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宫崎骏的颅内漫游

宫崎骏时隔十年的长篇动画电影新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7月14日在日本上映。在除去片名和海报之外毫无线索的状态下走进影院，理由无需解释，那就是“宫崎骏”这个名字。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海报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准备接受一位82岁老人124分钟的说教，但在片名公布之初就借来同名原作小说和漫画版略读一遍之后，我无法设想，收回隐退宣言再次投入长篇制作的宫崎骏，会满足于将一部青少年励志文学动画化，毕竟他也会清晰地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人生最后一部长篇作品。

炎炎夏日的影院里挤满了观众。三连休的周末一清早来到影院寻求对人生观的追问的人恐怕不多。至少我是怀揣着曾经被宫崎骏作品触动的记忆来的，对于新作，不安大于期待。

最终，这成为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观影体验。熟悉的意象接连出现，充满了既往作品的影子。日后想必会有无数的深度解读、细节剖析，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既往作品的自我参照不是“集大成”和“再生产”。曾经的宫崎骏会把观众放在心上，在老少皆宜的主题里，有所克制地插入一些私人标志，而如今他已经把市场反响抛在脑后，彻底忠实于自我。

将这些似曾相识之处与新作对比会恍然大悟，那些曾在梦幻的童话的包装下出现的意象，这一次才真正显露原型。这部电影如此丰富，但在一定意义上却非常单纯——124分钟的宫崎骏颅内漫游。

宫崎骏。视觉中国 图

导演押井守在《无人敢评的吉卜力功过》中评价《起风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是典型的老人状态”，“老年人对外界的兴趣渐渐减弱，变得忠实于自己的原始冲动”。《起风了》十年之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是一次更为坦白的，毫无保留的梦境展示。进入人生终盘的宫崎骏将他纠葛的矛盾、恐惧以具体的形象描绘了出来。

主人公少年牧真人明显是宫崎骏本人的投射。因一场空袭引起的大火，少年失去了母亲，之后随父亲和继母搬到乡下。父亲经营战斗机工厂，在战争年代收入可观，过着相当富裕的生活，少年却与眼下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在母亲的遗物里发现一本岩波文库《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心灵受到某种感触，却发现继母被带去了神秘之塔。在一只梦境里多次出现的青鹭的指引下，少年踏入了彼岸的世界。

米津玄师演唱的主题曲《地球仪》封面。

此前宫崎骏有两部作品的主人公是他的自我代入——《起风了》和《红猪》。《红猪》的主人公虽然以猪的形象出现，喝酒、抽烟、穿着风衣，​​开着最爱的意大利战斗机艇，但任何人都能一眼认出宫崎骏本人。那是一个尽情享受私人喜好的，愉悦的梦境。

《红猪》剧照

《起风了》剧照

《起风了》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背景，却由三次梦境连接。主人公——在这里他是堀越二郎、堀辰雄、宫崎骏的合体——通过梦境中与飞机设计师卡普罗尼的对话立下了人生梦想。那是一个有关事业、家庭和人生选择的梦境。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出现的，是关于死亡的梦境。通往彼岸的隧道，很容易联想到《千与千寻》。千寻与无脸人坐着有轨电车去见钱婆婆的场景正是对一场彼岸之旅的描绘，尽管抵达彼岸之后，只是在钱婆婆家喝了杯茶。而这一次，死亡的梦境占据了电影的大半篇幅，甚至用台词直接指出少年“身上一股死亡的味道”。

帮助少年完成从彼岸世界归还之旅的是两个女性角色。变回年轻模样的老婆婆成为主人公的引路人，一个少女在他遭到鹈鹕鸟袭击时出手相救。而后少年会发现，少女正是年轻时候的母亲。少年进入神秘之塔的动机原本是寻找母亲，解救继母，却最终被母亲所救。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母亲的形象被分为两个，一个如娜乌西卡般完美、坚强，另一个与《起风了》中菜穂子、《龙猫》中患结核病的母亲一样被病魔折磨。宫崎骏的母亲正是因患结核病在他幼年时代不能陪在身边，这一点也是他个人经历的投射。

而父亲的角色没有进入彼岸的梦境世界。《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的父亲设定几乎与宫崎骏的父亲完全一致，宫崎骏对飞行器的偏爱和天空的向往，显然深受经营战斗机工厂的父亲影响。宫崎骏的反战立场与对战斗机的喜爱，常被人指为一种矛盾。尽管与父亲心理上的距离仍然存在，从设计角度对飞机的赞美却更加直接。电影中的一个细节，工厂暂时关闭时战斗机风挡被搬到主人公家里，少年见到忍不住赞叹“真美啊”，此时仿佛宫崎骏本人跳出来吐露心声。

结尾，在彼岸世界守护世界秩序的老人，是另一个宫崎骏的化身。老人用积木维持着世界一时的平衡。少年指出头上的伤疤，承认自己的恶意，拒绝从老人手中继承他的积木。鹦鹉王试着垒起积木，却导致了世界的崩塌。少年带回了一块积木，也将彼岸世界的记忆带回了现世。

如果一定要给出一个结论，或许可以说，对世界之问的解决，是通过内向的自我对持来实现的。13个积木代表着什么？梦境入口“学我者死（ワレヲ学ブ者ハ死ス）”一句话是什么含义？即便看过第二遍，我依然没能理解。沉浸在82岁老人创造出的幻想世界是一场奇妙而奢侈的体验，我甚至迫不及待想再去影院体验一遍。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