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流浪动物收容所想要实现“零扑杀”

【编者按】

要完全终止动物的扑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然而，在这样的观念成为常识的情况下，有一个地方把不可能化成了可能，那就是熊本市动物爱护中心（熊本市立动物收容所）。据《我要它们活下去：熊本市流浪动物零扑杀十年奋斗纪实》（片野由佳 著，王华懋 译，古吴轩出版社/三辉图书2023年6月版）记述，2000年，当时熊本市动物管理中心的职员，每周要启动两次毒气箱，扑杀源源不断被送来的流浪动物。动物行政现场的残酷令新调来的所长渊边立夫深受打击，他想要设法改变这种状况。经过十年的努力，处置的流浪猫狗数量直线下降，并推动了日本关于动物救济的法规修改。本文节选自该书，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我要它们活下去》书封

真的要杀掉这些狗？

这个约五平方米大、四周被水泥墙包围的空间里，收容了六七只狗。

犬种五花八门，有形似秋田犬的大型混种狗、年老而嘴巴周围变白的米格鲁、黑色短毛的中型犬，还有白色卷毛的小型犬。其中有一些脖子上还戴着新颖的项圈。

职员按下开关，动物管理区里面的自动控制装置的马达开始作响。可是机械能够处理的范围只有犬舍内的通道区域，因此员工必须人工作业，把狗推到墙边去，才能让狗从收容空间移动到通道区域。

他们把这叫作“赶落水狗”。

松崎正吉来到新的单位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2001年4月，松崎刚调来熊本市动物管理中心（当时的名称）担任系长。而他首次亲临现场，就被眼前的状况吓得腿软了。

同事没有理会松崎，以熟练的动作开始实施作业。他们先把收容空间的墙壁朝通道推去。松崎也仿效同事，战战兢兢地使力。区隔收容空间的墙壁发出金属碰撞声，沿着天花板上的轨道动了起来。

隔墙下方三分之一是不锈钢板，上方是铁栅栏。把这道隔墙朝通道推动，收容空间就会愈来愈狭窄，让狗不得不挪动位置。

有些狗察觉异状，狂吠起来；有些狗压低身体，试图停留在原地；有些狗全身发抖，东张西望；有些狗眼光涣散，当场失禁；有些狗抵抗着节节逼近的墙壁，想要把它推回去；也有一些狗好似要出发散步，踩着轻盈的步伐主动朝通道走去。

即使不愿意，松崎也看到了铁栅栏另一头的景象。

每只狗的反应都不同，但它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想到这里，松崎的心脏跳得更是剧烈，背脊顿时发凉。他连自己的手究竟有没有在施力都感觉不出来了。他差点要和铁栅栏另一头抬头仰望的狗四目相接，于是反射性地别开视线。

“小心缝隙。”

马达声与金属声中传来同事的叮咛，松崎蓦然回神，抬起头来。

这个管理区自从1983年改建以来，已经使用了将近十八年。设施已经老旧不堪，作业实施起来相当不便。沿着轨道移动的隔墙与犬舍的墙壁之间有约三厘米的缝隙，如果不小心翼翼地推动，会夹到小型犬和体形纤瘦的狗的脚。

为了避免这种情形，松崎旁边的职员把一根棒子伸进不锈钢板附近的小窗来诱导狗群。这是为了让这些即将步入生命终点的狗至少不要被夹住受疼，然而狗不可能明白人类的心意。混乱加剧，狗群发出几乎是惨叫的哀号。

松崎勉强克制住想要掩住耳朵的冲动，慢慢地继续推动隔墙。

所有的狗都移动到通道以后，通道其中一边的墙壁就会自动移动。这时也必须继续用棒子赶狗。职员们联手合作，驱赶狗群。

等在前面的，是散发出暗淡光泽的不锈钢箱子。

把所有的狗都赶进去以后，一边确定不会夹到狗的脚或尾巴，一边关门。收到确认完毕的指示，铁门关上，内部呈密闭状态。

砰！

这是隔绝生死的声音。

按下控制室操纵面板上的红色按钮，二氧化碳便会注入不锈钢箱子。职员们在门前合掌膜拜。松崎也紧紧地闭上眼睛，拼命合掌。箱中传来狗的吠叫声，还有断续的哼唧声。

可是短短几分钟后，叫声就变成了急躁的刨抓声。

咔咔、咔咔、咔咔……

狗刨抓不锈钢地面的声音在整个动物管理区回响。

注入二氧化碳后五分钟，调至最高浓度的二氧化碳让狗窒息，终至死亡。不锈钢箱子里偶尔传出“叭哒”“咚”的沉重声响。承受不住呼吸困难的狗陆续倒下，身体撞在墙壁或地板上。

