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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夫:黑白浮世绘(选读二) | 花城长篇

2023-07-25 17:5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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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亦夫 花城

导读

高桥直子,被称为“中国问题专家”的退休日本教授,自认为不同于正常女人。和前夫失败的婚姻、和儿子疏离的母子关系,像白纸一样无以探究的身世,时常萦绕枕边的噩梦,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她的古怪、偏激和自怨自艾?年轻时的高桥曾在北京留学,毕业前夕的一次意外伤害,让她从此陷入了对自我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厌弃:随身出现的异味幻觉让她饱受折磨,每每看向镜子中的自己都是衰老而疲倦,苍白而哀怨。当高桥鼓起勇气从东京重返北京的故地,打开潘多拉魔盒中尘封已久的黑色记忆,囚禁她身心长达半生的执念终于彻底被放下。

《黑白浮世绘》是旅日作家亦夫的最新长篇小说,男性作家采用女性第一人称讲述的一个“物哀”故事:愁绪浸染、感性丰沛,情欲被掰开,被揉碎,展现出凄美和禁忌之美。小说将种种对立的事物放进一只万花筒,记忆和现实生活的边界从此打破,不再“非黑即白”。

黑白浮世绘

文 | 亦夫

3

3月中旬开始,东京的樱花渐渐进入了盛期。

每到这个季节,都是我一年中最忙乱的时候。日语将赏花的人叫作“花见客”。这段时间里,我几乎天天都是花见客,却从来都没有过赏花之心。从中国来日本旅游的朋友中,能不怕打搅而主动和我取得联系的,肯定都是交情到了一定分儿上的人,我自然无法推辞。所以我在樱花季就像一个业务繁忙的陪游,带着一拨又一拨远道而来的朋友,看花、逛街、吃饭、喝酒,然后在午夜告别,微醺着回到家中,又开始规划第二天的日程和安排,周而复始地一直忙到樱花凋谢。

对于这种持续了多年的友情“三陪”,今年我却无暇顾及了。凡有朋友发信息给我,委婉地说自己到东京了,能否找个时间一聚时,我都会不假思索地回复说:“太对不起了,我身体欠佳,近期一直在住院,恐怕无法接待老友了。”我的愧疚是真心的,尽管我又说了谎话。这段时间里,我虽然把很多时间花费在了医院里,但我并没有住院,住院的是我儿子北原英士。

儿子是3月11日住院的,而等我知道时,已经是3月15日了。令我感到难过的是,其间我和他有过数次电话联系,他居然都没有向我透露半点生病住院的消息。3月15日中午我约出版社编辑中村大辉在新宿吃饭谈事,饭后坐总武线回到锦糸町站时,已经是下午3点了。我刚出了车站北口,人群中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奶奶!奶奶!”我回头看时,正是4岁的孙子阳太。一手牵着他的小手,一手提着袋子的儿媳夏树此刻也转过身来,正吃惊地看着我。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我赶紧走过去问。

“好久不见啊!”夏树没有回答,而是礼节性地寒暄道,“真巧啊,在这里碰到您。”

“我们去医院看爸爸,爸爸住院了。”阳太兴高采烈地说。

“啊,英士住院了?什么时候的事?在哪家医院?”我问夏树道,“我昨天还和他通了电话,他什么都没说啊。”

“就在墨东病院。他住院已经三四天了,怕您着急,嘱咐我也不要告诉您。”夏树这才轻描淡写地说,“胃里长了个息肉,手术效果很好,再过一周左右就能出院了。”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本能的反应就是随他们母子一道去医院看望英士。但儿媳脸上为难的表情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而是对她说:“既然阳太说了,我总不能假装不知道吧?不过你不用对英士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去看他。”然后就和他们母子挥手告别了。

回到家里后,为第二天以怎样的方式去探望儿子,我几乎想破了脑袋。首先,去之前要不要打电话给他?不打吧,不知会不会和别的探视者冲突而让儿子尴尬。打吧,连住院都不肯告诉自己的儿子,一定会客气而礼貌地将自己拒之于千里之外。再者,去探望时该带什么礼物?送鲜花显得太不像母子,而直接给钱的方式一直是儿子反感并拒绝接受的。还有诸如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该在什么具体的时间去病院……“去看趟生病住院的儿子,倒弄得像要去拜见天皇似的。”我虽然感到可笑和沮丧,但依然纠结了半天才最终决定,既不事先打电话约时间,也不带任何礼物,明天上午日常着装、素面朝天地去趟墨东病院。

