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问世的第一天，迎接她的是惨淡的销售和一片质疑

电影《芭比》近日上映，芭比娃娃觉醒，变成了真人，体验着人类生活的一切。这可以看作是对芭比娃娃完美形象的反思和拆解。但其实芭比娃娃在诞生之初，就在与玩具市场中的男性主导视角做抗争。最开始这种线条完美的娃娃基本不被看好，既劝退了妈妈，也劝退了男性。最初参展玩具博览会时，芭比娃娃的设计制造者露丝·汉德勒同销售商没能签约任何订单。澎湃新闻经中译出版社授权，摘发《芭比——一个娃娃风靡世界的秘密》一书中讲述芭比娃娃诞生过程的部分内容，文中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芭比》海报

美国玩具博览会：玩具娃娃VS“太空时代”

什么东西到了露丝·汉德勒手里，准能卖出去。1959年，她带着自己设计制造出来的新娃娃，去纽约参加一个全国性的玩具博览会，那时的她对自己的新产品充满了信心。然而，在此之前的7年里，她面临的却是很多人的质疑。有人甚至说，她就不该生产那个娃娃。

1944年，露丝开始建厂，现年43岁的她已成为全美第三大玩具公司—美泰玩具公司的执行副总裁。美泰坐落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霍桑小镇，紧邻洛杉矶，是个价值高达1400万美元的大型玩具设计和制造企业。从20世纪50年代初到现在，这位总是面带微笑、有着火暴脾气、身高不足1.60米的小女人竟将企业的规模扩大了2倍。她聘用了自己的丈夫艾略特担任公司的首席玩具设计师，并最终以高超的营销策略和管理水平使公司的收入很快赶超马克斯和肯纳两家主要竞争对手，跃居全美第一。

露丝·汉德勒

到达纽约后，露丝直奔纽约宾馆。那里，客房被改成了临时展厅。许多玩具公司带着各式各样的玩具涌入展览大厅附近的宾馆。为了给露丝和这些玩具公司的精美娃娃腾出空间，房间里的床、椅子和桌子都不得不搬走。

那天上午，露丝将自己打扮得干净利落，突显出苗条匀称的身材。她在展厅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一边审视和调整这些大约30厘米的展品，一边思考着对自己来说性命攸关的问题。她从日本制造商那里订购了大批货物，光是小小的时装娃娃每周的订单就达到2万个，再加上专门为这些娃娃娇小而性感的身姿设计的4万套不同服装。不过，最令露丝担心的还不止搬运这些货物所需的成本，更重要的是她的信誉问题。

不错，她是公司的创建者，在那个大多由男性主宰的行业里，她作为企业家的才能也得到了男性同行的认可。但是她从未发明或设计过玩具，同时和其他领导者一样，有时也会盲目乐观，并且不能容忍失败。公司的玩具设计师们已经多次警告过这个娃娃不可能实现盈利，但她还是坚持推出了这一产品。

她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大声地发号施令，不停地拍打着尘土，时不时地还冒出几句脏话。这种坚持背后还有一个私人原因，使得这个玩具对她来说尤为重要。在她心里，这个娃娃不只是个玩具，她要让采购商们知道：这个小小的塑料玩具将会是小女孩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成员。

博览会上热闹非凡，既有马戏团的喧闹，又有百老汇演出时的狂热，简直就是展示创新、设计、天才灵感的一次盛典，还有玩具公司为尽展文化时代精髓而展开的激烈竞争。为了吸引零售店主的注意力，玩具制造商们甚至将展品摆放到了第五大道200号玩具中心主展区之外。第五大道200号中心是玩具制造史上颇具传奇色彩的地方，它修建于20世纪初，商户们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开始入驻这里，世界玩具制造业的中心从此也由德国转移到了美国。

博览会入口悬挂着色彩鲜艳的巨大条幅，身着道具服的大人们穿行其间。华丽的玩具展品目视着过往行人，有眨眼睛的，有跳舞的，不一而足，严肃的玩具销售业被赋予了天真烂漫的童趣。在一个异常温暖的展销日，有近7000个零售店主在第五大道200号徜徉。1959年的博览会上新增了一个孩子般大小的冷饮柜、会走路的摇动木马和时速达22千米的汽车，以及一个苏斯博士动物园。

史瓦兹玩具店广告

从1903年起，众多的玩具公司带着新发明来到这里参加玩具博览会，目的就是抓住零售店主的心，为自己的产品争取货架空间。第一次博览会设在了码头附近，以便存储从欧洲进口的玩具。当年的展品中，由美国生产的玩具包括“胖胖蛋先生”马戏团、千色乐蜡笔、莱昂火车和泰迪熊。

