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孩子”的身后事：人们如何与爱宠体面道别？

“Rio走了。我说的不是那款鸡尾酒，是我家的狗。2月5日凌晨2点多，我把它送走了。”

“犬细小、冠状、球虫、犬瘟……”从今年年初开始，各种疾病纠缠着Rio。从哈尔滨到沈阳，小A带它跑了多家宠物医院，但成效有限。“它的病情没有好转，而是越来越严重。最终，我选择给它安乐死。”

小A原本计划在Rio安乐死后，将它埋在山上。但当时是冬天，土壤太硬，无法挖太深。同时，小A还担心Rio的尸体会被其他动物吃掉。他联系了城里的宠物殡葬机构，为它实施了火化。

“我们把Rio放在台子上，工作人员为它整理了毛发，给它净身，接着点燃蜡烛。全部都整理好之后，工作人员就离开了房间，让我们和Rio单独待一会儿。随后，他们回来剪了它的毛发，给它摁了爪印，就推去火化了。”

小A回忆起了殡葬流程的一点一滴。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宠物殡葬。在中国，宠物殡葬是一个新兴行业，尽管养宠规模巨大，但为此付出消费的人还是少数。

然而，它的兴起，指向了一个必须要回应的问题：在快速城市化的今天，人们如何与陪伴了十余年的爱宠，体面道别？

| 越来越多的人与猫狗作伴，寿命限制是一大痛点

近五年，中国生育率快速下滑。一个相伴而行的趋势是：越来越多的人宁愿养猫狗，也不愿养小孩了。

最新的《2022年中国宠物消费报告》数据显示，四年间，养猫狗人群规模增加了约1400万。其中，主要由猫主人数量贡献。从2018年的2258万人，到2022年的3631万人，猫咪成为养宠首选。

与此同时，犬主人的规模从2018年的3390万人，到2022年的3412万人。规模不小，但增长放缓。

与此同时，城镇宠物（犬猫）消费市场规模扩大，达到2706亿元，较2021年增长8.7%。其中，犬类消费市场规模较2021年增长减缓，增长3.1%，而猫市场规模增长稳定，较2021年增长16.1%。曾经以养狗为主的宠物市场，如今已是猫狗各占据半壁江山。

观察宠物结构的数据变化，可以发现：宠物类型逐渐集中回猫狗身上，而其他小众宠物占比在慢慢减少。

例如，鸟类、啮齿类、爬行类等宠物类型的占比已明显下滑。相对而言，水族宠物的变化比例相对平稳，但一直是不温不火的选择。

宠物结构的变化，反映出现代社会人类的需求变化。“一人户”家庭越来越多，而人总是会惧怕孤独。尽管宠物类型在多元化，但仓鼠、金鱼、蜥蜴等宠物的通人性程度始终不够。相比之下，猫狗就是一个折中选择。尤其是猫咪，不用遛弯，情感关系亲密也有点“高冷”，折射了都市年轻人的新兴观念与精神面貌。

尽管“撸猫撸狗”是情感支持的理想选择。然而，寿命限制依然是一大痛点。随着照护观念与饲养升级，与人类一样，猫狗的预期寿命也在提升。根据测算，小型狗与玩具狗的预期寿命排名靠前，高于猫和大型犬只。即便如此，平均寿命也不足14年。许多人不愿养宠的原因，也源自于此。

一旦将它们纳为家人，分离的时刻就会更痛。这也成为每个养宠家庭都需要考虑的问题，尤其是对于在大城市养宠的人们。

选择土葬？荒山野岭中尸体会不会被别的动物吃了？在城市社区里，又怎能随便挖坑掩埋？又或者火葬，去哪里进行？骨灰如何处理？情绪上如何得到寄托？

宠物殡葬服务，应运而生。

| 宠物殡葬已有专属流程，但市场报价差异极大

宠物殡葬是指宠物去世后，将其遗体进行处理的专业程序。我们调查了大众点评上，具有代表性（排名靠前）的三十家上海宠物殡葬店铺信息，来总结宠物殡葬的共同流程及特征。

整个流程通常始于专车接收爱宠遗体的服务。将爱宠遗体送往门店后，与爱宠随行的主人需要与“善终师”进一步交流殡葬方案。最为常见的方法是焚烧处理。因此，谈话的重点是询问具体需求，为火化选炉子做准备，同时测量爱宠的体重，给出具体报价。

