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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曲里的“严氏三杰”
自一九二六年黎锦晖发表《毛毛雨》起,中国的流行歌曲已有近百年的历史。时代曲如今是个时髦的词语,就像黑胶唱片,在新世纪喜迎回潮,被年轻乐迷敬为上宾;与此同时,老一辈歌迷、部分专家,依旧沿用上海老歌去隐括旧社会的花样年华。前阵子,我去育音堂看吴建京和Shot乐队的演出,事后闲聊,他说,你转发的那本严折西的书(《老上海“时代曲”——“严氏三杰”歌谱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23年4月版)我买了,不过还没有收到。我有点懵。他接着说,我也很喜欢时代曲,研究过黎锦晖,以前有一位姓孙的教授写过一本书。他越讲越精神,我彻底信了。也是,摇滚乐与时代曲的确存在着一些奇妙的因缘。我总记得本世纪初,因为喜欢香港的一支乐队,在他们的专辑里听到了白光演唱的《等着你回来》,我后来对时代曲产生兴趣,其实是从严折西作词的这首歌开始的。
歌谱集的编著历时三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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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折西晚年成为上海文史研究馆的馆员,在别人的帮助下写了自传,他自称:“1909年2月出生在安徽歙县的一个平民家庭……父亲严工上早年在歙县新安中学教英文,当我八九岁时,全家迁来上海定居。”(《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四)》,1993年10月版,188页)由此推算,严家来沪发展的时间大约在1917或1918年。严折西有一个歌影双栖的妹妹严月娴,1940年她接受采访,回忆在她四岁时“有一亲戚任职于吴淞炮台司令处,所以全家就搬到宝山”……(《大众影讯》,1940年第8期61页)在宝山,严工上成了吴淞要塞司令部的翻译员;几年后,还是吃开口饭,他被上海国语师范学校聘为讲师,同事包括后来成为茅盾的沈雁冰(《申报》,1923年12月26日2版)。在随后的民国岁月里,严工上的语言天才惠及上海的艺文界,好些志在当明星的年轻人都找他补习国语。近水楼台,他和他的子女也相继进了电影圈。严工上拍的第一部电影是神州影业公司出品的《不堪回首》,这部默片因为是1925年公映的,多年以后,老先生为《明星特写》编写简历,说自己是民国十四年加入了影界,实则《不堪回首》摄制于1924年,同年还举办了一场试映(《申报》,1924年12月6日18版)。
严工上严月娴父女,《明星》杂志封面,供图:严半之
翻开《老上海“时代曲”——“严氏三杰”歌谱集》(以下简称《“严氏三杰”歌谱集》),书中收录了严工上的时代曲创作三十五首、严个凡的二十九首以及严折西的一百五十二首。这些歌曲有一个共性,它们是在中国电影进入有声片时代的大背景下孕育的;这一点在严工上的身上最是显著,歌谱集里有他署名的时代曲大多是电影的主题曲或插曲,而且,那些电影几乎都是古装片。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音乐才华没有得到完全的绽放。如果我们按照歌谱去寻找那些作品的早期录音,会发现严工上在时代曲的疆土是古典派的一面旗帜,他的作品崇尚民乐编曲(周璇演唱、发表于1944年的《歌女忙》是一个例外),这与我在史料里读到的那个爱跳西洋舞的严工上有一些落差。在我的想象中,严工上更摩登一些,更富于爵士风情。
