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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导演乌尔善:人性没有天生的善恶,重要的是选择|对话
作者/曹乐溪
1981年,9岁的乌尔善痴迷于《封神演义》小人书,武王伐纣、仙魔大战的神话故事在少年心中种下了梦的种子。
2014年,42岁的乌尔善决定启动《封神三部曲》项目。当项目编剧冉平听到导演说预计要8年时间完成创作,他感到不可置信。而这个时间计算还是保守了,《封神第一部》上映已是电影启动筹备九年后。
十年磨一剑,能否让首部中国神话史诗电影利刃出鞘?
至少看过电影的观众会发现,《封神第一部》与过往所有封神改编作品都截然不同:
智勇双全亦正亦邪的商王殷寿,充满江湖气与平民智慧的姜子牙,一度助纣为虐但心存善念的质子姬发,神秘鬼魅而精通人性的苏妲己,这些熟悉的形象在全新演绎下,将封神故事最终推向人性善恶抉择的主题。
在乌尔善看来,明代人写的《封神演义》有当时的时代背景考量,放眼当下,重新讲述封神的故事,需要有能够反映时下社会价值观取向的故事内核。
“神仙鬼怪、妖魔法术这些跟预算有关,钱多一点就多做一点,钱少一点可能就删掉一部分(笑)。它是一个锦上添花的部分,电影核心一定是基于我们最普世的情感,《封神》原作故事最打动我的是家庭与父子关系。”
殷寿对于嫡子殷郊和质子团的控制,西伯侯姬昌与伯邑考、姬发之间深厚的亲情,在《封神第一部》中存在着充满张力的戏剧性。善与恶、功成名就与道德人伦的选择残酷地摆在各位少年人眼前,谁能摆脱精神父权、自我成长为真正的正义英雄?
这也许是《封神三部曲》留给观众反思的镜鉴。
人性善恶抉择是《封神》的母题
对乌尔善而言,姜子牙持榜封神的神话贯穿整个中华民族3000多年历史仍经久不衰,其中代表中国文化与精神内核的价值是永恒的,但需要以新的方式重新讲述。这个故事吸引乌尔善的是对人性中鉴别真伪、善恶选择的讨论。
《封神演义》中最具冲击力的一段剧情是文王食子。“姬昌做了一件一个父亲最不可能做的事情——被迫食子后忍辱负重回到故乡,这期间他内心承受了怎样的感情冲击,我特别想去探究,”乌尔善告诉叨叨。
“「坏人」殷寿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行为本身也很极端,我们希望去塑造他残暴背后的心理动机。”
电影开篇,殷寿是征战疆场的将军,能力卓越但不被父王帝乙看重,取而代之的念头在权力欲望的拱火下日益彰显。借助“事业合谋伙伴”妲己的一臂之力,殷寿成功登上王位,诱使姬昌食子,这种凶残背后,是殷寿对于自己罪孽的心理补偿。
与原作相比,电影强化了父子关系的戏剧性,西伯侯之子姬发从小长大在朝歌,被商王殷寿训练成质子旅的一员,以战场英雄为目标的他将殷寿视作自己精神上的父亲,而忽略了伦理上的父亲姬昌,在抓捕四大伯侯、劝姬昌认错等事上助纣为虐。
但被殷寿蒙蔽的姬发,内心仍守住了善的伦理底线。当商王以弑父夺权为诱饵、蛊惑四大伯侯质子时,姬发想出缓兵之计力保西伯侯一命。
“这点善的种子,可以让他最终发现真相,并开始反抗殷寿对他的精神控制和对其他人的摧残,”乌尔善认为。
姬发由假父认真父的过程,亦是弃恶扬善与自我觉醒的过程。入狱的姬昌用一句话点醒了陷入纠结的姬发,“你的父亲是谁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
基于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故事主题,乌尔善选择将《封神演义》中姬昌救雷震子、姜王后死谏、比干掏心、姜子牙持榜下山等标志性事件与核心人物保留,其他支线剧情删繁就简。
“所有善与恶的讨论都要具体化,并不是一个空泛抽象的概念。”乌尔善以封神榜的设定举例,“封神榜拥有超级能量,只有天下共主可以打开它,但天下共主究竟是心系苍生还是以自我为中心,封神榜是没有判断力的,而要由姜子牙去识别所托者是否良人,这是很中国化的(思维观念)。”
妖魔术法是天马行空的神话想象,善恶讨论、亲情人伦则是每个人日常生活中的切实体验,
也是《封神三部曲》能够让当代观众代入并思考的议题。