商讨完方案后，宠物“善终师”将整理爱宠的遗容，梳理毛发、清洁耳垢、洗刷牙齿、修剪指甲、整理脚毛、擦拭干净爱宠的前后脚跟，还会给宠物拍照、取毛留念，定制独特的告别仪式——将爱宠的名字写在牌位上，点燃香烛，虔诚地祈祷。

仪式结束后，工作人员会把宠物的遗体放置在火化炉床上，还可以放上它生前最爱的玩具、零食等物品，再为它盖上“极乐往生被”。一般来说，大部分店铺提供了可见的过程，宠物主人可以透过玻璃看见这一切。

最后，是选择收纳骨灰的容器，材质可以是瓦罐、水晶等。还要选择安葬的地点，他们可提供骨灰堂、宠物墓园等地点选择。当然，在这样的“一条龙”服务中，还会有很多个性化的定制服务，来更好地满足宠物主人的需求。

一家位于上海市杨浦区的宠物殡葬店铺提供的流程图片，图源大众点评

例如，为满足不同顾客的服务需求，上海市浦东新区的一家宠物殡葬店铺为宠物火化提供了“单独火化鲜花棺木套餐”“宠物集体火化+集体落葬服务”以及“宠物骨灰钻石制作服务”等等，供宠主选择。

这样看下来，人宠的殡葬流程都有什么不同？

我们注意到，宠物殡葬大体借鉴了人类殡葬的形式。同时，一些细节基于宠物的动物特性得到拓展：人类死亡需要办理死亡证明、注销亡者的账户，并参与祭扫活动，以表达对逝者的哀思和怀念。但哪怕是办理了养宠证的宠物，死亡后也没有去登记销证的要求。

同时，宠物殡葬更注重将动物遗体进行全面消毒，以确保逝去的小生命得到妥善安葬。在这一过程中，主人还可以保留宠物的爪印、毛发、骨灰晶石，让它们用另外的形式陪在身边。

宠物殡葬的流程已有专业化的趋势。但由于业务类型特殊，市场尚未规范，我们发现，相似的服务在不同机构间的报价悬殊。

根据大众点评自然排序的前三十家上海宠物殡葬店资料，宠物殡葬的人均客单价在300-1500元之间。价格低廉的店铺，销量更好。

不过，实际消费可能远不止于此。例如，遗容整理这一环节包含了洗浴清洁、吹风拉毛、指甲和毛发修剪、全身检查等较为常见的服务，不同服务团队提供的单项报价在20元至500元。

不同店铺可供选择的骨灰罐种类也各异，比如普通罐、纯铜罐和造型罐等，价格范围却从50元到650元不等；还有告别仪式，包含有花车送行、祈福告别、真人诵经等，价格从30元到5999元不等。

与人类社会相似，一些小众的遗体（骨灰）存放形式，价格可能会让人瞠目结舌。比如树葬、太空葬等形式，一些机构会将报价升至数万元。

何以至此？店主们为了提升殡葬的价值感，在细节上绞尽了脑汁。

以树葬为例。不同店铺的树葬流程大同小异，都是将宠物火化后，将骨灰混入泥土，然后种上小树苗，让它们再次成长。然而，一些店铺用树种的不同来拓展价格。在我们探访的一家店铺中，花树是2800元，而乔木则需要3800元。

并且，从下葬的第二年开始，宠物主需要每年支付15%的管理费（不同区域的管理费不相同，不同店铺收的管理费也不尽相同）。他们声称，每个进行树葬的宠物骨灰罐，在自己的专属树葬上会有纪念铭牌。此外，部分门店的树葬还拥有属于自己的宠物极乐林园，每位宠物都有独立的树葬区域，有专人每日养护。