严工上最为民国小报津津乐道的一点便是他的爱跳舞。1941年2月6日的《上海小报》写他:“是最有趣的人物,虽然他的胡子拖得很长,可是他的性情同小伙子一个样子,什么玩意他都会,尤其是时髦的跳舞、歌唱……三头两日我们可以在一家跳舞学堂里,看见他搂着年纪轻的小姑娘,婆娑起舞,而且他每到一舞场,都是每只音乐都跳,才能过瘾,有的时候他的舞伴一时找不到,他会同黎锦晖,把他的女儿严二姐叫去,跟他同舞……”这样一个舞池里的怪客,他找舞搭子的路数也很清奇。1938年第7卷第5期的《电声》杂志披露:“严老上舞场去,他总选没有生意的舞女跳,一些汤团舞女,都称他慈悲老先生。”舞技方面,当时在上海滩他绝对是一块招牌,1935年还编译了专著《新式社交舞术》,1938年在《申报》撰文《英国式摩登交际舞之传至上海》。1939年5月21日的《奋报》这样夸他:“严氏一生,既惟致力歌舞,故其研究之精,并世无两,如今日上海舞风固已,臻于旺盛,然言舞艺,无有能出严氏之上者……”
我很看重严工上留在舞厅里的这些足迹,在我看来,舞厅和电台是时代曲当时传播最为重要的两大场域,兼具输血站与实验室的功能。在那个年代,你根本找不到女歌星不涉舞厅的例子,事实上,她们在发唱片的前后都有在舞厅驻唱,这是她们的饭碗,也是提升技艺、名气的秀场。而许多杰出的时代曲作者,例如黎锦光、严折西、严个凡,他们都有在舞厅担任乐师(旧称洋琴鬼)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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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个凡1902年生于嘉兴,是严工上的长子。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三严的履历有一些是高度重合的,比如,他们都是黎锦晖的明月音乐社的早期成员,也都参与过魏萦波的梅花歌舞团。在这两大艺术团体,二严磨练乐艺,也收获了爱情——严个凡与“梅花”的洪耐秋成婚;严折西则娶了薛玲仙。这时期,严个凡虽然以乐师的身份在许多文艺演出中抛头露面,但是他的社会头衔主要是画家。1933年3月26日的《申报》登过一则演出广告,其中,洪耐秋女士的抬头是“画家严个凡夫人”,陈歌辛先生是“中国声乐专家”。
严个凡1925年留影
抗战时期,严个凡以多重身份涉足电影业。季克文对他评价极高,撰文《李丽华的歌唱是严个凡帮她成名》:“李丽华,是后起的‘艺华’台柱。她也有歌唱天才,就追随周璇之后,成了艺华方面的‘歌星’。但歌之能动人,主唱者牡丹虽好,也要作曲者的绿叶扶助。周璇得贺绿汀,黎锦光,严华他们的作曲,而今李丽华所唱的歌,作曲的正是大名鼎鼎严个凡。”(《大众影讯》,1941年第2卷第22期2页)在当时的电影圈,严个凡有作曲才华应该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他会音乐,却没有知道他还会舞蹈。最近,国联正在摄制陈云裳主演的《相思寨》,里面有一段蒙古舞,便是严个凡担任教导的。”(《中国艺坛日报》,1941年28期1页)他的多才多艺,为他赚得怪杰的名声。
