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要重新联系吗?儿时一起听朴树的好友 | 三明治
我很少和别人说起自己关于友情的故事。一方面,我来自粤北山区的一个小城,这里被群山包围,大部分是普通人家,生活寻常庸碌,波澜不惊,没有什么特殊曲折的传奇。另一方面,我的性格与生俱来地带着一丝冷气。长辈这样评价我:总是很热情地把人拉过去,又很用力地推开,终究会有距离。从小到大我都没法八面玲珑,交友原则遵循少而精,可说的故事自然也不多了。
命运使然,在我成长中为数不多的好友似乎都终将与我分别。每次走进地铁口我都会想到这个被传烂了的比喻:人生就像地下铁,所有的旅伴不过是顺路走过几站。我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人与人之间成长环境不同,教育背景不同,生活经历不同,再怎么默契也会有分歧,没有什么东西能足够支撑彼此一同走下去。朋友如此,恋人也是,但只是一站的陪伴,留下的回忆却可能一生都记得。
工作久了,一个新朋友出现,我脑海中就会下意识地浮现这样的问题:对方做什么工作?拥有什么资源?在未来能帮到我什么?我越来越怀念读书时代的和好友们初见的友情,那是一种久违的,稀缺的体验,也是促使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原因之一。
生活像是白云苍狗,可能在不经意间变换形状和颜色,让我出乎意料又措手不及。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时,我还是在一个刚上初一的少年。
小学毕业时,我的父亲是这么评价我的:男孩子娇花弱草,像什么话。在他眼里,我没下过田,没捡过柴火,没晒过大太阳,文文弱弱、白白胖胖,与他想要培养的高大强壮、皮肤黢黑的男孩形象明显不符。于是,他认为我应该离开家一段时间,帮我选择了一所面向农村招生的住宿性中学——我本应该和我小学的同学一样,在城市里度过初中生涯。
我报到的那一天,班级里如滚油锅中落下一滴冷水般炸开了。班主任是父亲的朋友,他们寒暄了一段时间才把我带进教室,此时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在位置上就位。班主任带着我在课桌椅中转了一圈,找了个空位让我坐下来。我能感觉到周边的目光都投射过来,但是没有几个同学想跟我搭话。我在班里就像个异域人,白皙的肤色和小麦般的肤色,标准的普通话和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崭新白亮的运动鞋和挂着泥土的胶布鞋,从哪个角度看我都不应该属于这个地方。
处处与同学不同的我,注定一开始很难融入集体。我的旅行箱的锁经常被撬开,从家里带的牛奶和水果被人偷去;我没法和同学一起翻墙出外面玩,我觉得那是违反校规,不应该做的事情;在夏天我没法放得下身段,和男生一起在宿舍走廊脱光,用手堵住水龙头打水仗;我吃不下早餐的米饭就榨菜,怀念着家里的牛奶和鸡蛋。这里的生活也和小学大不同:放学后大家拿着饭碗往食堂冲,因为去晚了就没有肉菜吃;饭后要赶紧回宿舍洗澡,因为热水同样是有限的。学生吸烟、早恋、打群架都是常有的事,只要老师不在,这就是个微缩的农村社会。但就在这在这飞沙走石的生活里,班级中还是有一小群学习刻苦,重视成绩的人,小榕就是其中之一。
有些农村孩子比较成熟一些,他们很早就懂得,读书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小榕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身上透着一股冷傲,对待周围大部分同学的态度是,能不搭理就不搭理。放学后早早回到宿舍,打点好杂务后安安静静地在床位上看书。他的成绩也配得上这份冷傲——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如果说我与周边环境的隔阂是先天的,小榕便是自己砌起了一堵墙,将自己和其他人隔开,心甘情愿地在孤独修行。
我和小榕的对话,自然是从学习开始的。他虽然理科一直名列前茅,但语文却是短板。这是先天环境造成的,乡村里并没有多少书店和图书馆,也很少家庭会订阅报纸书刊,周边同学的阅读积累几乎接近于无。而那时的我在课余时间里实在太无聊,会带一些杂志和文学类书籍过来看。这些纸质阅读材料既不能吃也不能用,一般的同学看不上眼,不会拿,我就散放在枕头底下。
小时候喜欢读故事,积累得多了,我的语文成绩尤其是作文自然就比较突出。终于有一天,小榕问我,怎么写好作文?我随口回答道,多看些书就好了。
于是小榕对我带来的书产生了兴趣。我每周去学校的时候会多带几本书,并毫不犹豫地借出给小榕。在这间学校里,我实在是没有几个朋友。如果有可能——小榕成为我的朋友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书也不是白借的,小榕要教我打乒乓球。在课余时间,男孩子们分为打篮球和乒乓球两拨,但他们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篮球的规则,磕磕碰碰受伤是常有的事。乒乓球好,双方隔得远,再怎么使劲都是安全的。
