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重审大都会博物馆的文物收藏，在怀特珍藏被扣押后

谢尔比·怀特（Shelby White）为博物馆慷慨解囊，并担任了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33年的理事。但近日，调查人员扣押了其不少文物收藏，其中包括借给大都会博物馆的17件文物。

怀特和其已故的丈夫莱昂·利维（Leon Levy）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开始了文物收藏，但随着文物来源相关法规的完善，这对夫妇成了过去几十年来的文物收藏格局变化的象征，他们的藏品来源和收藏行为也正引发出一系列反思与争议。

有观点认为，以当下思维重视几十年前惬意的收藏古董的方式有失公允，并认为他们对博物馆有着突出的贡献；也有考古学者认为，贪婪的收藏同时会刺激对古代遗址的掠夺；有学者抱怨说，当文物脱离了它们原来的环境，也就破坏了其最初希望的发展人们对古代的理解。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一个大展厅中，展出了近200件来自世界各地的古代文物，包括新石器时代的大理石及气势恢宏的罗马青铜器。时任大都会博物馆馆长的菲利普·德·蒙特贝罗（Philippe de Montebello）在1990年的展览序言中写道：“这些并不是大型博物馆的藏品。事实上，这些藏品是根据一种非常个人化的理念，以不懈的毅力收集而来的”。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事实上，这些艺术品都来自谢尔比·怀特（Shelby White）和她的丈夫莱昂·利维（Leon Levy）的私人收藏。之后，他们在博物馆里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那一年，怀特女士成为了大都会博物馆的赞助人，后又加入了委员会，负责向博物馆提供收购艺术品的建议。最值得一提的是，她和她的丈夫向大都会博物馆捐赠了2000万美元。在利维去世的四年后，也就是2007年，大都会博物馆为希腊和罗马艺术开设了一个巨大的新展厅，名为莱昂·利维和谢尔比·怀特厅（Leon Levy and Shelby White Court）。

但近日，这对夫妇作为收藏家的行为引起了更多关注。纽约曼哈顿地区检察官办公室的调查人员在过去两年里从怀特家里运出了71件被掠夺的文物。但是，调查人员并未表示这是她或她的丈夫故意购买被盗文物。

谢尔比·怀特在以色列的洛德马赛克考古中心。该中心是怀特在世界各地资助的众多文化项目之一

事实上，调查人员之后还感谢了84岁的怀特的参与配合。因为这些文物之后送回了多个国家，包括也门、土耳其和意大利。回到2021年6月，调查人员在没有事先告知的情况下，于早上6点带着搜查令出现在怀特位于曼哈顿萨顿广场的宽敞公寓里。在那里，许多古董、文物被安置在各自的角落或柜子里，灯光的映衬则增强了它们的吸引力。地区检察官、反文物贩运部门负责人马修·博格达诺斯（Matthew Bogdanos）说，“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博物馆”

在这一调查中，调查人员另从大都会博物馆处查获了怀特借给博物馆的17件文物，认为这些是被盗文物。其中包括一件来自中国的陪葬品，该物件在博物馆存放了20多年，从未展出过。博格达诺斯表示，当调查人员打开该物件的箱子时，里面的文物依旧沾满了泥土，这也清楚地表明它是被掠夺来的。

这次文物扣押对怀特来说是一个重大打击。这不仅是因为这些物品价值近6900万美元，还因为她是她那一代人中最著名的慈善家之一，热衷于保护过去的珍宝和促进人们对古代世界的了解。但有批评者认为，鉴于她自己的背景，这对夫妇的收藏行为过于天真或粗心大意了。科尔盖特大学博物馆研究项目主任伊丽莎白·马洛（Elizabeth Marlowe）则认为，“以她的市场水平和收藏深度，以及她在大都会博物馆的显赫地位，她这样的人物是不可能不知道收藏文物需要出口许可证之类的东西"。

谢尔比·怀特收藏的两件七世纪石制陪葬品中的一件。两件文物曾借给大都会博物馆展出，后被大都会博物馆扣押，并归还给中国

而怀特的许多朋友和崇拜者对这些批评不屑一顾，其律师也认为这一批评并不公平。但对于大都会博物馆来说，这已然成为一个尴尬的时刻，博物馆自己的藏品也被没收了。在最近几周，就在大都会博物馆宣布进行重大的审查，以确保其古代藏品中不包括被掠夺的文物时，怀特仍在博物馆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怀特现在是博物馆收购、建筑和财务委员会的成员。作为名誉理事，她不再参与投票，而是为小组提供建议。博物馆的藏品中仍有几十件古董是由她捐赠或借出。在几周前，当大都会博物馆宣布对文物采取更严格的新举措时，怀特被任命为一个由12名理事组成的特别工作组的成员。这一工作组将提供“经验和建议”，帮助博物馆制定有关文化财产问题的收藏惯例和其他政策。