1994年,李丽华参加台视综艺节目《龙兄虎弟》的录制,与费玉清、张菲同台演唱《天上人间》。李丽华晚年在公开场合如需唱歌,《天上人间》通常是首选,这首歌是她歌唱生涯的扛鼎之作,也是严个凡身为时代曲作者的金字招牌。借助《电影新闻》(1941年6月27日101期2版),我们可以获悉它灌录时的一些重要情报:“昨日因为隔日落了一天雨,所以李丽华的府上(霞飞路宝康里),简直积满了尺余深的水,但她很早,就联同她的姐驱车到了百代。那时,严个凡黎锦光都已先后跟到。伴唱的乐队,和她一同先练习数遍后,至十一时许,才正式灌唱,由严个凡亲自指挥,并由黎锦光在旁指导。”引文最值得玩味的,即严个凡作为《天上人间》的曲作者亲自指挥乐队完成录制。与黎锦光不同,严个凡当时并非百代公司的员工,他的亲临现场,或许能解答时代曲的编曲之谜。我们现在谈论流行歌曲的创作,离不开作词作曲编曲这三大要素,而编曲的概念在旧上海的时代曲是一个事实存在却不公布的盲区。我推测《天上人间》的编曲工作是由严个凡完成的,具体过程黎锦光也许有参与。
在“三严”里,严个凡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角色。在他身上,舶来的爵士音乐对时代曲产生了更深远的影响,而这种化学反应会在严折西的作品中析出更美妙的结晶。要感知这一点,光读《“严氏三杰”歌谱集》是不够的,因为数字简谱的歌本只记录歌词与旋律,而歌曲的录音能够承载编曲。从这个角度看《“严氏三杰”歌谱集》,它成了一本非常严个凡的作品,仿佛桥梁,抑或导游。
严个凡名下的风景有一些极容易错过,譬如逸敏演唱的《春来了》、金溢演唱的《小姐变太太》,它们属于时代曲的沧海遗珠。我尤为赞赏以饮食男女视角剖析婚姻的《小姐变太太》。
1942年7月25日《申报》6版的舞厅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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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溢对严折西的印象略深,因为他与黎锦光一样供职于百代公司,她去小红楼灌音,必然会遇见这位留着小胡子的大作曲家。
严折西1987年留影,摄影、供图:严半之
在系统阅读严折西的史料之前,我对他存在着某些误解,总认为他只是后半生特别苦,实则他是苦了一辈子。“1925年,江浙军阀齐燮元、卢永祥混战,战火波及上海,学校停课,”严折西在自传里写道,“此后我转入自学,系统学习音乐理论、乐器演奏及美术课程。我从小受到父亲的影响,对音乐、绘画有特殊的爱好,所以自学是很认真的,加之我父亲的支持和帮助,所以进步极快。一二年后,就能为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说月刊》设计封面,创作插图;又任职于富华公司,在为公司画广告的同时,参与中华歌舞学校的乐队演奏。这是我踏上社会,自谋职业的开端。”(《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四)》,1993年10月版,188页)那时的他,绘画是工作,音乐是爱好。
严折西的漫画作品《三羊开泰》,右一为黎锦晖
“1927年4月,北伐军打到了上海。应田汉之邀,父亲以及大哥严个凡,二哥严与今和我一同到南京参加了北伐军的工作。我任职于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宣传处书画股,军衔是中尉。”这段服务国军的履历害严折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吃了大苦头。晚年他写自传,某些问题躲躲闪闪,而这段历史因为无法回避便请出有红色光环的田汉帮忙消毒。严折西脱离政治泥沼的原因极具悲剧色彩。“二哥严与今因为女友被人抢走,愤而投秦淮河自杀。遭此变故,父亲带着我们兄弟两人扶着二哥的灵柩离开南京回上海。”严与今投河是严家的一道伤疤,史料中难免语焉不详,只在1948年5月24日的《和平日报》有一次指名道姓的展示:“与今在南京政治部宣传处戏剧股股长唐槐秋手下做事,他也是爱好音乐的,爱上了同股的女同事黎清照,黎是文学家黎列文的寄妹,也是奏古琴驰名黎黄松的女儿,清照和他感情很好,她唱昆腔他吹笛,她唱歌他拉凡华林……”