没过多久，动物管理区变成无声的世界。

毒气箱内部的二氧化碳彻底清除后，结束的信号灯亮起。松崎在同事的催促下从确认窗向内窥看。不锈钢箱中只有一只灯光幽暗的电灯泡。箱子里，狗层层叠叠地倒成一片。松崎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即便如此，他还是明白这些狗再也不会动弹了。

确定安全后，职员把铁门打开，动手解下狗身上的项圈。取下项圈的作业结束后，还留有体温的动物躯体被倾倒进焚化炉。

完成作业，松崎离开动物管理区，看见通往办公室的水泥坡道反射着白光。刚萌发绿芽的樱树树枝在南国的强烈阳光下平静地摇摆着。风轻柔而温暖。新的一年才刚开始，熊本马上就要从春天进入初夏了。对松崎这个土生土长的熊本人来说，这是已经体验过几十次的、理所当然的风景。

然而，现在它看起来有些不同了。

他用自己的这双手，平白无故地剥夺了无辜动物的生命。跨越界线的感觉。“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这样的想法充塞了他的整个胸膛。

然而从今天起，这就是自己的工作……

尽管不愿相信，但这是千真万确、不可动摇的事实。

一股说不出是眩晕还是恶心的不快感笼罩了松崎。

笼子中的流浪狗

你们的工作就是闭嘴乖乖收下

没想到自己生活的城市有着这样的一面……

刚开始在这里工作的几个月，对每一个职员来说，得到的都是一连串令人哑然无语的经验。这里就是这样的单位。

几乎每天都有动物被抓上捕获车送到中心来。数目到底有多少？松崎调阅过去的资料，发现光是这个单位，每年就有500—700只的捕获-收容犬。

这些狗的处置方式，依据的是《狂犬病预防法》。

《狂犬病预防法》是“二战”后不久，为了扑灭狂犬病而在1950年制定的，与《动物爱护管理法》一样，在1999年12月做出修正。附带一提，饲主必须向行政机关登记犬只的规定，依据的就是这部《狂犬病预防法》。

与捕获-收容犬相关的法令是第六条：捕捉到走失犬后，行政机关需公告其信息两天。期限结束后一日以内，如果饲主未联络或未前来领取，即可径行处置该犬。

熊本市动物管理中心捕捉到的狗里面，流浪狗是少数，几乎都是有人养的狗。可是能够回到饲主身边的，只有全部的一成左右。

难道饲主不担心自己的爱犬吗？为什么他们不来找他们的狗呢？

松崎觉得不可思议极了，但熟悉业务以后，他也渐渐地了解状况。理由主要有三点。

第一点，主人没有发现宠物走失了。

两三天前就不见宠物的踪影，可是过几天它应该就会自己回来了吧。很多人抱着这样的心态观望了快一个月，等到向行政机关询问时，已经太迟了。也有很多时候，狗是在饲主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扑杀掉的。

第二点，也有很多人不知道该怎么寻找。猫狗走失的时候，立刻询问动物收容所、警察局，应该就可以得到线索。然而很多人都不晓得这些渠道，因而错失救助宠物的机会。

第三点，虽然询问了收容所，却没能找到宠物。

狂犬病预防法规定的公告主要公布在市政府的告示栏等地方。公告的内容，动物管理中心当然十分清楚，只要市民询问，中心就可以依据公告资料转达狗的特征及捕获地点等信息。

可是公告的内容也称不上清楚明了。

“我家养在庭院的狗昨天就不见了。”

一名55岁左右的妇人来到中心服务台询问。松本立刻确认收容犬的记录，并询问狗的特征。妇人回答是中型公狗，白色的长毛掺有一些褐色的毛，是西洋系的杂种狗。可是从昨天到今天，中心内都没有人看到类似的狗被收容。

“为了慎重起见，去犬舍看看吧！”

妇人刚被松本领进动物管理区，就马上冲到栅栏边。

“就是它！这是我家的狗！”

妇人一叫，狗就兴奋地发出撒娇声，尾巴摇个不停。松本打开犬舍的门锁，狗便开心地把全身挨向妇人。看来是它真正的饲主没错。

“啊，太好了！”