博览会之前，媒体并不看好露丝的娃娃。那时候，美国人满脑子都是“太空时代”，《纽约时报》关注的是美泰的二级塑料火箭，这种火箭长约30英尺，能向空中射出200英尺高。火箭的设计者是美国海军“麻雀”导弹工程的前项目工程师杰克·瑞恩，他因受到玩具行业的吸引，辞去了雷声公司设计微型导弹的工作，受聘于美泰。美泰就像一个大型飞机制造公司，拥有自己的研发部门和20个具有大学学历的工程师，还有雄厚的财力，完全具备发明下一代热销玩具产品的实力。美泰的研发团队成员均有着非凡的创造力和竞争实力，被称为“蓝天组合”，他们的任务就是要预测今后2—4年玩具行业的发展趋势。

像塑料火箭这样的玩具需要交给由10位工业工程师组成的团队来计划生产。“对于任何一款新玩具，我们通常要反复核算，最后敲定一种最佳设计方案。”露丝曾向一位记者透露。对于自己设计的管理和生产体系，她满怀信心。缺对手比起来，美泰的工厂机械化程度较高，成本计算更精细。“有了这样的体系，就连真正的飞机和导弹，我们也能生产出来。”露丝以其惯常的夸张语气告诉《纽约时报》的记者。虽然没有生产飞机和导弹，露丝借助艾略特的发明天赋，将玩具产品推向“二战”后紧俏的玩具市场。

露丝和艾略特的玩具取材于流行文化，其构思巧妙，价格合理，在行业内树立了良好的威信。为了避免自己的创意被剽窃，露丝在博览会前从不公开产品，她还采用别人难以模仿又便于美泰申请专利的设计方案。到1959年，美泰的展室一直扩展到了露丝下榻的宾馆，他们在那里等待买家的光临。在门厅和走廊里，上百家的小企业总是想截住买家，劝诱他们去看自己的新型玩具。与之不同的是，美泰事先就作了安排，约好买家参加其产品推介会。会上的展品包含文字说明，且引人注目。面对小企业销售人员的推销阵势，大公司的采购人员有时得把自己的徽章倒过来以遮人耳目，但他们却会主动去寻找美泰的公司代表。等待中的露丝一边用手抚平梳到宽大前额上的深棕色卷发，一边仔细留意着会给自己惊喜的那个人。

在玩具博览会数以千计的注册买家中，最有影响力的非西尔斯百货的罗·基索莫属。他在玩具市场上可谓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角色。拿到他的订单就意味着得到了在全美的销售机会，产品还能进入西尔斯备受青睐的圣诞商品目录。基索过去与美泰交情不错，露丝决定此次一定要说服他，使自己的玩具进入其公司名下的商场。

1959年的西尔斯百货已经是一家遍布全美的企业，十多年间在郊区不断兴建新的大型商场。美国人从穿着到玩具，再到家电和相关服务都离不开西尔斯的信用卡，有些人住的房子还是1940年以前通过邮递方式从西尔斯购买的原材料建成的。

设计芭比的初衷：代替纸娃娃“过家家”

露丝等待买家的旅馆房间拉着厚重的窗帘，事先设计好的人工照明能突出每一款展品的特点。展品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一节弯曲的白色楼梯。楼梯设计得精巧别致，只有玩具般大小，给人一种虚幻缥缈的感觉。一个约25厘米高的娃娃站立在从上往下数的第二级台阶上。她身着白色婚纱，宽宽的裙摆散落在台阶上，一个小巧而逼真的面纱罩住了她那金黄色的头发和光滑的面颊。娃娃的肩膀可以活动，臂弯里抱着一大捧鲜花，鲜花的大小刚好与她的身体比例相符。站立时，她似乎完全靠脚尖保持平衡，但事实上，她的每只小脚里都有隐形的小柱子，将其固定在支架上。环顾屋内，参展的还有其他21个娃娃，分别穿着不同服装—有种植园里少女穿的吊带衫和戴的帽子，还有带有斑马条纹的无带泳装和微型太阳镜，以及大金耳环和能露出脚趾的袖珍鞋。每一套服装都在娃娃身上突出不同的主题，但每个娃娃只是发色不同而已。其中，以金发娃娃居多，约占所有娃娃的2/3。

初代芭比娃娃的设计图纸

设计这些娃娃的最初想法，还是露丝在20世纪50年代初看着女儿芭芭拉和朋友们玩耍时产生的。她曾多次在洛杉矶比佛利伍兹区的家里看着小女孩们拿纸叠的娃娃玩“过家家”的游戏。为了让包括艾略特在内的设计师们相信批量生产的成人娃娃会有市场，露丝没少在上面花时间。