黎清照1928年留影
一切是命,严与今因为黎清照轻生,严折西回沪后重返黎锦晖的中华歌舞团担任乐师,二黎居然是亲戚,皆为湘潭黎氏之后。1928年,严折西随歌舞团赴南洋巡演。“在南洋的一年时间里,走遍了菲律宾、荷属东印度群岛、新加坡、马来亚等地……我在这一年中,留心南洋风情,采撷各地民间音乐,考察他们特殊的演奏方法……对以后音乐创作大有裨益。”1929年10月,歌舞团回上海。“我到环球广告公司,担任美术部主任……这年年底,又去北平,参加了由黎锦晖等人组织的北平明月歌剧社所属乐队,在华北各地演出。”《华北日报》在1930年10月25日至29日连载文章《明月歌剧社小史及近况》,对严折西的介绍如下:“为明月音乐会最早会员,善绘画,社中壁画,全出自他的手笔,黎著歌曲之封面,亦大半是他的作品,能吹,弹,拉,击,兼通中西各乐器,而精于塞克索风,大提琴及胡琴,性沉默而深于友谊。”他的沉默性格在义父丁悚的笔下有更精彩的刻画:“谭光友从前和严折西常在一起……有时江揆楚来时,凑成三个不开口的‘温吞水’同志……薛玲仙说他们在楼下客堂里,从下午五时坐起坐到吃夜饭七点多钟,三人大家闷声勿响,足有两小时以上,没有说过一句话。”(《东方日报》,1944年11月27日3版)
有薛玲仙这样深耕歌舞的太太,严折西的艺术之路难免要往音乐倾斜。聂耳1931年4月考取由明月歌剧社改组而成的联华歌舞班,与严折西夫妇成为同事,在他的日记里,黎锦光是江湖色彩的七爷,严华是严,或北平严,嘴脸都不好看,但是严折西还行。这或许受益于严折西夫妇不住员工宿舍,毕竟距离可以减少生活上的摩擦。聂耳还挺愿意去严家串门的,“上折西家”在日记里多次出现。“晚饭后,上折西家里坐了好半天,把他们游南洋时所拍照片都看完了。”(《聂耳日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3月版,147页)我把这条内容转给严的幼子严半之先生,他说:“聂耳看过的这些照片全部毁于‘文革’。”
1932年1月28日午夜,日军分三路突袭上海闸北。聂耳在2月1日的日记写道:“折西的家住在闸北,事变后逃到乡下,躲在田里,三天三夜没吃一粒饭。今天他找到一家当铺的后门进,弄得十块钱,才把他们救出来。”(207页)受战事影响,两个月后联华影业公司决定裁撤歌舞班。严折西失业了,黎锦晖作为明月社的家长,原本就不擅商业运营,社员们开会自救,为了吃饭,决定重走巡演卖艺的老路。可是时代变了,明月社作为歌舞团的先驱已经竞争不过它的模仿者,消极的情绪笼罩着聂耳的日记。5月19日写道:“今天表演两场,松闲得多……晚上这场的人还不少,但票总卖得少……‘明月’前途,着实悲观!”(251页)5月27日更惨:“连演三场,屁股都坐得怪痛。每场的人少得可怜,但奏起乐来倒也清静。”(254页)5月28日痛定思痛:“报纸上也大骂起‘明月’,所批评的缺点都不能给我们有半点反驳的余地。根本自己的节目不行,表演、排练不熟……”(255页)处境如斯,先前反对妻子上银幕的严折西妥协了,允许薛玲仙另谋出路。同年5月27日的《电影时报》刊发了一张剧照,图说写道:“歌舞明星薛玲仙之处女作《粉红色的梦》联华新片交际家客室。”严折西的长女严小玲也参演了。薛玲仙此时的状态并不好,严个凡的友人在同年9月27日的《电影时报》留下了如下记载:“当我第二次到上海,去访个凡的时候,薛玲仙已经是把她处女的黄金年代给摧毁了;于是渐渐的也肥壮起来。据说在先前,薛玲仙是不得她的爱人的准许,投身入电影界的,然而现在却在联华里,被人注视着。”