令人惊奇的还有太空葬。一家位于上海的连锁高端宠物机构为有需求的客户，提供了报价近五万的“宠物太空葬礼”服务。其中，包含了定制的告别仪式、单独火化、骨灰胶囊定制等流程，其最终安放形式，是安排火箭舱位发射到太空。同时，还会提供手机卫星定位提醒，以及一份太空葬礼证书。但目前尚未售出一单。

一家殡葬连锁店铺提供的宠物太空殡葬服务，图源大众点评

他们还计划进一步升级这个系列——“再见月宫”：其主要服务内容是将宠物火化后，收集和包装部分遗骸，制作成遗骸样本，并在包含遗骸样本的胶囊上打印宠物名字缩写，然后预定火箭舱位并将其发射到月球表面。整个过程结束后，还会颁发专属月球宠物葬礼认证证书，殡葬流程预计报价近20万。

此外，宠物骨灰晶石的选择也很丰富，包括裸石、挂坠、手链、钻戒。材质之下，可以加图案、钻石、颜色等，因此价格差异很大。

一般来说，裸石的价格最低，大概在1000元，多以晶石吊坠、平安扣等形式呈现。裸石售价是根据宠物骨灰的重量来决定的，以上海市松江区的一家宠物殡葬店铺为例，店铺人员表示，一般制作一个骨灰晶石用10-30克骨灰量就可以了。在这个克重范围内，不额外增加费用。但当骨灰克重超过30克，每增加一克，售价增加6元，而当骨灰克重超过400克，每增加30克，售价往上递增400元。

我们的调查发现，不同店铺火化殡葬收费方式也不尽相同，部分是免收费或者斤数控制在一定的价格可以免费；而另一部分则是按一定斤数收费。例如，一只拉布拉多犬，其体重若在10斤之内，则不用额外收取费用。如果超过10斤，超过的部分每增加10斤则需增加200元费用。

价格虽高，但也不乏人买单。人的死亡都有善始善终的需求，而爱宠的最后一路，许多人舍不得从轻就简。这些差异极大的价格不仅代表了个性化的定制服务，还成为商家在行业成长初期快速“收割”的商业策略。

| 宠物殡葬行业尚未合规化，人群态度存在一定争议

宠物殡葬公司正在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根据我们在天眼查的检索结果，一半的标注了或以宠物殡葬为主业的企业注册在近一年内，老牌企业极为缺乏。

背后反映出的现状是，作为一个快速发展的行业，宠物殡葬尚无相关行业规定，面临诸多问题。包括：尚未有明确的主管部门进行监管，店面资质与实际操作不匹配。宠物殡葬师缺手统一从业资格培训和认证，价格缺少统一参考标准等。

我们在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国家标准技术审评中心主办的全国标准信息公共服务平台上，以“宠物殡葬”“宠物火化”“动物殡葬”“动物火化”等关键词进行检索，发现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尚未对上述领域进行标准化制定。因此，宠物殡葬业务，实质是一个尚未合规化的黑白地带。而其关注群体，也以年轻人为主。这些经验较浅的年轻消费者，很容易在非专业化、标准化的行业流程中，被损害消费权益。

同时，年轻人为宠物殡葬高价投入的选择，也在社交媒体上引来了批评者。“现在的年轻人连自己都养不活，却还要养宠物？”“这些给宠物做殡葬的人，可能对他们的爸妈都没有那么好。” 

与殡葬费用一起，养宠成本的确在上升。无论是宠物食品、保健品、美容护理还是医疗费用，对于年轻的宠物主们，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因此，面对宠物殡葬，人们观点如何？我们从社交媒体中选取了代表性的观点。