20世纪50年代初，市面上有许多批量制造的纸娃娃出售。较受欢迎的形象有小动物、婴儿、学步的小孩和民间传说中的人物，等等。然而露丝发现，在所有这些纸娃娃当中，唯有成熟的女性娃娃最能吸引小女孩儿的眼球。

女儿芭芭拉和小朋友们不玩《麦考尔》杂志上比较受欢迎的贝其·麦考尔之类的纸娃娃，却总是对那些被塞进漫画中的娃娃着迷。贝其是一种与孩子们年龄相仿的娃娃，在每个月的杂志上，她或是在弹钢琴，或是在做园艺，或是在烤蛋糕，又或是做着其他有益健康的活动。“二战”后，为了进一步吸引女孩子的注意力，漫画出版商们开始在书里夹入一些纸娃娃。他们甚至邀请读者为这些娃娃投寄时装设计方案，从中选出最好的并将其及设计者的姓名一同发表。很多这样的纸娃娃都是模特的样子，因而，女孩子们可以为她们设计各式各样的服装。

通常，孩子们会把那薄薄的纸板娃娃立起来，当作木偶人，然后与之进行她们想象中大人们的谈话。看着孩子们把自己当成故事中的角色模仿大人说话的样子，露丝觉得非常有趣。这种用硬纸板剪出的娃娃，优点在于它们有可以随意更换的纸质服装，但是衣服固定起来很麻烦，看上去也不自然。同时，娃娃本身都是平面的——不利于激发孩子的想象力。

露丝当时就想：如果有一种真正的成人娃娃能替代这些轻薄易损的纸娃娃，那么女孩子们的游戏会变得多么丰富多彩！多年后，在答记者问时，她说：“我明白，要是能利用这种游戏模式来设计出立体的娃娃，我们就会拥有与众不同的东西。”她设想着用塑料制作成熟的女性娃娃，让她们拥有和现实生活中一样的衣服，或许还可以化妆，甚至是拥有精美的指甲。

被泼冷水：男性设计师很难接受精致的时装娃娃

那时候，美国市场上也有一些时装娃娃，如多利康、小姜小姐、辛迪、露华农小姐等。有些娃娃虽然标明是“青少年”，看上去年纪却小得多，同时却化着妆、留着时尚的发型，看起来不伦不类。它们虽然有可更换的成人服装，身材看上去却更像小女孩或青春期少女，这些娃娃的大小也不统一。露丝回忆说：“那些娃娃又丑又笨，看上去明明是孩子却装扮成成人的样子，根本不像回事。”于是，她设想了相对复杂些的娃娃形象，看起来更像成熟的女性，也更加栩栩如生，就像国王影像的卡通少女蒂莉和《芝加哥论坛报》的卡通少年哈罗德。在电影中，蒂莉在服装大亨辛普金斯名下的一家专门生产时尚女装的公司任职，主要从事文案工作，有时也客串做一下模特，甚至在“二战”期间成了军人。但自始至终，她的穿着都无可挑剔。

当时生产时装娃娃的厂商们对细节的关注达不到露丝的要求，她设想能够生产出激发想象力的娃娃。他们生产的娃娃大都是娃娃脸、难受的脖子、圆圆的肚子、平平的胸、僵直的腿以及看起来很滑稽的新娘装饰、校园舞会服饰，等等。露丝不相信少女们会喜欢玩这种幼稚的娃娃。

时装娃娃的出现，是20世纪50年代大众娃娃玩具的一次革新。新研发出来的塑料和后来的乙烯塑料，使得生产精致的小型娃娃成为可能。零售店的店主们发现，无论作为收藏还是作为玩具，这种娃娃都会有很大的市场。但此时，他们还固守着20世纪50年代的旧有观念。“二战”以后的一段时期，结婚生子被视为女孩子们的最高志向，因此娃娃玩具一如既往地占据着玩具市场，大都由男性担任设计师的玩具公司也乐于满足人们的这种需要。

《芭比——一个娃娃风靡世界的秘密》，[美]罗宾·格博 著，程艳琴 译，中译出版社 | 建投书局，2019年1月版

露丝和艾略特也在考虑进军娃娃市场，但他们想要找到一个特别的切入口。“我们从不用与别人相同的方式去进入任何领域，也从不模仿别人。”露丝回忆道。但当露丝向艾略特提出她想做成年娃娃的设想时，他给她泼了盆冷水。艾略特平时很支持妻子的想法，但他告诉露丝：“没有哪个妈妈会给自己的女儿买一个有胸脯的娃娃。”