薛玲仙,《女朋友》杂志1932年第5期封底
严折西的长女严小玲也参演了电影《粉红色的梦》
联华影业给了薛玲仙两次主演机会,随后的《南海美人》严折西似乎有沾光,化名颜禧,为妻子写了也许是电影插曲的同名歌。在严折西现存的时代曲创作里,《南海美人》是最早的一首,参考中唱上海公司保存的百代档案,这首歌分成两段,词曲颜禧,灌录于1933年。唱片A面起首能听到报名:“百代公司特请薛玲仙女士唱《南海美人》。”B面是:“薛玲仙女士,严华先生,合唱《南海美人》二段。”这种报名文化的缘起,画家丁悚在其专栏写过:“留声机唱片片首之报名,创自从前的百代公司,因以往各公司所灌唱片,皆无此例也,故当时市上有许多假冒名伶的唱片;尤其是最早的‘物克多’、谭鑫培等片子,竟全没有一张是真的,百代欲表示其真崭实货起见,遂首创片前报名唱者艺名……”(《东方日报》,1944年12月23日3版)
《南海美人》唱片B面片芯
薛玲仙是丁悚的义女,她亡故后,丁悚写的悼念文章有这么一句:“可惜个儿不高,国语尚欠纯熟,这是她一生吃亏处,否则无论舞台上电影里总有她的地位!”(《永安月刊》,1942年第37期54页)薛玲仙闯荡影坛不顺,严折西压力倍增。彼时的他,尚未在唱片业建立声誉,靠绘画养家。1933年秋,他妇唱夫随,南下讨生活。同年11月8日的《电声日报》记载:“陈美英等不知怎样地拉拢了影界人物组织了个‘银花歌舞团’到厦门泉州表演,薛玲仙严折西及他们的小孩也同来,薛每场只登台两次,皆任清唱,严即任乐师……”这是发自泉州的报道,扣除往返时间,推算严折西离沪应该发生在10月。这与1936年4月8日香港《华字日报》刊发的薛玲仙专访文章一致:“偏偏薛玲仙于一九三三年十月率领银花歌舞团赴南洋群岛表演后……”夫妻俩只为银花团服务了几个月。“玲仙与同团团员张示娟意见相左,同时广州有余耀常者组织大联影业公司,拟开拍《时代的姑娘》一片,请折西导演,玲仙任主角,三方言定,余某即交定洋,银花团离港,玲仙遂与脱离,今年三月,赴台山拍片,居一月,结果余因家庭发生变故,片未成而公司随之幻灭,余乃亲自送玲仙返港,并以现金百元为寿,自后夫妇二人乃告失业,而无时不在贫困寒酸中度其艰难之岁月也,虽偶有亲友资助,但亦不能久持也。”(《电声》,1934年12月7日第47期3页)而之前的11月24日,严折西给丁悚写了一封宽心的长信,刊发在11月30日的《电影时报》,辟谣薛玲仙死于难产的假新闻。“玲仙已有信到。她已不十分平安地到了厦门……我去信要她写封亲笔信去电声发表,不然准要信以为真了呢。”《电声》当时有驻港记者,与严折西有私交,写他的报道比较可靠,对薛玲仙去厦门是这样解释的:“为挪筹款项,拟将栈租结清,迁屋居住,过冬之后,再来上海,折西及其子小各(原文如此,应为“其女小冬”)仍居大东旅店七十一号,待其归来……”
严折西写给丁悚的平安信
此时的严薛二人,对未来的规划有不少分歧,包括后来的回沪,也是各自为营。小报状元唐大郎在1936年3月23日的《铁报》撰文《宴玲小记》,印证了这点:“去年岁暮,玲仙之夫严折西来沪,知玲仙亦不久将归,丁先生夫妇大悦!常语人曰:‘我望玲仙之来,如望岁也。’今玲仙果归矣!丁先生乃设宴为其娇女接风,邀至友陪座,有老金人美夫妇,玲仙夫妇,黎七爷与白虹,刘琼严斐夫妇,以及明健诸人,愚与之方灵犀并至……”唐大郎笔下的“去年岁暮”,我推测是农历,因为1936年2月20日的《社会日报》、2月23日的《铁报》皆有严折西刚回上海的报道,前文的标题是《悲乎——严折西!悄然独归》,后文提到严折西丢失了一束画稿:“有一天他挟着十几张画稿趁轮摆渡去,可是一登岸画稿全忘掉在船舱里……这一些画稿的失落至少得忙上半个月或者二十天。这是他最近回上海后,偶然谈起的……”