“抽象地谈论家国天下,可能无法让每个个体产生共鸣,”乌尔善认为。“我们在封神故事这么极端的情境里,找到人性具体的呈现方式,才会知道善良的人、邪恶的人会如何选择,犹豫不决又会面临怎样的际遇。”
仁者姬昌,幽默「凡人」姜子牙,与魅力反派殷寿
“万万没想到,看完《封神第一部》竟想深入探究商王殷寿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有看过电影的观众感慨。
这可能正是乌尔善希望达到的效果。《封神第一部》摒弃了非黑即白的二极管思维,善恶之分取决于人的选择。
谈到电影弱化了妲己对于殷寿的蛊惑,而强调商王殷寿自身人性的阴暗面,“一些过往版本的封神故事,对商王殷寿的刻画,有些符号化,他的邪恶看起来没有很大的质量。一个王者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女人操控,从而变得喜欢暴力,这不太可信,”乌尔善笑道。
重新构建这个人物时,导演参考了历史典籍对于商王的描述:《荀子·非相篇》中提及殷寿外形“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
而在《史记·殷本纪》中,司马迁评价殷寿的性格是“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足见历史上的商王不仅高大英俊、孔武有力,且能言善辩,“甚至能把坏的说成好的”,乌尔善觉得用现在的话来讲,“那不就是PUA大师吗?(笑)”
基于对商王历史上真实形象的描述,《封神第一部》将殷寿塑造成一个性格丰富立体、更难战胜的反面角色。
邀请费翔来出演殷寿,“他完全是符合长巨姣美这种描述的,”乌尔善坦言。“从外形气质上,就会让你相信这是能在战场上领兵打仗的威武将军,年轻小伙子真的会把他视为偶像的一个人。”
拍摄《封神三部曲》时,费翔已经58岁,为了达到片中商王威武的外形效果,他提前三个月进组健身,进行马术、动作戏等训练。
要达到殷寿不怒自威的气质,费翔有意与饰演质子团的年轻演员们在戏外保持距离感。
“整个拍摄一年半的时间,我几乎从来没有和他们吃过饭,连我在训练中心的时候,时间也是与他们岔开。我希望他们在片场看到我时,就是殷寿这个人,而不会想到我在健身房举哑铃的样子。”
乌尔善说:“我之前和费翔老师合作过,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敬业的演员,如果把角色交给他我会非常放心。”
乌尔善还记得讨伐冀州城那场戏,冀州侯之子苏全孝畏死,剧本上原本写的是殷寿拿起剑成全了他。但费翔认为,以殷寿对质子团的精神操控,并不需要亲自用剑,以语言就足以蛊惑对方自刎。“能感觉到费老师对于人物和戏剧性的理解,很有自己的想法。”
黄渤饰演的姜子牙,为这部质感厚重的神话史诗电影中带来了不少喜剧色彩。
与大家想象的仙风道骨不同,许仲琳在《封神演义》中如此描述姜太公,“子牙此际落凡尘,白首牢骚类野人”。
“我所理解的姜子牙不是仙人,而是修仙失败的人,一个带着平民智慧的幽默老头,”乌尔善坦言。“小说中元始天尊认为他没什么修仙的根性,在昆仑山无用武之地,所以将其遣散回家,在人间谋求一番功名。可以说这个人有些倒霉,做小商小贩不成,娶个媳妇还每天被数落。”
在仙魔大战、悲壮交织的主线剧情中,「凡人」姜子牙的存在为故事染上更多烟火气。作为仙界与人间的连接者,姜子牙持榜封神之路并不顺遂:进城时没有通行证,他以江湖伎俩应对,反被人坑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天下共主,却发现殷寿本性邪恶,又遇申公豹试图夺榜。
要塑造好这样一个带领观众走进封神世界的角色,乌尔善第一时间想到了黄渤。
“第一次演和自己真实年龄跨越这么大的形象,黄渤在表演细节上下了很大功夫。”导演告诉叨叨,扮演72岁老人每天需要4、5个小时的特效化妆,厚厚一层妆容对于演员表情调动非常困难,如何把人物情绪准确传递给观众,需要在表演技巧、分寸上要做出诸多尝试。
“你会看到他说话时的手势,呼吸的节奏甚至眉头一攒的神情,都完全是老年人的状态,这是相当厉害的表演。”
李雪健饰演的西伯侯姬昌,同样令乌尔善印象深刻。
