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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家庭,残疾的身躯,最后孤独地走了

2023-07-20 13: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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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家庭,残疾的身躯,似乎已经预定了,不幸将是他人生的主色调。但他也在变故中一次又一次展现出了自己的抵抗。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一年前的今日,夏至,四十五岁的林克被发现死在自家的火炉上,佝偻着干瘦的身子趴在冰冷的炉盘上,像一根雕刻走样的老木疙瘩,他的脑袋朝左边低垂,如果眼睛睁开的情况下,正好是看向父母的遗像。

发现林克死的不是别人,准确来说不是一个人,而他自己养的一条黑色的土狗。那条土狗半夜时不停地狂叫,整晚站在林克家院子里那面石墙上,没看见陌生人也叫,有人出现的时候叫得更大声。平日里这条狗就不老实,狂吠惯了,路过的人对它这样习以为常,只觉得它和它的主人一样令人讨厌,只是那天这土狗没停过,林克家后面的李大叔发觉不对劲,这狗平日里可恶,也不至于整日整夜狂叫不止。等他撞开林克家的木门后才发现,林克早已去世超过十个小时了。

被人发现时,林克的背上披着一件褶皱僵硬的油亮黑大衣,火炉盘上放着一瓶没喝完的毕节大曲,双手的关节也黑得像炭一样,嘴角腥臭的粘稠口水淌在火炉盘上……

具体死因暂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他是在半夜死去的,用诗人的话说,他在黑暗中永远地沉睡了。

对众人来说,林克的死是意料之内的,因为上个月林克被查出结肠癌,医生告知,他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然而不足一个月,林克便悄然无声地离去,仿佛一片枯叶掉在平静的湖面上,杳无波澜。

关于他死亡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煤气中毒,被毒气呛死的,也有说是因为喝酒加重了病情,加速了死亡时间,所以才这么快就死了。但是让大家达成共识的一点是,患癌了还喝酒,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林克是死不足惜的,直白点说,他不死谁死?

林克生前可能没想到,自己死后几十小时才会被发现,而且是被一个畜牲发现的,但幸运的是,这个畜牲是生前和他最亲近的生命。

2

林克的父母早已离世,他是独生子,无兄弟姊妹,自己也没成家,他的后事是由村里人共同出资完成的,灵堂就设在他家院子大门正对着的正堂内,葬礼那天我进去烧了一炷香,我侧身一看,他的棺材好巧不巧,正稳稳落在火炉原先的位置上。

棺材的材质很便宜,葬礼也办得简单,通常要敲锣吹喇叭三天三夜,而他的仅仅一天半夜就草草收场了,对于贪玩好热闹的小孩来说这种难得的场面肯定是不尽兴的。

林克是个苦命人,下葬的那天,我忽然意识到,林克生前是个哑巴,对,他不能说话,有苦,自然也说不出的。

林克出生时是个健全的孩子,成为哑巴是因为一次意外事故。

在他四岁时,在半夜突然发烧,全身冒汗,像是被雨淋了一样,他的父亲在工地上班,家里只有那个有些老实的母亲,看着林克高烧不退,全身发烫发抖,她吓坏了,忽然想到家里有阿莫西林,可以治感冒,就给林克吃了两粒。吃了之后依然没有退烧,她又继续喂他吃,陆续吃了七八粒并加上一包头孢粉,林克终于退烧了。

第二天,他母亲发现林克不说话了,一直“啊啊”地叫,往日是会叫“爸爸妈妈”的。她带着林克到学校附近的诊所一看,才发现林克已说不了话了,原因就是在高烧时吃了过量的药,导致喉咙发炎,影响声带,发不出声音。

林克父亲回来知道后,恼羞成怒踢了林克母亲一脚。

林克上学了,但是情况并不乐观,不会说话的他学写字也费了不少劲,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情感学习,在学校里也如此。对老师来说,教林克学拼音是一件艰难的任务,加上林克母亲老实,父亲常年在工地干活,他的家庭教育就更寸步难行了。