上月，大都会博物馆馆长马克斯·霍莱因（Max Hollein）在接受采访时说，“谢尔比·怀特是大都会博物馆的慷慨支持者。她对这座博物馆和其他许多机构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美国的博物馆的生存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受托人的财政支持，但一些文化遗产专家认为，博物馆对怀特的忠诚是有问题的。文化遗产问题专家、德保罗大学法学院教授帕蒂·格尔斯滕布里斯（Patty Gerstenblith）表示：“如果你选择的受托人在经济上的慷慨是最重要的因素，那没问题。但在涉及博物馆本身目的时，受托人是否应该成为行为典范？现在，她的收藏行为不符合博物馆追求知识和保存历史记录的模式。”

近几周，怀特拒绝接受采访，其律师彼得·查夫金（Peter A. Chavkin）代表她回答相关问题。其律师在一份声明中说，怀特和利维是“真诚地”从公开拍卖会和他们认为信誉良好的经销商那里购买艺术品。“如果她收藏的物品被证明是他人非法掠夺的，那么怀特女士会迅速、自愿地将其归还原主。”

2018年，谢尔比·怀特（左）与纽约前市长迈克尔·布隆伯格（Michael R. Bloomberg）、大都会博物馆馆长马克斯·霍莱因（Max Hollein）和妮娜·霍莱因（Nina Hollein）在博物馆合影

但有批评人士表示，自从她和丈夫曾经信任的交易商被指控处理非法文物后，怀特似乎很少对她拥有的数百件文物进行审查。希腊爱奥尼亚大学的考古学家兼非法文物研究负责人克里斯托斯·齐罗贾尼斯（Christos Tsirogiannis）说：“相反，她却紧紧抓住这些文物不放。”克里斯托斯曾帮助曼哈顿的调查人员鉴定最近缴获的一批怀特手中的文物。在怀特的大量文物收藏于2008年被归还给意大利和希腊之后，大都会博物馆似乎并没有对从怀特那里获得的文物做太多的审查工作。

而现在，大都会博物馆则表示正在密切关注相关问题。大都会博物馆发言人肯·韦恩（Ken Weine）在一份声明中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公开承认，执法部门和其他部门提供的新信息促使我们决定投入更多资源进行文物来源的研究。博物馆所采取的措施包括要求新借出的文物必须能追溯到1970年的出处。

怀特获得的赞誉与批评

当然，怀特对艺术和古代文明研究有着非凡的贡献。虽然她的职业不是考古学家，但她对古代研究充满了热情。她是一位作家，主要为《福布斯》和《纽约时报》等刊物撰写金融方面的文章。她偶尔也写写自己的收藏和慈善事业。她在1992年出版的《每个女人都应该知道丈夫的钱》一书是一本面向女性读者的财务生存指南。

除了收藏，怀特和她的丈夫还资助了以色列一个重要遗址的发掘工作。怀特亲自参与发掘项目。同时，这一夫妇还在哈佛大学设立了一个项目，支持考古工作及相关的出版项目。怀特的丈夫去世后，她以丈夫的名字创建了一个基金会，该基金会向布鲁克林博物馆、纽约植物园和林肯中心等机构捐赠了大笔资金。2006年，怀特向纽约大学捐赠了2亿美元，用于创建古代世界研究所，该研究所就设在其基金会所在的大都会博物馆附近的一栋联排别墅里。2017年，怀特被授予卡内基慈善奖章。这也是对她的最高认可，评价其为，“她的捐赠涉及多个方面，且范围也在不断扩大。”

但就在他们因慷慨而建立声誉的同时，他们的收藏也招致了批评。怀特和利维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收集了大量藏品，包括700多件文物。在当时，为了遏制掠夺行为，各国开始制定相关准则，不鼓励交易至少在1970年以前没有所有权的历史物品。但是，历经很长一段时间，博物馆、经销商和私人收藏家才完全接受了这一准则。怀特和利维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收藏了一些来源不清的物品。

谢尔比·怀特的部分收藏，被认为是掠夺而来的公元前六世纪文物

从1993年开始，这对夫妇同意放弃了16件文物，因为有人声称这些文物是从英国的一个古罗马遗址中掠夺而来的。2008年，怀特向意大利交出了10件文物，向希腊交出了2件文物。意大利调查人员追查到其中几件文物是来自贾科莫·美第奇（Giacomo Medici）的藏品。怀特和她的丈夫也曾从英国著名古董商罗宾·赛姆斯（Robin Symes）手中购买过文物，而赛姆斯后来也卷入了一系列关于被掠夺文物的调查中。

在怀特归还的物品中，有一件备受赞誉的古代器皿，上面刻画了有宙斯和赫拉克勒斯的场景。据说，这一物品是公元前五世纪的画家尤卡里德斯（Eucharides）所作，并曾在1990年大都会博物馆展览“过去的辉煌”中呈现。英国肯特大学遗产中心研究员、考古学家大卫·吉尔（David Gill）表示，“令人吃惊的是，那次展览中的许多展品现在都回到了意大利、希腊、土耳其等地。”