第二天上午9点半,我到达墨东病院门口时,却又对自己的决定怀疑起来:这样两手空空真的合适吗?在又一番纠结之后,我忽然想起儿子喜欢读书,便去附近的“有邻堂书店”买了几本店家推荐的新书,这才重新回到了墨东病院。

英士的病房位于十楼。当我推开房门时,他正躺在床上,和邻床一位站在窗前的老年患者聊天。见我进来,儿子显然吃了一惊,但表情随即就变成了那种我熟悉又陌生的微笑。他说:“昨天听说阳太说漏嘴了,本来想打电话让您不必过来,还是晚了一步。”那个站在窗边的老者见状,向我点头致意后,对英士说声“我去散散步”,然后就慢吞吞地出了病房。

这是一个四人普通病房。病床与病床之间有拉帘相隔,目前只有儿子和那个老者两个患者。我把那摞书放在床头柜上,尽管对儿子有意瞒我的做法有些不悦,却下意识地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姿态,故作轻松地说:“我知道你怕我担心,但儿子生病住院,哪里有不让母亲知道的道理?也不知道给你带点什么,住院枯燥,就买了几本书给你打发时间吧。”英士把那些书一本本地拿起来翻了翻,脸上露出在我看来明显是礼节性的喜悦道:“太好了,谢谢母亲。”

我在病床旁的圆凳上坐下来。母子相互注视了一下,却不知道从什么话题开始聊天,两人几乎同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还是英士很快打破了僵局,他说:“那天父亲的葬仪有全程录像,如果需要,我下次可以给您一份。”

“我说了您去开会的事,大家都表示理解。”他又说。

“谢谢你。机缘不巧,确实有些遗憾。”我说。

“比起长年瘫痪在床上受罪,死亡也算是一种解脱。”英士说,“这次住院,让我更深地感悟到了这一点。”

“你突然生病,是不是跟北原的死亡有关?”我问,“情绪和忙碌,往往是人生病的原因。”

“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感到上腹隐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英士的眼神显然在质疑我说此话的动机。

…………

尽管我和儿子在谈论北原邦彦时,都像在谈论一个陌生人,毫无情感流露,但我们之间的谈话,似乎从来都离不开这个男人,即便他已经死亡依然如此,这一点让我感到莫名的悲哀。我没有再接儿子的话茬,而是试图说些安慰病人的话,但也不知道是儿子不习惯我这个母亲在长久缺席之后的关心,还是我们之间多年来的谈话模式一时很难改变,三句话没聊完,话题总是很自然地又回到了有关北原邦彦的事上……我在病房里待了半个小时,当那个行动缓慢的老者再次回到病房时,我便借故告辞了。我嘱咐儿子安心养病,我有空便会再来看他。儿子却说:“您没必要再浪费时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再过几天就出院了。”

英士这句看似体恤的话,其实是明白无误的逐客令,这一点我心里清清楚楚。在走出墨东病院的大门时,一种挫败的绝望几乎让我冷彻全身。我没有坐公交车,而是选择了徒步回家。从锦糸町到我居住的东墨田,大概有四公里的路程,而我却整整走了两个小时。此时正值樱花渐入盛期的季节。走到锦糸公园时,公园四周规模不小的樱花树下,密密麻麻地坐满了饮酒作乐的花见客。我对这种人满为患的热闹一直感到头疼,于是转身向右,过了一座拱形小桥,打算顺着一条僻静的小路回家。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古川舞雪打来的。她说:“到赏樱的季节了,咱们也有一个月没聚了。周末了,明后天一起找个地方看花吧。”我说:“我不爱凑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除了陪人,我自己什么时候看过樱花?”古川说:“为我破回例呗。”我说:“什么事?你就直说吧。”话筒里古川叹了口气道:“还是鲍思远的事。这回不是他求我约你,而是我求你约他了。”我说:“怎么回事?这不像你的风格啊。”古川说:“也许这次情况真的有些不同……我约他几回出来赏花,他都说有事,明显是在躲我。你要是出面约他,他一定会出来的。”