一场戏中,文王姬昌食子后,殷寿与其在狱中对峙,得知真相后的姬昌狂怒不已扑向商王,但因为实力悬殊反被其推倒在地。
“李老师每一次扑过去都是用尽全力,拍了多少条他就摔了多少条。”几天后拍摄朝歌陋巷里,潦倒的姬昌被野狗夺食的戏份,因为地上很凉需要为演员贴一些保护材质,李雪健掀开衣服,乌尔善才发现他因为之前拍狱中戏,半边身子都已经淤青。
“那一刻特别心疼,李老师将全部情绪释放在戏中,这就是他作为一个表演艺术家的纯粹,他要全心贯注完成角色应该有的样子,这让我特别钦佩和感动。”
《封神三部曲》:中国文化与精神传统的当代表达
《封神第一部》来到青岛首映,姬发的饰演者于适对观众感慨,回忆在当地拍摄训练的日子,“我算了一下,我们新人演员进训练营到今天为止,已经有2000多天。还记得第一次走进东方影都19号棚的情景。还有对面的星光岛,我们每天在那儿跑步。青岛已经成了自己除家乡和北京以外最熟悉的地方。”
《封神三部曲》中所有高难度的马术和动作,都是演员亲自完成的。作为骨灰级古装战争电影爱好者,乌尔善希望能在电影中创作出前所未有的古代战争场面:战马蒙着眼睛跨越火墙,少年英雄回身射箭,群马相互追逐碰撞,但这些精彩镜头需要面临一个问题,“没有演员,也没有马(笑)”。
除了让演员们进行马术训练,《封神》剧组还专门养了一批擅长技巧表演的马匹,不同品种特性的马对应给不同的角色。比如商王的马匹身材高大,肩高达到1米82,姬发的马则通体雪白,性格勇敢而温顺。
“给演员设计的6个月专业训练里,有3个月是马术训练,”乌尔善透露。从最初的慢步、打浪到跑步、做队形,不止演员要熟练御马技巧,马匹也需要适应拍摄现场的灯光、烟雾与火焰。当人与马都受过系统训练后,再开始合练,最终完成电影中高难度的马术镜头。
在历史与幻想间构造出一个符合中国人审美的封神世界,乌尔善与团队在美术置景、服化道上同样下足了功夫。
“这个创作过程参考了两条线索,一个是真实的殷商历史,一个是明代人对于上古的想象。”《封神》剧组走访了全国20多个省份、40余座博物馆与历史遗迹,从殷商青铜器、明代永乐宫壁画、玉皇庙彩塑中寻找灵感。
“视觉呈现设定上,70%美学元素来自元明水陆画,30%来自殷商青铜器纹样,”乌尔善告诉叨叨。“有一些自然环境我们参考了一些宋代的山水画作,比如关于昆仑山的部分,源自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青绿山水美学形态。”
将中国美术史上的经典范式与幻想电影世界观结合,构建出《封神三部曲》独有的 美学风格,
不止满足中国观众对于本土神话史诗电影的想象,也圆了乌尔善希望以电影传递东方传统文化思想的梦。
“中国传统文化里有很多智慧瑰宝需要我们挖掘、整理和重新表达,”他认为。“通过电影凝聚经典故事、经典价值,我希望自己的每一部电影都会去探索这样的题材。正如《封神》系列以神话史诗讲述中华民族最核心的价值观,它流传了3000年,也必将继续流传。”
“封神故事相当于中国神话故事的原型宝库,没有那么多创意是凭空而起的,都是来自历史、来自于我们的文化传承,我们要找到其中脉络,才有创新的可能。”
令乌尔善感到欣慰的,是如今电影市场的欣欣向荣,观众对于国产电影的热情愈发高涨。“越来越多人回到影院,关注本土电影,不同类型的片子都有一些成熟作品获得观众支持,整体来说都是充满希望的。”
十年磨一剑,《封神三部曲》是中国电影工业化迈向成熟的标杆,也是中国神话史诗全新表达的启航。
对乌尔善个人而言,用漫长的周期去一步步实践与验证心中的梦想,这个过程已经满载而归。
至于结果如何,他选择将回答的权利交给叨叨与更多大银幕前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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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 者 ○
原标题:《《封神》导演乌尔善:人性没有天生的善恶,重要的是选择|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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