林克一年级读了三年才勉强能够升级,等到八岁时,他才上二年级。期间自然少不了同学的嘲笑,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捉弄林克。玩弹珠时耍赖把林克的全拿走了,林克不服,捏紧拳头和他们打架。虽然他个子高点,奈何双拳难敌四手,被几个调皮的学生按在地上,像只癞蛤蟆一样趴在地上喘气。老师来了把他们分开,那些同学很能说,颠倒黑白,林克反而成了始作俑者。没办法,林克空有一张嘴,只会吃饭呼吸,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也没有,换句话说,林克是个被人打碎了牙只能哭着咽下去的人。

回到家,林克一看到在门口捡黄豆的母亲就哭了。那时林克还没学会手语,只是哭泣,母亲问他为什么哭,林克支支吾吾半天,用手指着学校方向,表情变得凶狠,但眼泪还是不停地流下来,他母亲不清楚儿子为什么哭泣,但知道肯定受了别人欺负,可做父母的却连始作俑者都不知道是谁。她抱着林克也一同哭了起来,二人抱在一起,像两节木材搭成一个架子一样,只是这个架子不稳,有沉重的东西放上面就会垮掉。

后来林克父亲回来了,去学校跟老师特地说了下,让她关照林克,林克的学校生活才变得愉快了一点。

然而,林克在学校没多久,也跟许多农村孩子一样辍学了,很大一部分原因跟他父亲有关。

3

林克家附近有条河,宽一百余米,河东岸是可以赶集的小镇,西岸则是林克所居住的村子,这条河阻断了村民们购买物质资料的路途。在1998年,政府下达文件,在两岸建一座吊桥,这是一项大工程,附近的男人女人都进入了工程建设中,林克父亲也是其中一员。

他父亲原先是水泥工,专门负责搅拌沙石和水泥,某天开始,突然调了工作,转去钢筋场地看工地去了,因为看钢筋工地里面有挣钱的路子。

桥梁工程需要数以万计的钢筋,每天大货车会拉着一箱箱程亮坚硬的钢铁卸在河的西岸,用绿色铁皮搭了二百平米的厂房堆放钢筋,林克父亲和其他几位工友就专门负责在夜间监视钢筋,以免有不法分子偷钢筋去卖。不止钢筋,还有高架、螺丝、钢管和铁丝等重要的建筑工具,价格不菲,都能卖个好价钱。

然而没抓到小偷,林克父亲自己开始倒卖钢铁了。

他们四人一起合伙,联系了一个开货车的司机,刚开始很谨慎,只是倒卖那些用过废弃的小截钢筋和铁丝,后来胆子大了,见着倒卖的收入比看工地还高,就开始肆无忌惮,那些当天刚卸下来的新钢筋,他们也会偷偷捡几根去卖,新的价位高,自然划算些。

林克记得,很多次放学回来,家里都会有两三位父亲的工友,他们一起喝酒划拳,明面上闲谈工地上的事,等酒劲淡了时,他们就商讨当晚倒卖的事情了。每次他们都关着堂屋的门,悄悄商讨计划那些为非作歹的事情,这种时刻母亲就会知趣地带着林克到田野里割猪草。

林克不解,站在齐整摇摆的青草边,盯着发呆,停滞许久,回过神来才发现母亲已经回了家,他只能孤独地穿过田埂。到家时父亲他们已经走了,母亲一人收拾残羹剩碗。那时,他的母亲已经知道自己的男人所做的事情,只是这个家她做不了主,很多事情也无法控制。

意外发生在一个晚上,那时林克在家院子里,在石凳子上写作业,这时一个工友急匆匆地跑过来,站在院门边,看见林克大声说:“你妈呢,你爸出事了!”