“哈哈哈……”我忍不住坏笑起来,“看来这次狩猎不顺啊。不过我这段时间不行,儿子生病住院了,我得去照顾。嘿,行了,什么赏花不赏花的,不就是个由头吗?到时候比赏花更有说服力的由头有的是。”

挂断古川的电话,我只知道古川和鲍思远之间的相处出了问题,但却不明白是哪一类的问题。我自己本来就一脑门子官司,也没有心思再去琢磨,便一路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

在今年的樱花季节里,我不但拒绝了古川,也以自己生病住院的谎言,拒绝了所有从中国来日本旅游的新朋旧友。在英士住院后期的那一周时间里,我每天必去一趟医院。我非常明白,自己的探望不但对儿子没有任何好处,相反是在增加我们彼此的心理负担。每次告别时,儿子都会用恳求的语气说:“您不必再来了,每天这么辛苦让我于心何忍?”他脸上那种礼貌的微笑虽然一直保持着,但我却能明显体会到他的眼神正一日日变得失去耐心。事后想想当时的表现,我也对自己的那份固执感到困惑:我似乎就是在等待着英士失去耐心的那一天,像别人家的儿子对待父母一样,不高兴时就随意地将自己的不满甚至愤怒发泄出来,似乎那样不用掩饰、可以随心所欲表达的情绪才能体现彼此不分的亲情……但直到出院那天,英士对我连一句真正的牢骚话都没有说过。他将所有我能感觉到的不快都隐藏在了稍纵即逝的眼神中,言谈举止间却始终保持着昔日的礼貌和亲切。

最后崩溃的不是英士,而是我。在3月21日儿子出院那天,儿媳夏树去医院帮助英士收拾东西时,指着床头柜上那摞书问:“这些书是带回家呢,还是当垃圾扔掉?”英士立即就黑下了脸,用训斥的口吻道:“你怎么说话的?这是母亲送给我的礼物!”当时在一旁的我本来沮丧的情绪就到了极限,看到他对妻子表面粗暴实则亲密的态度,一下子怒从心来。我差点抢步上前,将那摞书一股脑全部丢进垃圾袋里。但理性阻止了我疯狂的举动,而只是用明显夹杂着不满情绪的口吻说:“夏树说得也许没错,反正你一本也没有读过。”

英士立即换了一副面孔,温和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每本书我都翻了翻,打算回去后细读。”

此时正是樱花的盛期。从十楼病房的窗户望出去,到处都可看见开满繁密的粉白色花朵的樱树。它们或单株,或数棵,或成排成林地分布在河畔、公园、人家的院落或楼群之间,独自或聚众炫耀着一年一度短暂的辉煌。稍具规模的赏樱场所里,到处都是蚂蚁般蠕动的花见客。“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在这个季节里,一个个原本循规蹈矩的日本人,忽然都变成了敏感多情的花痴,在树下饮酒歌舞,纵情作乐……

我忽然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大醉一场。

4

3月底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去位于御茶之水的青舍画廊参加一个版画开幕酒会时,竟然意外地遇到了鲍思远。

画廊老板阿部俊也跟我只有一面之交,是两年前在另一个共同的朋友组织的饭局上。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在饭局上既不说话,也不喝酒,是那种很容易被忽视的角色。我收到他发来的电子邀请函时,竟一时想不起来他的长相。我之所以来参加这个连版画家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开幕酒会,是因为我有事想当面向阿部咨询。

阿部在画廊门口看到我时,神情明显有些意外。他说:“高桥老师,我都没敢指望您来。一会儿随意讲几句话吧。”我说:“我是个来看热闹的外行,千万别让我出丑。等你闲下来,我倒是有事和你聊聊。”阿部说:“我得主持仪式,结束后我找您。”

青舍画廊是个不大的两层建筑。命名为《无疆》的版画展,虽然作品不多,但稀稀松松地占据了一楼和二楼的所有墙面。二楼已经摆起了一溜长桌,上面布满了各种吃食和酒水。大概是周末的缘故,来宾众多,楼上楼下到处是闹哄哄的说话声。我刚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忽然听到一声高分贝的喊叫:“哎呀,真是高桥老师!”我转身看时,居然是鲍思远一脸惊喜之色地站在身后,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快要见底的啤酒。