“莱昂·利维和谢尔比·怀特”厅于 2007 年开放，该展厅也是大都会博物馆希腊和罗马展厅的核心

虽然怀特希望促进人们对古代世界的了解，但其雄心勃勃的收藏行为却让一些考古学家感到不快。考古学家认为这样的行为会有助于创造一个鼓励掠夺的市场。他们抱怨说，当文物脱离了它们原来的环境，也就破坏了她试图发展的对古代的理解。

2006年，纽约大学的兰德尔·怀特（Randall White）教授辞去了该校古代研究中心的职务，以抗议怀特资助成立的新的古代研究院。兰德尔当时说，“这不是由几个不满者引发的小问题。我们每天都在为保护考古记录而奋斗。”来自宾夕法尼亚州布林莫尔学院和辛辛那提大学的官员劝阻学者不要接受怀特和利维设立的考古基金的资助。布林莫尔大学古典和近东考古系名誉教授兼前任系主任詹姆斯-C·赖特（James C. Wright）说：“我们不想在如此多的掠夺行为中验证他们的慈善行为。”

谢尔比·怀特收藏的一尊镶嵌眼睛的男子半身铜像，其年代为公元前一世纪。调查人员称这一铜像是从意大利被盗的，价值为300万美元

但怀特并没有因为批评而不作为。相反，她为自己的做法进行了辩护，在发表的文章和访谈中，她提到了她展出藏品的程度，她说这种透明度不仅扩大了公众对古代文物的了解，也让她的文物暴露在监督之下。” 2005年，她曾对《泰晤士报》说：“我没有隐藏东西。如果发现有我不该买的东西，我会采取适当的行动。”

怀特说，虽然她对收藏非法文物没有兴趣，但对几十年前购买的文物采用新标准是不公平的，因为当时连博物馆都不要求完整的出处。2007年，怀特在接受《纽约太阳报》采访时说：“在九十年代，人们开始谈论文物的出处。但这对不同的人来说意味着不同的东西。即使在今天，什么是可接受的出处也不明确，而且这一标准也在不断变化。”

新时代下对收藏的思考

怀特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当局调查并没收掠夺藏品的人。另外，像金融家迈克尔·斯坦哈特（Michael Steinhardt）这样对古代世界和文化慈善事业有着同样兴趣的富裕藏家，也被迫归还了数十件藏品。但其他人并没有在美国的博物馆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如今，美国的博物馆正面临着一些专家所说的不断提高对收藏的理解，另一些人则将这称之为清算。

科尔盖特大学教授马洛说：“怀特是过去三四十年来整个格局变化的象征。如今，收藏古董的惬意思维方式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也有一些专家认为，用今天已经改变的收藏风尚来评价怀特未免过于苛刻，尤其是考虑到她为扩大人们对古代文明的了解所做的贡献。大都会博物馆前馆长蒙特贝罗（Montebello）说，“怀特是一位学者，她出于对艺术的真正热爱和了解，真诚地购买了文物。最重要的是，她并没有把这些古董只留给自己享用，而是与广大公众分享，慷慨地借给世界各地做展览。同时，她在大都会博物馆举办的个展中展出了她的核心收藏。”蒙特贝罗注意到，当有证据表明物品来源可疑时，怀特对退还物品持非常开放的态度。

安纳托利亚石棺局部，年代为公元 170-180 年。这是谢尔比·怀特收藏的一部分，后被认定属于土耳其

然而，也有专家指出，土耳其在大都会博物馆“过去的辉煌”特展中发现了一尊名为 “疲惫的赫拉克勒斯”的大理石雕像，并为归还问题进行了长期斗争。有人认为土耳其方的证据确凿，但怀特、利维和美术馆却对归还雕像的要求置之不理。这对夫妇辩称，他们是出于善意购买了雕像。怀特于2004年将雕像的全部所有权移交给博物馆，而该雕像最终于2011年归还给土耳其。

在最近查获案件中，调查人员说，当怀特和利维的名字不断出现在接受调查的古董商的账簿上时，他们对怀特的收藏越来越感兴趣了。目前，曼哈顿地区检察官办公室宣布对怀特的藏品的调查已经结束。地区助理检察官博格丹诺斯（Bogdanos）说，他的团队仍然可以回去检查她持有的其他物品，但目前没有理由相信这些物品有问题。“如果明天有提供证据，那么我们就马上回去调查。”

古罗马皇帝卢修斯-维鲁斯的青铜雕像。这是调查人员从谢尔比·怀特的家中缴获的。当局称，这尊雕像价值 1,500 万美元，属于土耳其

一些学者认为，怀特对保护过去珍宝的热情和她在收藏方面的失误是一个令人困惑的混合体。她的收藏冲动也许很高尚，但却被误导了。从怀特的文章和接受的访谈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她认为将文物带入公众视野是一种扩大理解。有人认为，她并不清楚她是否承认贪婪的收藏同时会刺激对古代遗址的掠夺。相关学者说，“我不认为她的善举，她对考古工作的支持超过了她造成的伤害”。

（本文编译自《纽约时报》，作者格雷厄姆·鲍利系文化调查记者，汤姆·马什伯格为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