薛玲仙三月回沪正赶上明月社重组办歌舞大会。“前天我已答覆黎锦晖先生,因为我现在正忙着为百代灌唱几张唱片,没有参加他们的排练,不预备参加了。”(《华字日报》,1936年4月8日15版)严折西为妻子写了一首《深山女侠》。隔年,他迎来了时代曲创作的第一次发力,为香港合众影业拍摄的电影《时代先锋》的三首插曲《千里吻伊人》《团结起来》《音乐的权威》(录音存世,未被《“严氏三杰”歌谱集》收录)谱曲。“《千里吻伊人》的曲子作好后,唐纳填了词,由蔡绍序演唱后很是流行,歌曲稿费却给唐纳拿去,与蓝苹参加集团婚礼花了,地点是马思南路。”(《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四)》,1993年10月版,190页)更糟糕的是侵华战争的全面爆发。薛玲仙后来在《我为什么要做舞女》一文袒露:“当‘八一三’之后,一切‘经济’‘工作’都告绝望,就这样坐吃了,我又没有‘山’,当然,‘空’跟着来了。逃难到上海来的亲戚,更加重我的负担,这样在穷苦中挣扎着,我觉到朋友亲戚都无力相助,这也许是真的吧。我也曾想到将来的出路,会有影响吧。当我决定了去做舞女之后,但是几个孩子能饿着肚子等我的将来吗?”(《电星》,1938年5月7日第13期9页)薛的这声诘问,不知严折西当年是何感受?彼时的媒体对他很宽容:“画稿与歌谱换不到生活,一个艺术家,尤其是像折西那样腼觍的人,怎样会去向市侩群中争生存呢!不得已,薛玲仙奋勇地负起这个责任,她投到舞女群中……舞女与舞客之间,免不了有一番‘应酬’,可是,在一个艺术家的心地中,见到他的妻子的‘应酬’,内心受到极度烦闷的难堪,因此,夫妇之间不免时常争吵。”(《香海画报》,1938年12月7日1版)同年8月23日,《新闻报》登出启事:“薛玲仙严折西脱离同居关系启事兹因意见不合双方同意于登报日起实行脱离同居关系以后双方行动绝对自由此启”。分手后,“严折西扶养男的小平,及女的小香与小环,薛玲仙领去三个女儿小玲,小冬及去年十一月生产的小牛……折西自玲仙走后,精神上虽然受到刺激……现在他在埋头苦干之下,去完成‘爱’的义务”。(《香海画报》,1938年12月7日1版)
严薛的离异启事
于是,严折西写出了描摹舞厅生态的《火山小景》(录音存世,未被《“严氏三杰”歌谱集》收录),赵美珍灌唱了这首被后世严重怠慢的杰作,该唱片1939年由百代公司发行,环顾时代曲的整个历史也是绝品一张。时代曲虽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后期迎来了爵士乐的热情拥抱,但在编曲上并不突出打击乐,《火山小景》是一个鬼魅的例外,其鲜明的打击乐仿佛出自一群妖怪之手。这与舞厅乐师被称为“洋琴鬼”的黑话倒是熨帖,而“火山”当年也是业界的一句切口,“上火山”意指良家女子去做舞女。歌词部分,第一段写舞女:“爵士歌好长,味儿难谐,咖啡好喝情难排,香槟好开台难坐,豆腐好吃口难开;蓬仄蓬仄音乐响,捧场多,(Sweet Heart)甜心,就把那媚眼做,唱罢了新歌户头多。”第二段写舞客:“火山上暖洋洋,小伙子打扮进舞场,手舞脚跳吉括吉括响,眼观那两边俏舞娘,俏舞娘来呀俏舞娘,唱一支爵士歌多响亮,顺风的人情趁早送,马克马克口袋一夜光。”讽刺而心酸,乃至自嘲(前妻正在“火山”上煎熬)。
薛玲仙到处借钱。“朋友的朋友,也有份儿俟着,所以,凡是认得她的人,一旦碰到了,没有不远而避之的。”(《上海影讯》,1942年第7期3页)1941年9月8日,《新闻报》登出一则骇人的公告:“严折西夫君鉴 你抛我子女六人不别出走客寓数天未付度日如年不能久居故特登报通知望于三日内火速归家否则即将小冬小香阿五头三女出姓投生三日后悔之莫及实出无奈特此敬告 妻薛玲仙泪言”。