林克不知所措,两颗浑圆的眼珠子不停地转,脸上一副呆滞的表情,用手指了指屋内,对于父亲的意外,这个不会说话的傻小子还来不及悲伤。

倒卖钢铁的事情被别人举报了,当晚在逃跑的过程中,卡车上一根滑落下来的钢板正好砸中林克父亲的脑袋,脑浆洒了一地,当场死亡了,林克母亲看着不完整的父亲,跪在地上哭泣到呕吐。

林克觉得,那一刻,母亲似乎要把自己的灵魂也呕出来。林克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和哭得不成样子的母亲,他也知道这是件不幸的事,只是那种悲伤在之后的生活里才会姗姗来迟。

4

父亲的去世对家庭造成了三个重大影响,第一个是家庭收入来源没了,由于是倒卖钢筋途中意外去世的,不符合工伤,因此没有赔偿费,对原本拮据的家庭来说是雪上加霜。第二件是旁人对他们家的态度发生变化,虽然父亲离世值得同情,但大家的关注是在偷窃倒卖这件事上,多数人认为这种是自作孽,不可活,甚至死不足惜。第三件是因为林克,有人传林克是个冷血的孩子,父亲惨死,母亲跪地仰天哭泣,而他宛如陌生人一般不为所动,像看一场和他毫无关系的悲剧。大家认为,林克这个孩子没血没肉,更没有亲情的感觉,他不仅是一个哑巴,也是一个情感的残缺者。

因此林克的学校生活也回到以前一样,被动接受同学的冷眼相待,老师的旁若无睹。终于,林克十岁时,他在一节体育课中丢下书包走出校门,再没回去过。

辍学后的林克终日游荡在村子里每一条小路和每一块田野,流浪一般,仿佛他不止没了父亲,母亲和家也一同消失了。

那时他承接家里两份活,带着镰刀割猪草和放牛。很多时候,他把牛拴在一棵橘子树上,然后围着牛割草,镰刀很锋利,时常划破手指,他便用嘴吮吸伤口,然后寻找蒿草,嚼碎了敷在伤口上,躺到草地上休息。

双手交叉盘在后脑勺底下,屈着右腿,盯着天上白得耀眼的云朵开始浮想联翩。这时他十七岁了,想到离世许久的父亲也会悲伤,也会掉泪。这种回想父母而流泪的行为会伴随他的一生,我想,他注定是孤独的。

放牛的生活终究是索然无味的,快十八的他有了成年人的思维和想法,母亲去小镇剪辣椒一天几十元的收入补贴不了家用,林克意识到自己要去挣钱了,比如当个泥瓦匠,因为那是门槛极低的职业之一。

记得奥运会那年,村里兴起了修房热,那时政府下通知搞新农村建设,河东岸的小镇要评文明新农镇,所有的房屋都要翻修重建,政府挨家挨户盘清。那种在上世纪修筑的土墙房大理石瓦老旧的房子,一并被推倒重建,清一色用砖窑的长砖和短砖,房屋结构呈田字形,表面刷墙用白色的瓷粉,然后刷几道红色的横杠,颜色鲜艳,样式自然好看些。盖的石瓦也是天青色的琉璃瓦,和以前的大理石瓦相比,质量肯定硬实些,模样和观赏性也有所提高。有些没盖瓦的房屋就直接盖成石墙了,用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和盖瓦的比少了一点好处:盖瓦的冬天可以烘烤秋天收成的玉米,遇到雨天时,也可以用桶接顺瓦而流的水储存起来,缓解了干旱天气时水资源紧缺的状况。

5

林克也做上了泥瓦匠。作为当下最热的职业,这个选择自然是明智的。他加入了村里一个包工头的团队里,刚入行的他,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包括如何砌砖,砖刀的运用,如何平滑地抹墙,砌砖需要拉线确保角度,堆砌而成的墙需要横平竖直等,都需要林克去学习。