后来，据露丝的好友弗恩·费尔德透露，“她丈夫的反应给了露丝很大的打击”。团队里的其他男性设计师们也和艾略特持同样的观点。他们可以接受手枪、火箭、乐器等玩具，但露丝所描绘的娃娃形象，他们无法想象。他们说：这样性感的娃娃会把妈妈们吓着的！家长们怎么也不会接受。不论男孩还是女孩，他们并不只是在玩各种玩具，重要的是他们会长大，会成长为玩具制造者们那样的大人。况且，他们告诉露丝：更主要的是，她想要的那种精致、细节特征明显的小型塑料娃娃是不可能生产的。即使可以生产，也会因其昂贵的价格而影响销售。露丝想让娃娃穿上带有拉链、暗褶及裙摆的真正的衣服，她要在娃娃的小脸上画上眼线、口红等彩妆，在娃娃的手指涂上彩色的指甲油。先不说“二战”后的薪酬，单是模型制作和加工就足以使露丝的设想成为一个昂贵的实验了。设计师们嘀咕着：“她为什么不专注于她的管理和营销呢？”

芭比之前的“莉莉美人”：服饰并不单独出售

别人越说不行的时候，露丝就越坚持己见。对于他人的反对，她竭力反驳。双方各执一词，互不让步。这种僵局一直持续到女儿芭芭拉10岁了还依然玩着纸娃娃。后来，1956年汉德勒一家去欧洲度假时，露丝终于想到了该如何改变那些设计师们的想法。

这一年的7月中旬到9月，汉德勒一家安排了为期6周的欧洲旅游。他们带着两个孩子，乘坐“玛丽皇后号”游轮，从纽约出发，前往英格兰，在伦敦逗留了一个星期后，转道巴黎。在巴黎期间，他们乘坐私家车来到阿尔卑斯山区，在瑞士的国家大酒店住下，从那里可以俯瞰美丽的卢塞恩湖。在那里的第一天，他们乘坐火车登上了皮拉图斯山的顶端，此后又进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阿尔卑斯之旅，目睹了莱茵河与罗纳河从冰川飞流而下的壮观景象。

德国玩偶Bild Lilli doll，芭比娃娃的设计灵感来源之一。1956年，露丝·汉德勒旅德，意外发现了Lilli玩偶。

按照行程，前往威尼斯之前，他们有一天的自由时间去卢塞恩购物并观赏风景如画的瑞士小城。在铺满鹅卵石的街道上漫步时，一家人看到了一间玩具店，可能是以著名玩具制造商弗朗茨·卡尔·韦伯命名的。露丝12岁的儿子肯当即就想冲进去看看，露丝和15岁的女儿芭芭拉却被店外橱窗里陈设的一件玩具惊呆了：橱窗里，几个木头娃娃旁边摆放着一个十分可爱的硬塑料娃娃。那个娃娃就是著名的“莉莉”。

莉莉身材修长，模样可爱，衣着华丽。有时身着滑雪服，有时又一身明显的欧式装扮。母女俩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娃娃。虽然芭芭拉已经过了玩娃娃的年龄，但露丝还是提议给她买一个。芭芭拉非常高兴，只是这些有着截然不同服饰的娃娃让她难以选择。于是，露丝要求店主单独卖给她们娃娃的衣服，却遭到了拒绝。店主说如果想要不同的服饰，就必须同时买下身着那些服饰的娃娃。

接下来，在维也纳的旅行中，露丝和芭芭拉又在当地店铺里看到了更多的莉莉。她们被装在干净的圆形塑料盒子里，身着芭芭拉钟爱的各式各样的服饰。露丝确信生产莉莉娃娃的人不单独出售娃娃服饰是个错误。不得已，露丝又买下了几个莉莉准备带回美泰，同时给芭芭拉又多买了一个。

这种用硬塑料制成的莉莉娃娃身高不过30厘米，有着与成年女性一样的脸庞，窄窄的眉头向上勾勒成一个明显的倒V字。她们双目斜视，脉脉含情，鲜红的嘴唇微微外翘，带有几分挑逗的意味。她们双腿修长，胸部丰满，腰身纤细，人称“莉莉美人”。她们最早出现于欧洲一部名为《画报》的低俗报纸的连环画中，开始时主要针对成年人，被作为“情趣玩具”出售。

莉莉的目标是那些有钱人，她衣着暴露，姿态迷人，带有暗示性的话语。在一幅漫画中，她用一张报纸包裹住自己裸露的身体，对一个朋友说：“我们干了一架，他把送给我的所有礼物都要回去了。”同时，漫画里的她又天真烂漫，聪明伶俐，长长的头发拢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辫，前额还留着厚厚的刘海。