薛玲仙的敬告启事
一个妻字,证明媒体在1939年热议的严薛复合并非虚言。薛在这则敬告里含蓄地控诉严折西不养家,以卖掉三个女儿要挟他尽快挑起责任。那么,严折西究竟在逃避什么?听唐大郎怎么说:“顾有人告予,谓玲仙穷困至此,则日至其所识处称贷,得钱而少,尽负毒粮,置儿女之饥寒于不顾,有时得钱稍多,则买毒粮外,兼市水果,归而大啖,其子女号饥,则从市楼呼面食饲之,不与饭食也。”(《东方日报》,1942年1月17日)这段文字足以击碎薛的母亲形象,实则,由于烟霞癖,她此时已无形象可言。“薛玲仙又叩吾家之门,愚勿在,家人谓其头发尽脱,而玩一光颅,所存者,惟耳际有飘拂几茎耳,想为恶疮所蚀,被一蓝布衫,瑟缩于雨雪中,告我家人,谓其子女三五人,咸伏于大世界街前,自昨日至今日,各人仅得一烧饼充饥,若不得食,则饥死便在目前,请家人念玲仙与唐君旧日交情,稍为周济,所求但须群雏得一碗面吃足矣。”唐大郎为1942年2月8日的《社会日报》写下的这段文字,或许是薛玲仙生前的最后一幅文学肖像。“在废历去年的小除夕,不自振拔潦倒而死的薛玲仙……”(《永安月刊》,1942年第37期54页)如丁悚所言,他的义女殁于1942年2月13日。
同年3月19日,《申报》记载:“薛玲仙的未亡夫严折西近在国泰舞厅任乐师,这乐队的主办人是李栋樑,领导是严个凡。”严折西参与的知音大乐队,在国泰舞厅首演的广告早先刊于2月8日的《申报》。史料未能记下严折西在这特殊时期的心理。晚年他写自传,仅用含糊的一笔带过这段悲剧:“可叹事业正盛竟染病辞世。”无论是当歌舞明星、电影演员,抑或舞女,薛玲仙都是出道即巅峰、一路走下坡,严折西所谓的“事业正盛”,更适用他自己。
或许是巧合,薛玲仙死后,严折西在时代曲的疆域达成了现象级的开采,渐成一方诸侯。而且他开始大量创作苦情歌,用一种直白、世俗的口吻去倾吐内心的抑郁。有些名作,若非严折西的友人勤写小报专栏,我们很难一窥幕后。譬如由姚莉演唱的《默默无言》,借翁飞鹏之笔,我们知道严折西:“一度曾热烈追求女歌手谷莺不遂,乃作《默默无言》一曲以为纪念。”(《罗宾汉》,1947年2月12日3版)严折西与谷莺有师徒之情。“谷莺有今日的成就,全是严折西一手培植,却不料她竟会和旁人结婚,气得这位‘老师’万念俱灰……”(《星光》,1946年新24期5页)他们的交集可以追踪到1942年初春的国泰舞厅。“谷莺在上海时,与严工上的儿子哲西,来去甚密,国泰舞厅这一段红色恋情也许都难泯忘……”(《海涛》,1946年第4期5页)
谷莺
除了谷莺,严折西被嘲吃嫩草的对象还有舞女李珍。“最近,谷莺已嫁,严便极力追逐舞人巧克力李珍。”(《海潮周报》,1947年第65期5页)严折西在二婚前与几位女性传出“桃色牛斯”,这两个名字曾是他在报刊上的影子。站在影子里的那个男人是悲伤的,不过他很善于转化这种负面的情绪,用来灌溉创作。“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我苦守着一个共同的信念,今天才回到我的面前。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我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春天,今天才伴在我的身边。”不知他在写下《许我向你看》的时候,渴求一看的佳人是谁?参考百代档案,周璇于1947年4月26日灌录了这首杰作,而4月2日的《戏报》还在报道:“巧克力李珍近来每日下午荣座时间必到南华碧罗厅吃点心……之所以日日来此地者,纯系捧小胡子的场,两人往返甚密,互矢爱好者也,是以李珍的白天来吃茶,晚上来吃夜饭,严折西则十时音乐完毕便到仙乐斯捧场如仪。”严折西此时在百代灌音部有一份领薪水的正职,还有大量的歌曲稿费与版税可拿,即便如此,他仍需在南华碧罗厅当洋琴鬼扒分,可见养家不易,续弦费钱。同年5月29日的《诚报》披露他已被李珍婉拒,文末简直戳心戳肺:“李珍岂会正式嫁给严折西,不过是吃吃豆腐而已,严则当是真的矣。”及时止损的严折西,转而牵手童星出道的电影演员杨碧君,这段恋情长势惊人,被媒体撞破时瓜已近熟:“小毛头与严折西,谈情说爱有一个月,双方都认为心满意足……目前已更进一步作婚嫁谈判……”(《罗宾汉》,1947年8月21日3版)