“鲍老师!”我也颇感意外地说,“真是巧了。”

“3点有人约我在附近见面,我闲着没事,就早点出来转转,碰到这个画展开幕,顺便进来看看。我老远就觉得是您,到了跟前才确信没有认错人。”鲍思远一边说,一边给杯子里又添满了啤酒。

我差点笑了起来。这个莽撞的家伙大概没有看或看不懂看板上的文字。今天是画展的开幕酒会,只招待相关人士和媒体记者,明天才开始对普通观众开放。但我没有说破,我喜欢人生这种歪打正着的巧合。

“找个时间再一起喝酒吧。中国人讲究回请,我也该请你喝次酒了。到时候叫上古川。”我忽然想起古川前段时间的托付,便顺口说道。

“好啊好啊,看您时间方便,我随时都行。”鲍思远爽快地说完,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就不叫古川了吧,反正她又不怎么喝酒。”

“你们之间出什么问题了吗?”我故作吃惊地问。

“有点小误会,她最近约过我几回,我都躲了。”鲍思远见我一脸惊诧之色,连忙又说道,“我也不是藏着掖着的人,但这事一句两句还真跟您说不清。不过只是事关男女,无关中日。”

话说到这分上,我自然也就不好再问了。我们一边喝酒聊天,一边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版画。3点开幕仪式开始前,鲍思远已经离开了。我到外面去给古川打了个电话,说我已经约过鲍先生了,但他最近手边事情较多,过段时间再说。电话那头古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昏昏欲睡,她说:“他连你约酒都推托,肯定不是因为忙。他一个交换学者,本来就是闲差,忙个屁啊。他这是铁了心不想和我再有任何关系,哪怕是间接关系。”我问:“你们俩到底怎么了?”古川说:“一言难尽,等见了面和你细聊。”

画展走过场式的仪式很快就结束了,来宾们进入了随意交友、喝酒聊天和观看画作的阶段。阿部俊也过来找我,说现场闹哄哄的,没法说话,将我让到了他在一楼的办公室里。

“我就是想问问,如果在你这里办个画展,大概需要多少费用?”我说。

“方式有很多,纯粹租场地的话,画廊按时间和面积收取租金。或者边展边售,其销售总额由画廊按比例提成。画廊也对有市场潜力的无名画家进行投资式包装,会和画家签订一个长期协定。画廊就是个经营场所,只要能挣钱,怎么都可以的。当然啦,如果是高桥老师的朋友,费用可以友情打折。”阿部一边说,一边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

我从手机里找出几张中国画的照片,递给阿部道:“我不会评论画,但作为普通观众,我觉得这些中国画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非常独特,跟我以往看过的中国画都不同。您先看看,如果觉得作者不属于有潜力的画家,那我再说,就属于耽误您的时间了。”

阿部在我手机上细细翻看着那些照片,也不知是真喜欢,还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一直在频频点头。他边看边问:“画家在中国,还是在日本?”

“一直住在埼玉县,来日本也二十来年了。”

“高桥老师说得没错,确实风格很独特。”阿部将手机还给我,有些疑惑地说,“有这样的画功,按说无论住在哪里,都应该在圈子里有了起码的影响才对。中国画我也没少看,但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的作品。”

“从来都不在圈子里,怎么会在圈子里有影响?”我有些高兴地说,“有了你的专家鉴定意见,我对他更多了一份信心。”

“是高桥老师的朋友吗?”阿部问,“能否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他的画?一是照片效果有误差,二来数量也太少。”

“我当然求之不得了。等我联系过后,看你们二位哪天都方便时,一起见个面。”我说完就站起身来,“今天您太忙,我就不打扰了。”

“那我等您消息。”阿部顺手从办公桌上拿了一份青舍画廊的宣传册页给我,“这上边有青舍历年举办重大活动的详细介绍,高桥老师也替我给您的朋友介绍一下。”

从阿部办公室里出来后,我就穿过乱哄哄的人群直接出门了。阿部显然真的对那些画有兴趣,而我之所以无法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是因为我不肯定自己这次能说服阿伦接受我的建议,给自己多年的创作、给那些沉睡在仓库中的画儿一个交代。