莉莉的首创者——漫画家莱因哈特·博伊庭联合设计师马克思·魏斯布罗德共同开发了莉莉娃娃。四年前，他们看到了让莉莉从漫画中走出来并把她制作成性感的立体娃娃的可能。那时魏斯布罗德就职于汉堡的O&M候赛公司，该公司自1904年起因用塑胶制作模特而闻名遐迩，到了20世纪50年代，公司在塑料模具方面的改革再次使其名声大噪。双腿修长、脚蹬黑色鞋子的莉莉就差穿上高跟鞋，就可以成为一个应召女郎了。

烟草店、酒吧和成人用品店里都有莉莉娃娃出售。在单身派对上，男士们还把莉莉当作恶作剧的礼物互相赠送。他们要么把她摆在汽车仪表盘上，要么将其吊在后视镜上；还有的将其作为暗示性的礼物送给女友。对于《画报》来说，莉莉也是一种营销手段。渐渐地，这种拥有自己的衣橱和首饰的不寻常的娃娃也成了孩子们的玩具。

不过，露丝对于莉莉的过去一无所知，她也不关心。她终于找到了设计自己娃娃的模型，对自己的娃娃也充满了信心。回到加州后，她手里拿着娃娃，立即投入了工作。

芭比的日本制造商

杰克·瑞恩是美泰研究设计团队的带头人，他那时正要飞往日本做项目。临行前，露丝把莉莉塞进他的行李箱，对他说：“到了那边，你找找看有谁能生产这种型号的娃娃。娃娃的脸和身体由我们来设计，还有整套的服装，但我们需要找个制造商。”

露丝极少公开谈论她内心的想法，仅有一次她曾坦承，这款玩偶完全可以在美国国内生产：“只是没有人有这个意愿与动机……当时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就连我本人也没这个把握。”

那时，她只是想用软塑料替代德国人所用的硬而脆的塑料，但前者是刚面世的新型材料，鲜有供应。另外，如何用这种新材料做出露丝想要的那种娃娃的脸部和身体也是个问题，还得找人大批量生产娃娃和逼真的袖珍服装，并要保证价格能为普通大众接受，这确实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挑战。日本素来以对细节设计的精益求精而闻名全球，露丝相信，瑞恩在日本能找到她想要的制造商。

但在日本，瑞恩也遇到了麻烦事儿。美泰的设计师们说得没错，生产露丝想要的娃娃非常困难。事实上，当杰克·瑞恩携同一名年轻的产品设计师弗兰克·纳卡姆拉抵达日本，把“莉莉”展示给日方制造商时，对方并不认同这种品位。据懂日语的纳卡姆拉说，“他们认为莉莉的眉毛、眼影太夸张了，看起来有些低俗”。最终，瑞恩锁定了国斋博世公司。

这是一家主要在日本国内销售玩具等产品的小公司。该公司有一套用以生产低成本娃娃的铸模设备，但十分简陋，工人们也习惯了铸制硬塑料。他们将用以制造塑料的硬颗粒状聚合材料熔解成液体，灌注于模子里，待所有空隙填满后加以冷却，使其恢复至固态，然后轻而易举地把成品从铸模中取出，但问题是硬度小些的乙烯基在浇灌铸模过程中有时无法填充所有的细小空隙。国斋博世的工作人员告诉瑞恩和纳卡姆拉：如果美泰希望他们生产这款奇特的莉莉玩具，首先需要找到一种更佳的材料与铸模方法。

露丝开始在美国国内搜寻这种塑料，很快了解到有一种可塑的聚氯乙烯（PVC）。早在1926年，百路驰的一名有机化学家沃尔多·西蒙就开始尝试熔合橡胶与金属。在用聚氯乙烯试验时，他发现可以将这种东西转化为一种胶状塑料（即我们今天所说的乙烯基），并将这种新型材料应用于制作高尔夫球与鞋跟。之后，西蒙发现乙烯基造价低廉，不易变形，防火易铸。但直到20世纪30年代，这种PVC塑板才实现商业化，广泛用来生产管道、垫圈等。“二战”期间，美国军方出资修建PVC厂，生产一种表层包裹乙烯基的缆线，将其用于装备美军战舰，促进了PVC产业的迅猛发展。到“二战”结束时，百路驰已垄断了整个PVC市场。此时，聚氯乙烯已得到广泛应用，从管道到沙滩排球、易压缩玩具、注射器的橡胶球、软塑料瓶子、充气靠垫、软垫沙发，所有这一切都可以用聚氯乙烯制造。