《“严氏三杰”歌谱集》出版后,两位编者严佐之、严半之在杨浦图书馆办了一个推广讲座,谈到也许是歌迷最熟悉的严折西作品《如果没有你》,严杨的幼子严半之说:“这首歌是我父亲写给我母亲的。”查看百代档案,《如果没有你》录制于1948年3月11日,半年后的9月18日,《申报》登出了严杨的结婚启事。重温白光演唱的这首传世杰作:“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反正肠已断,就只能去闯祸。”典型的严折西成熟期风格,口语直叩心灵的歌词,更接近后来的港台流行歌曲。
在旧上海,严折西发表的最后一批时代曲中有一首《萍水相逢》是吴莺音于1949年2月灌唱的。参考百代档案,这恰好是百代公司停产的时间,所以歌曲虽然录了,却不见唱片问世,而是要等到百代南迁香港之后,于1951年补出。严折西写这首歌的时候,内心应该是乐观的:“我们相逢在洪流里,好像浮萍相聚无几,朝夕共欢笑同游戏,但经不住那风浪冲击,如今被摒弃各东西,总有一天风波不起,记住这仅是暂别离,相逢还在洪流里。”原以为的暂别离,结果持续了三十多年。从上海解放,到“改开”之后港台流行歌曲逆袭,严折西与时代曲一道退场,他的后半生,斩断了与音乐的九重过往,就连前半生的那些荣耀,他也不敢让子女知晓。严半之说,我从来不晓得父亲以前写过歌,直到1986年跟他看电视剧,因为是民国题材,里面出现了姚莉演唱的《重逢》,他听了以后,对我说,这首歌是我写的。“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犹如在梦中,年年为你呀留下春的诗,偏偏今宵皆成空。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犹如在梦中,你在另个梦中把我忘记,偏偏今宵又相逢。”在另一个梦中,严折西的确被遗忘了。即便是对复兴时代曲有突出贡献的黄奇智先生,他1993年为第17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的场刊撰文《时代歌曲二、三事》,写严折西只有两句:“较为被人忽视的有现还在上海的严折西。他写过不少歌曲,有些水准很好,而且也如黎锦光、姚敏一样,可掌握不同的风格。”(《国语片与时代曲:四十至六十年代》,香港市政局,2003年版,15页)
黄奇智编著的此书是时代曲的最佳入门读物
近年来,研究严折西的热度不断攀升,但是,与他的位阶仍不匹配。就创作的产量与质量而言,他和黎锦光、陈歌辛、姚敏同属时代曲作者的第一梯队,是时代曲神殿的四根立柱。《“严氏三杰”歌谱集》的出版,是照亮暗室明珠的一盏灯,我希望这盏灯还能加大功率,因为严折西的部分歌曲,甚至是重要的作品,囿于没有现成的歌谱而未能辑录,而且收录的歌曲缺少原始的唱片信息,譬如首唱者是谁,哪家唱片公司发行,灌录时间与上市时间,等等。这些重要线索在本书概付阙如,实在遗憾,也给未来的学者、从业者,留了另一个《重逢》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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