在前几年砖窑不盛行时,村里都是土坯房,就是把泥和水混合均匀,浇灌凝固而成,现在墙体有所改变,对建造的材料和质量都有很高的要求。林克刚入行,负责的事情自然是最简单的,其中就包括卸水泥。

当时正处盛夏,暖融融的余晖照在斜靠在车门的林克脸上。他刚嚼了几个馒头,就要准备干活了。一包水泥足有上百斤,虽然林克的身板比较结实,但毕竟刚成年,重活肯定做不惯,鼓着气卸了五六包后就累得不行,汗珠子如同长了腿似的在他的脸和脊背上跑着,铁灰色的水泥灰尘已染满他的头发,脸上也被染得认不出来。

他想脱掉上衣,工友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别脱,水泥会咬皮肤,晚上会疼”。林克就没再脱了,第一次卸水泥让林克累得仿佛身体脱水。

正当他斜着身子躺下,屈起腿,打算休息睡上一会儿的时候,突然听到路边传来一阵“咔咔”的声音,又一辆满载水泥的货车来了,林克顾不得休息,更顾不得散乱的头发和不修边幅的脸,起来继续干活。

临近天黑,太阳在崖岸踌躇了一会儿,慢慢滑落山下,林克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走过坑坑洼洼的山路,到家时周围已经乌蒙蒙的了,吃了母亲准备的晚饭,就死死地睡去。那天对他来说此生难忘,第一次感受到体力劳动给身体带来的沉重的疲惫感,就像眼睛第一次被黄蜂蜇肿了一样。

林克是很能干的,他有着浑圆的胳膊,健壮的腿,额头比较宽,笑起来时眼睛会缩成一条缝。他总是喜欢穿灰褐色的裤子,觉得这种颜色耐脏,不用常换洗,他爱吃过年烟熏的猪腊肉,那种带着铁锅巴烟味的香气让他久久地沉迷其中。

不到五个月,关于泥瓦匠的活林克也学得差不多了。让他最自信的是修建楼梯,没再卸水泥后,他跟着工友做得最多的就是修建楼梯了。他家院门口有道一米高的田埂,母亲年龄大了,每次上下不方便,林克就想用自己的手艺在田埂边建一道三层阶梯的石梯。

林克到林子里选择了四棵粗细相等、间距适中的松树,把树身的枝丫锯掉,再用斧头截断树冠,以这四根自然树立平整的树干作为每一层阶梯的固定物,然后在树干两周用小型砖块铺成长方形的四框,框子用钢铁稳稳地抵住,就这样,一个楼梯的模型就好了。

他找到附近闲置和富余的碎石,拉了三斗车细沙和半包水泥,倒水混合后就一桶一桶浇灌在上面,浇灌完毕后,他又用泥杖把平面抹得光滑些,他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地笑了。

阳光将水泥砂浆晒凝固后,林克把树干和砖块拆卸掉,发现这几层阶梯的距离不一,有宽有短,他才意识到当时固定的时候没用卷尺测量间距,导致阶梯大小不一。路过的人看到后,笑着说,林克,你这楼梯建得太丑了,看来你的手艺还得加强啊。

林克傻傻地笑了,承认是自己的失误。模样虽然不好看,但实用性是有的,每次挑水或者搬运大型家具时,这个丑陋的阶梯还是有些作用的。

6

林克热爱自己从事的任何一份职业,泥瓦匠当然也包含在内。他穿过河上吊桥到小镇赶集时,看到那些整齐划一的房屋,他一边用手指着,自豪地冲母亲笑,母亲心里也清楚,这面雪白的瓷粉墙是我儿子刷的。

然而林克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最骄傲的手艺会使自己丢失了工作。那年秋天,林克跟着工友正在建造楼梯,包工头叫林克去房屋边厕所旁拿截好的钢筋,林克拿来的却是那些废弃的钢铁,由于时间紧,没检查就直接浇灌上去,之后主人家的孙子爬上那道阶梯的时候突然脚下一软,阶梯塌陷了,孙子的腿也摔得骨折。