小女孩和小男孩看着“肯”系列芭比娃娃

这种新型乙烯基材料有着诸多优点，却需用“离心浇铸”这一特别的工艺技术，才能制造出露丝设想的那种精致玩具。这种工艺技术要求在明火浇铸的过程中近乎不间断地转动中空金属铸模，整个流程费时且不稳定。但到20世纪50年代，百路驰发现有一种粉末状的PVC特别适于离心浇铸工艺，加之此时已有一种新型热风炉问世，引发了一场浇铸工艺流程的革命：随着控热技术的完善，在加热及冷却过程中，特定级别的塑料粉末在离心运动中被导入铸模的所有细小铸槽内。

革新后的浇铸流程时间大大缩短，铸出的成品也更稳定，但不管是日本本土的玩偶制造商还是美泰派往日本的生产工程负责人塞莫·阿德勒，都没有试用过这种新的制造工艺。一位美泰的设计师解释道：“他们首先得搞清楚，新工艺付诸使用之前，首先要有可行的制造流程，还要明白如何与日方完美配合。他们在浇铸时遇到了麻烦，从模子中取出玩具的手部时，手指会断裂开……娃娃的鼻子部位还残存气泡。”于是，阿德勒又带了一大堆最新的塑料行业的期刊抵达日本，和日方同事一道，边干边摸索可行的制造流程。

在驻日研铸团队完善铸造流程的同时，由电铸板浇铸的简易样品被送回美国美泰本部接受审核。按照公司的产品定位，这个莉莉简直就像个妓女！莉莉需要改头换面，给脸部化一下妆。美泰特聘请了巴德·韦斯特摩来设计莉莉的脸部。巴德的化妆设计职业生涯开始于20世纪30年代，他曾参与了几十部电影及电视剧《阿尔弗莱德·希区柯克悬念故事集》的化妆设计。新生后的莉莉不再是一副“克夫相”，相反，整个脸部线条变得圆润生动：天生美人发际，有着柔和饱满的前额，双唇粉润而不失端庄，两弯秀眉斜飞鬓角，发际线也散发着更多传统韵味，头发根植固定在小巧的头上，可梳出各种发式。这些变化很细微，却得到了露丝的肯定。新旧两款莉莉一般无二，只有新款的设计者才能辨别出两者的细微差异。

对原有铸模的每一处更改，都需要6次以上的样品试铸，而研铸团队中美、日双方成员间又存在着语言与文化上的诸多障碍，免不了出错。一方面，日方工作人员无法认同美国人的审美品位与质量标准，日方的厂房也相当简陋。另一方面，对于首批航运回美国的莉莉，美泰认为她的眼睛斜得离谱，杰克·瑞恩曾再三强调莉莉的乳房应是光滑的，可现在的产品居然有凸起的乳头。瑞恩不再吱声，直接拿起一个莉莉，亲自动手示范。他说：“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巧瑞士锉刀，利落地‘咔嚓’掉了那两个疙瘩。”

对待自己的作品，露丝就像对待孩子一样，在设计之初就给她起名“芭芭拉”，与自己女儿同名—也正是女儿给了她设计灵感。她原本还想用“芭布斯”——女儿的昵称，但这两个名字都被人注册了，刚好“芭比”没人用，她就选了这个名字。那段时间，露丝整日思量的除了芭比，还是芭比，有几次看到女儿，“芭比”就脱口而出，这让当时十多岁的芭芭拉对妈妈非常不满。

1965年，德国，芭比热销全球。

随着芭比娃娃的生产有了进展，艾略特去了一趟日本。此行的目的一是要了解芭比娃娃的生产进度，二是安排生产他设计的玩偶家具。这些家具都是纯木制造，充满时代气息，露丝甚是喜爱。她觉得也可以给自己的新娃娃配上这种家具，不过，家具的尺寸需要调整。然而，按照露丝后来的解释，当她试图与艾略特交流这一想法时，艾略特对芭比的偏见表露无遗。他坚持认为，自己的家具跟芭比娃娃格格不入，无法匹配，言及具体理由时，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夫妻二人最终没能达成共识。露丝坚信自己是对的，但也意识到一点：艾略特虽对自己的事业不吝支持，但并不认为芭比娃娃会成功。露丝不再梦想着能说服丈夫了，转而专注于解决芭比娃娃的生产与营销问题。