对松本来说，这句话有两层意义：一是这只狗能平安回家，太好了；二是自己能够不必去剥夺这只狗的生命，太好了。

然而有一点却令他有些不解，也就是妇人刚才说她的狗是长毛的西洋系杂种狗，然而眼前这只狗怎么看都是日本杂种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结果正在摸狗的妇人想起什么似的回望松本说：

“你刚才为什么说没有这样的狗？”

“呃，因为你说是长毛的西洋狗……”

就连平常能言善道的可靠大哥也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回答。结果妇人抚摸着爱犬，自信十足地断定说：

“你看，它的耳朵跟尾巴的毛这么蓬松，怎么看都是西洋的狗啊！”

即使如此，看在松本的眼里，那完全就是柴犬系的混种狗。被妇人一说，它的耳朵和尾巴还有肚子一带的毛好像确实有点长，但那些稍长的毛稀稀疏疏的，实在不到“这么蓬松”的程度。可是依照这名饲主对爱犬的印象，那似乎就是一只长毛的西洋犬。

流浪狗收容所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这只是反映出语言描述实在有限这个事实。

比方说像腊肠狗、黄金猎犬、吉娃娃这些，如果品种明确，就比较容易识别。可是混种的猫和狗模样五花八门，要光用语言去描述它们的特征，即使具备高度的语言能力，也是桩难事。毕竟各人眼光不同，对动物的印象也大相径庭。

可是在当时的熊本市，关于捕获的犬只的特征，公告里提供的资料相当简略。除了捕获地点和种类、毛色、性别、体格、捕获时间、推估年龄、有无项圈以外，顶多就只是在最后的“其他”栏里，聊胜于无地加注一些“垂耳”“耳尖褐色”等可供识别的个体资料而已。

比方说，有只狗的资料是杂种、褐色、中型、推估年龄三到四岁。

光看这些资料，有几个人能够立刻看出“这是我家的狗”？走失而被捕获的狗几乎都遭到扑杀的事实，如实地反映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该怎么做才能减少这种情形？所长渊边利夫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

想要拯救生命。为了这个目的，必须积极采取新的措施，改变这个单位。

可是预算几乎付之阙如。即使如此，至少《动物收容管理法》已经变更为《动物爱护管理法》，内容经过修正了。他想要设法扭转长久以来“扑杀也是没办法的手段”这种近似放弃的常识观念。

方法之一，就是让走失的动物回到饲主身边，也就是提高返还率。

在收容动物的告示中附上照片如何？

同时渊边想到的，是建立一个系统，让收容犬只的信息尽量被更多的人看到。因此网络的信息发布是不可或缺的。可是在当时，要在熊本市政府的网站公布信息，必须经过内容审核等手续，得花上一个星期以上的时间，而且可以进行更新作业的只有市政府的计算机，实在远远称不上迅速。时间完全超过了走失动物的收容期限。

为了让系统实用化，必须加快更新速度。渊边与公关课等部门协商以后，将过往的更新手续简化，并且可以用动物管理中心办公室的计算机更新了。同时他也在熊本市的市政官网上追加新的项目“您的狗走失了吗”。从此以后，再怎么晚，也可以在收容当天或隔天早上就上传信息了。渊边想出来的这个方法，现在已经被许多行政机关采用。可是当时采用这种方法的地方单位，全国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地方而已。

网站得到极热烈的回应。毕竟只要看一眼照片，就能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爱犬了。

这项措施也被当地报纸《熊本日日新闻》大篇幅报道，因此访客人数顺利增加。前年（2001年）共五百零八只的捕获-收容犬只里面，返还的只有六十四只；但是开始公布照片以后的2002年，四百五十五只里面有一百零九只回到了主人身边。

除此之外，还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成效。

“我想要认养照片上的狗。”

打电话到中心来的人，说是在报纸上得知网站的事。他看到照片上的狗，念念不忘，每天看着网站，日久生情，然后收容期限已经快到了。“它的饲主出现了吗？如果它的饲主没有来领回，我想要领养它。”每个月都可以接到几次这样的民众询问，虽然数量不多，但还是让一些落难成犬变成了幸福的家犬。

熊本市的做法推动了动物保护法律修订

熊本县内主要有两个动物行政机构：熊本市动物爱护中心负责接受熊本市民的咨询以及收容市内捕获的动物；而熊本县动物管理中心统辖熊本市以外各地保健所的动物业务。由于幅员广大，处理的动物数目也多。虽然无法单纯拿来与熊本市做比较，但两者的落差之大还是令人惊愕不已。

被收容在县的管理中心的狗，收容之后第四天就被送进毒气箱了。在那里，不管是幼犬还是成犬全部一视同仁。饲主送来的狗，原则上当天就扑杀。2006年的时候，县管理中心的扑杀率在全国排进前五。