那家的活就白做,工钱没拿到,反倒赔了几千元,之后林克就被包工头辞去,也没人再喊林克去砌房子了,林克的泥瓦匠生涯就此结束。

林克是乐观的,不会因为丢了工作而碌碌无为,他有一双灵巧的手,当年父亲倒卖钢筋时偷摸拿着小零部件回家,林克就将那些玩意利用起来,做了一个木制铁轮的滑板车,他还乐于上山去捕捉野鸡或者山鹰。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小孩跟着他上山,林克带着一张蓝色的绳网,放在高山的岩石上,那些喜欢高飞的野鸡看到岩石上的网,还以为是可以歇脚的地方,就俯冲下来,自然成了林克的囚徒,被牢牢地套住了。

那只野鸡的眼圈是橘黄色的,嘴巴尖尖,好像随时准备叼起什么东西。林克把它的双脚捆住,头上戴上一个通气的罩子,蒙住它的眼睛,我们跑去看,只见野鸡忽然浑身动弹,胆小的我们就被吓跑了。林克捕到野鸡很兴奋,嘴里发出噜噜的声音,他弯下腰把野鸡扔进背筐里,他要卖了它。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看到林克捕到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有时会有小孩偷摸跟着他上山,有时就他自己一个人爬上去,摸索在密密麻麻的荒草和奇形怪状的石块间。与高耸庞大的山峰相比,林克显得极为孤独和渺小,就像辽阔的夜空中一颗移动的星星。

林克母亲觉得儿子这种行为无疑是游手好闲,但林克是个倔强的人,他母亲知道说不了,就放任他了。她盯着林克父亲的遗像,用哀叹无奈的语气说:“还是你那边好了,什么也不用管。”

林克母亲找到了一份工作,到桥上去当清洁工,每隔五天,就是小镇的赶集日,村子里上千人也会去赶集,桥上自然有很多垃圾。林克母亲就每隔十天到桥上清理一次,一个月能有几百元。

桥刚建成时,来往的车流量不多,贵毕公路开通后,附近建了座加油站,车流量就大大增加了,所以每年桥上都会出现撞死人的事件。但这些事件并未在林克母亲心里敲响警钟,夏天时太阳烈,她喜欢戴着遮阳帽扫地,全程低着头,不知自己已到桥中央,迎面驶来的轿车来不及躲闪,她被撞倒在地,顺着地上滑行了十几米……

那时桥上没安装监控,车辆逃逸,政府给了林克一万三的工伤赔偿费,这件事情就此结束,没人追查,也无人询问。

林克将母亲葬在父亲的旁边,两座墓碑紧紧地挨在一起,像两块卡片一样,显得可爱。

7

每年的十月份,是捕灰鼠的好季节,我记得读初一时就没见到林克上山捕灰鼠了。他那年离开了家乡了,八个月后,也就在第二年六月份,才带着一身本领回来,学会了手语和驾驶卡车。

林克小时候的愿望之一就是驾驶卡车。他当时经常跑到工地上看来来往往载着钢铁和水泥的卡车,车轮碾压土地形成的车辙让他感觉有一种深深的厚重感。他喜欢观察车轮慢慢滚动的痕迹,他知道那是卡车在这条道路上留下的唯一标志。

至少,与道路为伴的车辆此时是有价值的。

回来的林克租借了一辆卡车,用来运输批发商烟酒之类的商物,车上还有二人,到站时负责卸货。林克的鬓角已经变白,当父母相继离世后,他变得寡言,不爱和人打交道,甚至也不和野生动物打交道。村里人很久没看到他上山捕鸟了,他家的院子常年冷清,仿佛无人居住的鬼宅。