芭比的专属衣橱

最终，露丝还是设计了芭比专属的衣橱。同年11月，她与德国玩具零售商欧庇利特取得联系，订购了更多的莉莉娃娃。莉莉的服装不单独出售，露丝想办法说服了该公司，给她发售单套娃娃服饰。她共订购了6个娃娃，都身着不同服装，其中一个身着一条淡蓝色裙子，一个穿着一身狂欢服。她还选购了9套服装，包括一件蓝色晚礼服、一件衬衫和一件系带紧身连衫裙。接下来的一个月，露丝又从弗朗茨·卡尔·韦伯玩具店订购了12个莉莉娃娃。

有了一大堆的莉莉娃娃及服饰，露丝开始寻找自己的服装设计师。在艾略特的提议下，她给洛杉矶的乔伊纳德艺术学院打电话，联系到了时装设计师夏洛特·约翰逊。约翰逊从17岁起就在纽约的服装行业里打拼，离婚后只身来到加州，在这里设计和缝制儿童服装，同时也在乔伊纳德艺术学院担任时装设计课程的老师。露丝邀请约翰逊担任自己新娃娃的私人服装设计师，并对她说：“我要芭比穿上美国式的服装，模拟少女们成长过程中要经历的各种场合，如班级舞会、婚礼、职场等，并为其设计相应的服饰。我要让她既可以随意穿着，也可以盛装打扮。”在露丝看来，提高芭比娃娃“游戏价值”的关键，就在于这些可更换的服饰，服饰生产将成为新项目中最能给公司带来利润的一项业务。

1985年1月20日，美国，芭比娃娃们身穿由Yves Saint Laurent设计的时装。

在芭比的设计过程中随处可见约翰逊的影子。有人甚至说最后的芭比娃娃连头型和头发都和这位标志可人的设计者如出一辙。开始时，露丝每周都有一两个晚上拿着娃娃去约翰逊的住所，和她共同商量娃娃的装扮。约翰逊则在自己的住处附近找了一个日本女人，专门负责缝制服装样品。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露丝手下负责生产的员工告诉她：娃娃的这些拉链、摁扣、纽扣、暗褶和裙摆过于烦琐，如果在美国生产，不利于节约成本。

为了帮助露丝实现愿望，约翰逊辞去了工作，到日本与当地供应商共同设计适合成熟女人或少女的服装，一干就是两年。她到处寻找轻巧的布料和理想的服装设计方案，摁扣、纽扣及精巧的拉链成为新设计方案中的共有元素—所用摁扣、纽扣小得甚至直径不足3.2毫米。

约翰逊比露丝小一岁，从小在奥马哈市长大。她性格坚韧，在服装和设计方面有着独到见地，这使她非常适合眼前的工作。在东京，她下榻在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的帝国饭店。每周，她都要和日本的那位设计师和两位裁缝师碰头6次，毫不留情地向他们提出一个又一个要求。她还说服了纺织厂，让它们按照自己指定的规格小批量地生产布料，当然，这样做的成本也很高。她还坚持要用浅色的螺纹针织物为娃娃制作内衣。她早期的设计中包含两个无带的文胸、一件短衬裙、一件花裙和一条腰带，任何细节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露丝也非常重视细节，她指出细节是芭比与众不同、保证销路的关键。她相信那些妈妈们和她们的女儿会看出并欣赏娃娃服制作过程中的良苦用心。多年以后，露丝总结说：竞争对手始终未能成功地抄袭芭比，原因就是他们的产品达不到自己一贯坚持的高品质。

在男性主导的世界，玩具娃娃基本上是受到排斥的

芭比娃娃的组装工作由日本工人完成。他们有的在工厂里做工，有的在家工作。选择日本的部分原因是当地的劳动力成本低，并且日本工人一向以勤快和细心著称，很多娃娃服都是家庭作坊缝制的。和美国20世纪初的移民劳工一样，按件计酬使工人们干起活来都很卖力。就连美泰的效率研究专家乔·康尼查罗都不得不对这些裁缝师的耐心和清洁大为赞叹。他说：“他们的家是如此干净，可在榻榻米地板上做工。送货时要用自行车或小货车，中间还要搬运很多次，我没见一件衣服被弄脏过，即使是白色的婚纱。”对于美泰来说，雇用这些干活勤快、成本低廉的劳动力，付35%的进口关税是完全值得的。

组装娃娃的工人都来自日本乡下，秋收之前，即使薪水很低，他们也愿意干点儿活。他们通常住在单位宿舍里，吃集体食堂。到了8月，进入水稻收割的季节，他们便纷纷辞去工作，回家收稻子。组装过程中，工人们先是用机器把金色或棕色的赛纶头发一缕一缕地缝制到娃娃的脑壳上，然后将其梳理成高至头顶的马尾辫和带着大卷的刘海。为了给娃娃翘起的嘴唇和雪白的虹膜着色，同时画出娃娃目光斜视的效果，工人们通常要用模板将娃娃面部的其他部位遮盖起来。至于娃娃的四肢，工人们只需将杰克·瑞恩重新设计的胳膊和腿插进娃娃身上预留出的接合处即可。经过夏洛特·约翰逊的精心设计，给娃娃穿起衣服来也很方便。