县与市这两个动物行政机构的差距竟如此之大，原因何在？

原来动物行政的现场是根据《动物爱护管理法》及《狂犬病预防法》两种法律来执行业务的。但两部法律的条文之间有着许多矛盾与灰色地带，因此解释起来相当复杂，而且这些条文要怎么判断，都交给各行政单位自行决定。

比方说，收容走失犬时，必须公开信息，让饲主知道行政单位收容了狗。内容是“在什么地区收容了什么样的狗”，过去顶多就贴在保健所的公告栏上，但现在大部分都透过行政单位的网站发布消息。公布期限，法律规定为两天，公布期满后，再宽限一天等待饲主联络。这个部分，全国每一个机构都一样。

可是接下来的做法，每个地方行政单位不尽相同。有些地方在期限过后，会让收容动物成为认养对象，为它们寻找新主人，也有些地方会立刻就把动物送进毒气箱。两种做法的差异源自对两部法律解释的不同，两种做法在法律上都没有问题。也就是是死是活，全看动物行政现场怎么判断。

尽管如此，对于宠物，主管《动物爱护管理法》的环境省已经提出了从扑杀转换成收容保护的方针。环境省指出随意饲养动物是造成弃养的原因，必须彻底教育饲主一旦饲养动物，就要照顾终生；并且打出目标，让行政机构的猫狗处理数量减半。环境省通过正式文书—《全面推动动物保护及管理之施策的基本指南》通知各单位。

流浪猫

可是动物行政现场的状况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环境省只是打出目标，其余全部交由现场判断，这样根本无法减少扑杀。可是要修正法律实在太耗时间了。难道就没有可以在现行法律之下拯救动物的方法吗？

2006年12月19日，国会议员在国会针对动物保护问题提出质询，并在隔年4月10日于国会提出了第二次质询。

首先受到质询的是《狂犬病预防法》中使用的“处置”一词。该法第六条第九项中提到，所有人未前来领回收容犬只时，预防员“得予以处置”。许多狗被送进毒气箱的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个条文。

听到“处置”，大部分人都会想到“宰杀”。实际上过去许多行政机构就是把“处置”当成“宰杀”来理解，才会认为这是法律决定的业务，让第一线职员一直承受着惨无人道的工作。

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处置”在广义上意味着使其离开机构。交给新主人领养，也是处置收容动物的方法之一。而这一点现在在国会上获得承认了。

想要设法改变日本许多猫狗遭到杀害的现状。

为了停止扑杀，让行政中心从屠杀转变为保护，可以在短时间内改变现况的方法，不是去改变法律，而是去改变对法律的解释。

在解释《狂犬病预防法》的同时，也要检视《动物爱护管理法》的内容，删除会让人把“处置”误会成“宰杀”的文字。

这场国会质询后约三个星期，2007年5月1日，厚生劳动省颁布了《有关基于狂犬病预防法执行之动物拘留等业务》。这是关于《狂犬病预防法》及《动物爱护管理法》的整理及公告。主要有五个项目：

① 出生九十日以内的犬只，不在《狂犬病预防法》的拘留对象内。

② 收容犬的公告目的为通知饲主领回，并不妨碍延长处置前的收容期限。

③ 拘留犬的处置方式不限于宰杀，若适合作为家庭宠物或展示动物，亦可予其生存机会。

④ 为将拘留犬返还饲主，应积极利用市町村的网站。

⑤ 应广泛举办推广及启发活动，以宣传宠物登记、预防注射和适当饲养的重要性。

这里提到的，全是熊本市动物爱护中心从好几年以前就一直持续在做的事，对在那里工作的人而言，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他们的做法，现在终于获得国家的认同了。

减少动物扑杀，只要做到这三点

与自己居住的地方的情况相比较，您或许会为了其中的落差之大而失望不已。话虽如此，我认为埋怨“为什么这里就不能做到跟熊本市一样”，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从前以扑杀为主要业务的地方，现在成了动物保护活动的指标性存在。这当中确实是有职员的努力，但能得到这样的成果，环境、辖区规模、出面领养的市民以及义工等协助公家单位的人，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当事者熊本市动物爱护中心的职员以及协议会的成员也都同意这一点。

……

要减少动物的扑杀，只有三点：①不随意饲养、繁殖；②一旦饲养，就要照顾到最后；③为宠物别上名牌。每一个方法都很简单。

我由衷希望在今后的社会里，这些都可以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