数据显示，在探究人们对宠物殡葬的态度中，85.3%的人对宠物殡葬持认可态度，14.7%的人则持质疑（反对）态度。其中，认可宠物殡葬的人表示，希望给宠物一个体面的告别仪式，以表达爱宠在自己心中占据着特殊的位置。还有人认为，可以通过宠物殡葬的渠道找到情感告慰。可见，在失去爱宠后，所以如何照顾好宠物主的情绪是殡葬机构服务的重点。

对宠物殡葬持反对态度的人认为，宠物殡葬的费用太高，这些钱可用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他们觉得宠物去世是一种自然现象，应该保持理性，而不是花费大量的资源和时间开展仪式。

归根结底，投赞成票的年轻人们，在乎宠物殡葬带来的仪式感。孤独与死亡是永恒的命题。尤其是对于独自生活的人来说，与宠物陪伴，是他们与这个世界的孤独抗争的办法。因此，“它疗愈了我，它值得被我珍重地送走。”

在医院误诊导致死亡后，海浪将她的猫埋在了院子的土里，她表示，自己很羡慕可以为爱宠进行体面殡葬的人。

“他们的爱宠离开后，还可以换一种方式陪伴着他们。可是我的猫猫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

“我真的很想它。”她表示。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文字：马月琴

可视化：樊佳怡、虎佳慧

指导老师：赵鹿鸣

本文为上海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数据可视化》（本科）课程作品

参考资料：

[1]郭霁瑶:《从宠物医保到宠物殡葬，年轻人用孤独“投喂”出这个千亿市场》，载《中国经济周刊》2022年第2期·https://kns-cnki-net-s.vpn.shisu.edu.cn:8118/kcms2/article/abstract?v=3uoqIhG8C44YLTlOAiTRKibYlV5Vjs7iJTKGjg9uTdeTsOI_ra5_XaspXELkiMVGGJzHbvlgxQ735jMz8eFHKfK7fqpSCzDg&uniplatform=NZKPT

[2]魏婉:《“不敢声张”的宠物殡葬业》，《中国青年报》2022年1月11日·https://kns-cnki-net-s.vpn.shisu.edu.cn:8118/kcms2/article/abstract?v=3uoqIhG8C45iO2vZ0jWu7b6KLB8DnSLp_d5sIu2ONyRGO5X-zva9IBExNEnofTMvaUyrdoIif2luvBWo0NmxPglf1KAMukmKjsWtXToR4D8%3d&uniplatform=NZKPT

[3]韩丽萍:《中国宠物市场发展的问题与对策研究》，上海财经大学，2023年硕士学位论文·https://kns-cnki-net-s.vpn.shisu.edu.cn:8118/kcms2/article/abstract?v=3uoqIhG8C475KOm_zrgu4lQARvep2SAkaWjBDt8_rTOnKA7PWSN5MMaIhM0CRf8PF6ViR_kqxwoqmNjhwsBrFvrKU-5aDjR-&uniplatform=NZKPT

[4]唐馨，邬冰:《宠物殡葬服务的发展对策研究》，载《文化创新比较研究》2018年第2期·https://kns-cnki-net-s.vpn.shisu.edu.cn:8118/kcms2/article/abstract?v=3uoqIhG8C44YLTlOAiTRKibYlV5Vjs7iLik5jEcCI09uHa3oBxtWoDAibUY7HnpnTUlCZwwXA_mPjIz2B6cvHJI-C9wJyXqY&uniplatform=NZKPT

[5]派读宠业参考:解读《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2022年中国宠物消费报告》：挺过疫情，行业迎来第二春？·https://36kr.com/p/2155618644196871

[6]北京商报不等式调查组:《暴力背后 谁来监管宠物殡葬业》，《北京商报》2021年8月17日·https://kns-cnki-net-s.vpn.shisu.edu.cn:8118/kcms2/article/abstract?v=3uoqIhG8C45iO2vZ0jWu7b6KLB8DnSLpvEMyZWnWRX709lG6r56CZPX_m-9CEdI5qpCpeA0iuL5KnYP2dNt1fhTDo6FZPpmC_hzUXByLmlA%3d&uniplatform=NZK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