的平静和正常。

然而，中央政府的漠视加剧了各派别之间的紧张局势，使处理当前形势变得困难。极端的梅泰族组织应该对持续、不可预测的暴力负有责任。然而，安全部队在这些情况下基本上保持沉默。

近年来曼尼普尔邦政府将该邦的社群矛盾极端化了。梅泰族的表列地位问题只是表面，有关土地的归属和身份纷争才是长达十多年的冲突的根源。这场冲突非常复杂，我们需要理解印度、缅甸和孟加拉国边境地区问题涉及的后殖民思想、族群身份和社会和谐问题，以建立起更广泛的社区凝聚。研究21世纪以来身份政治如何通过运用其后殖民意识形态与国家主导权力相抗衡，对我们非常重要。

（Billy是一名博士候选人和专业研究人员，原籍缅甸的钦邦，专注于边境地区研究和印度、孟加拉国和缅甸的民族社区人类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