夜晚时候会有微弱的灯光泄出来,开了一天卡车的林克会坐在火塘边喘着粗气,火光照在他暗淡的脸颊,晚上风很大,火炉的火苗被窗户溜进来的风吹得一颤一颤的,好像在叹息,火苗知道林克不能说话,所以用这种方式讲故事给林克听。

林克是很守规矩的,但车上其他二人做起了和他父亲当年一样的歹事,偷摸拿几条好烟去售卖,钱就装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里。林克刚开始很厌恶这种行为,他想到父亲,特别是那惨死的模样,所以想告发。但另外两个人都不是好惹的,用威胁的话跟他说:“死哑巴,好好开你的车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克无法,只能作罢。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败露后,林克丢掉工作,那二人也被罚了款。林克垂头丧气回家,面色发黄,他走得很慢,天黑了也没到家,他靠在一棵干枯的漆黑的树上,用手蒙着脸变得恍惚,突然脑袋一紧,一个麻皮口袋套着自己的脑袋,接着各种拳头和木棒朝自己的头和腿砸下来,林克在疼痛中听到熟悉的声音:“你个死哑巴,叫你别管闲事,打死你……”

只有林克自己清楚,这件事不是他告发的,但没人相信,临走时,二人用刀把林克的脸划破了,留下一阵悲伤的哭声。

当晚有人说后山有狐狸出没,听到深处有狐狸的叫声,等人们打着手电去看,才发现林克趴在父母的坟前哀嚎,金光闪闪的光落在林克血迹模糊的脸上,众人惊叹,几个男人架着林克抬回了家里。

8

狐狸事件后,周围人们合计该给林克找个女人,但林克是个哑巴,脸被划砍了一刀留下道可怕的伤疤,容貌吓人,家徒四壁,说媒的事情就没有后话了。

印象里林克除了爱把玩小物件和上山捕鸟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斗鸡打架了,每次赶集时,小镇的农贸街总会聚集许多中年男人,围在中间的是两只黑白相间的斗鸡,林克也总是出现在人群里。原本看斗鸡是合法的,只是有人用此赌博,2015年秋季,小镇的农贸街斗鸡人堆里发生爆炸,死伤十几人,经调查,有人因斗鸡输了几十万,咽不下气就买了炸药来报复,经此事件后,政府下达文件禁止斗鸡赌博,然而赌博就像野草,割了一茬,也会重新长出来。

2018年的元宵节,林克是在局里过的。年初三的时候,林克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在某处废弃工厂有斗鸡,他当然不参与赌博,只是单纯觉得好看,便悄悄跟去。然而不巧的是,当天警察扫了斗鸡的窝点,林克虽没参与赌博,但是百口莫辩,也被关押了十五天。

林克因为说不了话,没法实行为自己辩解的权利,这件事情也让他吃了不少亏。我出来上大学后,回家的次数变少了,自然也不清楚林克近几年的变故,唯一知道的就是去年他被查出结肠癌,众人皆感慨:林克是可怜可恨之人,生病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去年毕业后,我回家呆了段时日,就碰上了林克的葬礼。在我印象里,林克也是个可爱的人,记得有年春节,母亲包了汤巴,让我拿几个给林克送去,我一路小跑到他家院子,小心翼翼放在堂屋的炉盘上,临走时他从里屋走出来,让我把手摊开,他放了一把糖在我手心里,有硬的也有软的。回家的路上我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只记得很甜,糖的腻味现在还未淡去。

对我们以及林克来说,不管多么冷漠奸诈粗鲁的人,只要回想起童年时的父母,一定会喜欢那个时候的自己,这个社会充斥着腐败和狐疑的气味,无人可信赖,恶与恶之间也就有机会借此散开,但要相信,任何时候,黑暗里依然有人性的闪光将你推向温柔。

林克被安葬在父母边上。

我想,林克再也不会孤独了,他是和父母睡在一起的。

题图 | 图片来自《无用的人》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原标题:《那个死不足惜的哑巴,孤独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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