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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乡村女教师的独白 | 散文
一位乡村女教师的独白
文 | 舒怡然
我刚进大学才一个月,就接到了二姐的信。至今仍记得那封信的开头:“不知道二姐我做什么损事了,怎么老天要如此惩罚我呢,偏偏把我一个人发落到青背小学。你问我青背在哪儿,大山沟沟里,地图上你都找不到的地方。”
读了二姐的信,我也忍不住急起来。青背小学在哪里?我赶紧跑到系图书阅览室,翻遍了所有的地图,真如二姐所言,它果然是个山沟旮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我只能凭想象在心中勾画着青背小学。它隐蔽在大山里,不,是深山老林里,像小说《林海雪原》描绘的那样: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在山腰间盘旋,那肯定是这个小村庄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一条出路。
(图片来自网络)
二姐那年才十九岁,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子,要挑起山村女教师的担子。她怎么敢呆在深山里?山里晚上有狼吗?我整天为二姐担心,怕她孤单,每周都写一封信给她,也不管她能不能收到。
没过多久,二姐就给我写来了第一封回信。她说:“二姐的境遇还算不上是悲惨,因为,还有另一位长我一岁的女孩作伴,我们是一对山村女教师,这回你可以把我们俩当成小说的女主角了。你一定想象不出来,二姐我现在可是位全才,一人教三个年级的课程,除了教语文、算术两门主课,还得教音乐(就是唱歌)和政治(现在叫作德育)。她教另外两个年级,还得兼任体育老师,因为她比我好动而且长得高大。我们的教室只有几间土坯平房,全校有六十几个学生,他们都是从周围几个村子来的孩子,最大的已经十五岁了,因为不断地经历着辍学又复学,然后再辍学再复学,这样折腾了好几个来回,所以到现在小学还没毕业。比起他们,我该算是幸运儿了,你看我才十九岁就为人师表了。”
放下二姐的信,我稍稍释然了一些。感觉那个天性乐观豁达的二姐,又慢慢复活了。但她接下来的一封信,却让我把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说:“山里的初冬不像我们城里,奇冷无比。每天六点多我们就得起床去教室,把炉火生起来,不然白天根本没办法上课,那种烟熏火燎的滋味就甭提了,常常呛得眼睛都睁不开。教室的窗玻璃不知道是被打碎了,还是被人偷走了,呼啸的北风毫无顾忌地扫进教室,小孩子的手都冻得跟胡萝卜似的。我们俩连夜把窗子用纸糊上,教室光线是暗了点儿,但总算挡住了风寒。”
二姐在信中还说,那件她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昨天夜里,狼来了!叫得很凶。我们俩人抱成一团,不敢哭,怕狼听到人声会更纠缠。我的好妹妹,北京动物园里一定也有狼吧,可是那些供人观赏的狼,已经失去了野性,它们即使嗥叫起来,也没有那么吓人吧?”
读二姐这封信时,恰好是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安静的宿舍里,外面街上华灯初上。我听不到狼嗥,也不用担心夜里会有狼的造访。我若是想哭,就可以大声地哭,不必担心会引狼入室。可我没有泪,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很难受。那一刻,我真想跑到街上,大喊一声:“狼来了!”可我什么都没做,就那样僵僵地捧着二姐的信,似乎连心也僵住了。
后来,二姐来信说,狼被村民们赶跑了,赶到深山里去了,估计它们不会再来骚扰了。“或许老乡们只不过是哄着我们俩,怕我们胆小吓得跑回家,那谁来教他们的娃娃呢?其实,他们多虑了,我们已经习惯了夜里的狼叫,它像催眠曲一样。要是哪天没听到狼叫,还觉得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说“习惯了狼叫”,听起来多么沧桑啊!人的可塑性到底有多大呢?生活的重压会完全改变一个人,而这种改变甚至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
阳历新年刚过,就收到了二姐的信。她说:“过了个很开心的元旦,一位学生的家长邀请我们俩到家里过节。他们包了饺子,馅儿里没有肉,只有蘑菇和白菜,但这是他们能做出来的最精美的客饭了。我俩吃得狼吞虎咽,太好吃了!八成是因为我们很久都没有正经吃上一顿饱饭了。平日里,我们自己生火做饭。谁都没用过柴火,经常煮夹生饭,所谓吃饭,就是饥一顿饱一顿地凑合吧。”听二姐这样说,我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个滋味。乡村女教师啊,你们的甘苦谁人能知,谁人能晓呢?
二姐在青背小学,一晃就是三年。后来,她读了函授大学,城里很多中学教师短缺,二姐的生活出现了转机,她也动心回城当老师了。
可二姐心里又矛盾起来。她写信来说:“好妹妹,快帮我拿个主意吧。那天,我和学生们说要回城去了,没想到,孩子们竟异口同声说:‘不,您不能走!’几个女孩子还伤心地哭了起来。”
“一个家里最困难的女孩叫雪茹,她抽泣着对我说:‘您是真的要走吗?你这一走,俺的书也读不成了。每次俺妈叫俺退学帮她做事,俺就跟她说,你不能不让俺读书,荣老师说了,女孩子也要读书,只有读书长了见识,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要一提到你,俺妈就不吱声了,因为她最佩服的就是你了。她说你不光有知识有教养,心眼也好,看得起俺们山里人。”
(图片来自网络)
“听雪茹这样说,我忍不住抱着她的肩头哭了。我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真的动摇了,不想走了。这些孩子需要我,需要有个好老师教他们。难道我就忍心撇下他们,自己回城图享受去吗?”
最终,二姐还是回城了,尽管她内心很愧疚,觉得对不起那些山里的孩子们。回城以后,她给我写信也少了。但有一封信,让我一直记忆犹新。二姐在信中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雪茹,就是我在青背小学教过的那个女孩儿,今年春节她来看我了。我很吃惊,几年不见,她都长成大姑娘了。我走后,她还是把小学读完了,毕业后又接着读了两年初中,后来家里需要劳力帮手,没办法,她还是不得不辍学了。”
“这女孩真懂事,她居然还记得我最爱吃核桃,好几十里的山路,又要赶长途汽车,她还特意给我背来了一大口袋刚从山里打回来的核桃。我送她去汽车站,一路上她一声不吭,我抢先给她买了车票,就在要上车的瞬间,她忽然转过身来,对我说:’荣老师,俺来,就是想亲口说一声,谢谢您,若不是遇到您,俺恐怕连小学都读不了,那到现在还是个白丁呢。’雪茹说这番话时,眼里全是感激。那一刻,我真是无地自容啊。我有什么资格接受山里孩子这份纯朴的情谊,我是个逃兵,名副其实的逃兵。”我懂二姐的自责。但是,假如一切从头来过,二姐她会选择留在青背小学吗?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注定会有很多纠结,无解也是一种常态。二姐曾经怎样地与命运抗争过,也只有青背小学的孩子们能记得住吧。
发表在《侨报》文学副刊2013年4月9日
原标题:《一位乡村女教师的独白 |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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