对,阿伦就是我给阿部看的那些中国画的作者,一个在所谓的圈子里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画家。

在去车站的路上,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打电话告诉阿伦。之所以纠结不已,是因为我知道,这个在我看来的好消息,未必会让阿伦感到高兴。就如同我总对他说“你要给你的天赋和那些画作一个公正的交代”时,他那聚光的小眼睛里都会飘过一丝狡黠,全然不为所动地说:“公众的雀跃欢呼是一种交代,保持永久沉默可能更是一种交代。”

我认识阿伦已经十多年了。他的印象在我记忆中由虚到实、由符号到一个真实的人,是一步步慢慢加深的,以至于我都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第一次去埼玉县他的住处兼画室,是我和他认识加深的一个分水岭。在那次之前,我们已经在东京见过多次面。每次共同的朋友介绍他是个画家时,他都会说:“是画画的不假,但不是画家。”因为几次与阿伦见面,他都是那种衣着算不上考究但非常得体、言谈举止自信大方而又无一丝傲慢的人,让人感觉舒服而又因缺乏个性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他说自己不是画家时我是相信的,心想大概是我们共同朋友的抬举之词罢了。因为我也认识不少中国画家,但没见过一个他这样的。

我去阿伦位于埼玉的画室是在一个秋天。那两年闲暇时间,我应北京一个朋友之约,替他搜集有关日本各种稀奇古怪的节庆和祭祀仪式的有关资料和图片。那个秋天,在埼玉县工作的一位大学同学去欧洲旅游时不幸车祸罹难,我去参加了她的葬仪。同学的女儿跟我也很熟,她在葬仪后一起吃饭时,一脸抑郁地对我说:“妈妈的骨灰虽然回来了,但我知道她的灵魂永远留在了异乡。”我对此类沉重又玄虚的话题永远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岔开话题问她当地有什么比较出名的节庆,她立即惊喜地说:“你算是问巧了,后天就是小鹿野町的两神神社大祭。”

我是在去秩父郡小鹿野町参加每年一度的两神神社大祭并拍了一大批照片之后,在开着租来的车回埼玉市的路上,忽然想起阿伦的。因为我模糊记得,他似乎就住在秩父郡。我找出通信录看了一下,他的地址果然就在秩父郡横濑町。不知何故,我心头泛起一丝他乡遇知己的兴奋,便直接更改了导航线路,连个电话都没打,就直接奔横濑町而去了。

我说过,我喜欢人生各种歪打正着的巧合,但我并不是个刻意制造某种机缘的人。我后来一直对自己没打电话就直接去找阿伦的决定颇感困惑,弄不清当时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我们当时的交情还谈不上友情,所以给对方一个惊喜的说法不可能成立。虽然我觉得阿伦过于正人君子的形象有过于自我包装的成分,但我不是个好奇心太重的人,也不可能冒昧去窥探别人的隐私……但有一个事实是不容否认的:那天我的临时拜访,是我和阿伦后来古怪而亲密的友情的开始。所以,我将那天自己显得唐突的决定,归因为缘分在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

一路想着那次见面的细节,我决定将阿部的提议还是当面告诉阿伦为好,那样也免得让他在电话里一口回绝。车到锦糸町,出站后我给阿伦打了个电话,说很久不见,我最近又闷得慌,问他这几天有没有空,我想去埼玉看看他。阿伦的电话背景很嘈杂,似乎在一个人数众多的场合。他听上去颇有些兴奋地说:“我来北海道了,还得待些日子,等我回去后给你打电话。”

“十几年了,还不死心啊。”我不由得感叹了一声。毋庸置疑,阿伦又在被那些永远都没有答案的所谓线索牵着鼻子到处乱窜了。

......

节选毕,阅读全文请订阅《花城》2023年第4期

责任编辑 杜小烨

亦夫,陕西扶风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曾在国家图书馆、文化部和中国工人出版社任职,现旅居日本。著有长篇小说、散文随笔集等十余部,代表作“原欲三部曲”之《土街》、《媾疫》及《一树谎话》。长篇小说《无花果落地的声响》获中山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原标题:《亦夫:黑白浮世绘(选读二) | 花城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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