组装好的芭比穿上她的第一套服装—带有斑马条纹的泳装，似乎还在向人们索要更多的服饰。为此，约翰逊与露丝一道设计了20世纪50年代美国女孩子们做梦都想得到的服饰：除了在博览会上展示的婚纱外，还有用于参加足球赛、打网球和跳芭蕾的服装，以及带有灯笼袖的宽松睡衣和用于出席晚会的配以纯白色人造毛披肩的礼服—前一年的秋天，影星唐娜·里德首次穿着同款衣服在电视剧中亮相。露丝的新娃娃将大大激发女孩子们的想象力，她们想象自己像里德一样为人妻母，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1987年2月12日，芭比娃娃的创立者露丝·汉德勒与丈夫各手持一个芭比。

为了把芭比娃娃推向市场，露丝用了3年的准备时间。准备工作完成，她立即全力投入营销工作中。一名参加了1959年玩具博览会的芭比娃娃的销售代表说：“我们都为露丝的热情所鼓舞，连我们自己也对芭比娃娃的成功充满了信心……不错，芭比的确与传统玩具大相径庭，但我们觉得露丝的观点有道理。我们相信，喜欢纸娃娃的孩子们同样也喜欢芭比。”为了淡化芭比的性感，让父母们相信很多女孩子也可以打扮得像模特一样靓丽，美泰将芭比称为“少女时装模特”。尽管如此，芭比的身材比例（大约39—21—33，与成年女子的身体比例相符）是任何广告词无法掩盖的事实。而且，当时的市面已经被一些露丝深恶痛绝的时尚玩偶充斥。满是这些玩偶及其服饰的商店既无力把现有的货物卖掉，也无心再添置新的此类商品。即便他们想采购，也不会买芭比这样的娃娃，因为认为芭比丰满的胸部和性感的外形会把妈妈们吓跑。

玩具博览会上，露丝站在芭比娃娃的展室里，浑身洋溢着她特有的自信。“我的一个长项就是能从自己的信念中获得勇气，并敢于坚持自己的立场，”她对一名记者说道，“我非常善于让别人接受我的观点。”但是，随着一个个买家在扫视了展室之后旋即离开、很少有人下订单，露丝渐渐失去了信心。美泰的一名销售代表回忆说：“当时，娃娃基本上是受到排斥的……男性买家看到芭比的胸部后都以为我们疯了，那毕竟是个男人主宰的世界。”待到西尔斯百货的罗·基索走进露丝烟雾缭绕的展室时，露丝对结果没有一点儿把握。她向基索报以最灿烂的微笑，和他握手，并注意观察他的反应。她带着基索在展室里转了一圈，着重向他介绍了美泰对芭比娃娃所作的专业化市场调查和计划好的电视广告。然而，基索不为所动，他甚至拒绝将芭比样品带回芝加哥总部。和其他多数买家一样，基索也没有签订一份订单就离开了。

露丝意识到自己的生产计划将会带来致命的灾难。她此前已和日本的制造商签订了为期6个月的生产合同，要求对方每周发送2万个娃娃。考虑到路途问题，这种安排是合理的。她预计，平均每卖掉一个娃娃可同时卖掉三四套娃娃服。原本担心供不应求，现实却是满仓库的货物有可能卖不出去。惊恐之下，她发电报给日方，要求减产40%。

当晚，在纽约的宾馆客房里，她再也承受不住落下泪来。“她非常沮丧，”艾略特回忆说，“我从未认为芭比会成功，但她不同。她对此始终深信不疑，那是她的梦想。为了推出这一产品，她付出了太多的努力。她不是个爱流泪的人，那一次却哭了，那里面有她的心啊。”他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对她来说，那娃娃就像是件艺术品，她在上面倾注了自己的心血。”

只有艾略特能了解露丝在芭比娃娃身上投入了多少心血。尽管他认为芭比不会有销路，但知道露丝对此很有信心。她认为小女孩们总盼着长成大姑娘。凭借自己坚定的信念，她曾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把这话讲给那些对自己持怀疑态度的人听。她信心十足，满腹热情，不为外界所动摇。原因就在于，她不是在说任何一个小女孩，她说的是她自己，那个嫁给艾略特之前的名为露丝·莫什科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