“好,体育课我教你打球,但你得借书给我。”小榕慷慨地答应了。
这是个很好的交换。不过,除了打球和借书,我们一开始真的没有什么交集。例如,我说想家里的一只小乌龟,如果学校里可以养宠物就好了。小榕说,玩物丧志,不如多复习考好点。我说漫画书也很好看,不逊色于散文和小说。小榕说,漫画看一次就没意思了,文字多耐读。我们都是彼此的话题终结者,但好在我家书足够多,每个月还会订阅两三本刊物。话题被终结了不要紧,主要借书和打球不能断。
没有一个人是一座孤岛。时间慢慢过去,有了书作为桥梁,我们对那些作品的讨论也是顺其自然的。少年的心敏感又好奇,初中时代读过的书总是历历在目。我们会窥探《呼啸山庄》中希斯克利夫那如荒原烈风般的爱情,会憧憬《海底两万里》的冒险,会寻找身边的山野间有没有《昆虫记》中记录的精灵。逐渐地,小榕也开始向我说起一些乡间的传说,我记得他说雷雨天的时候,凝视雨帘,不要眨眼,可能会看到天空中有些细细的扭动的白线。那是大蟒蛇在渡劫,它们就这样攀云而上,等躲过了雷公电母,就蜕变成蛟龙了。
那时候周杰伦、林俊杰、潘玮柏和飞儿乐队正当红,可我却阴差阳错地喜欢上了朴树的歌。我时常哼着“风不停,绿树阴,阳光晃眼,天真蓝……”这样不着边际的歌词,轻灵又梦幻,好像让我置身于闷热潮湿的夏末黄昏。
我这么跟小榕说的时候,他听得一愣一愣的。周杰伦他都没怎么听过,更别提朴树了。不过,随即唱出来的歌更让我听得目瞪口呆:
“ 昨日像那东流水
离我远去不可留
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明朝清风四飘流……”
是黄安在1993年演唱的《新鸳鸯蝴蝶梦》。当时的我们自然不懂歌词里“爱情两个字好辛苦”是什么意思,但这样半文半白,富有韵律美感的文字受到了我们的喜爱。黄安和朴树,我们偏爱的歌手风格是如此的风牛马不相及,也丝毫没影响对他们词曲的讨论和欣赏。那一天似乎是一个开始,我们终于能无视彼此之间的重重差异,开始坦诚交流。
因为对环境的抵触以及青春期的叛逆,那段日子我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看小说和听音乐上,语文成绩看得过去却独木难支。到了学期末,我的年级排名从全年级二十多名滑落到了两百多名。成绩的雪崩让我的家人感到焦虑,他们最终同意了我转学,去我原本应该就读的学校。
我和小榕一如既往地打球和借书到学期末的最后一天,不过,我没告诉他我转学的事情。那时的我想,小榕就像是一座石佛,他有自己的路要走。除了学习、阅读和打球,他可以什么都不过问,我只是一个打扰他生活的一个偶然过客。
直至工作后,我有意无意地打听过小榕的消息。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他后来的学习生涯并没有延续初中时的好成绩,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学,如今在广东的一个沿海小城教书。我把手机拿起又放下,看着朋友给我的小榕的微信号,踟蹰了好久,最终也没按下添加键。
如果见面的话,我想告诉他,朴树在我们初见的十二年后复出了。不过据我了解,在各路演唱会中,朴树再也没有唱起那首轻盈梦幻的,像夏末黄昏般的《来不及》。
刚仔是我三岁就认识的朋友。用比较时髦的话来说,他是我的发小。
我们两个小时候家境相似,父母是双职工;长相相似,都是白白胖胖的小男孩,他要比我高一些;性格相似,都喜欢往家外跑,动不动就爱在花园里撒野。两个人关系好,恨不得吃喝玩乐都在一起,老师和家长们都觉得我们像是两兄弟。
不过,在父亲干预下,那段在城乡初中念书的日子的确改变了我。转学过来后,由于成绩实在是跟不上,家人帮我选择了复读。以前的同学看我的眼光会夹带着很多疑问:他去了什么地方?他为什么要复读?他经历了什么?
每一个问题都是我的伤疤,我一个字都不想回答。我变得多疑和心事重重,每天早些到学校,晚些走,这样就能避开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但刚仔再见到我时,他没有对我过去提起半个字,只是笑着问我,周末要出来打球吗?那一刻我很感激他,因为再重逢他就这么自然而又无条件地接纳我了。
我时时会想,我们的人生曾经是那么地相似。如果没有那段孤独灰暗的日子,我也会像他一样,正常地升学,有比较正常的人际关系和熟悉的同学一起备战中考。那时的我羡慕他。
初中时候,游戏王这款卡牌游戏俘获了大部分男孩子的心。我们会将零花钱一角一角地攒下来,再去玩具店买来卡包,组成牌组用来对战。这个游戏的特点是牌库丰富,玩家可以设计不同的战术进行对战,每一次开局都有不同的感受,我和刚仔都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长长的暑假,刚仔几乎每天下午都步行到我家来打牌。
但有天下午刚仔并没有如约而至。按照惯例,两点半是我们约定的时间。到那时,刚仔会如约出现在小区门口,而我会打开空调,蹑手蹑脚地去开门(家人还在午睡)。一个牌局会持续半个小时左右,大概五六局后,时间便来到了五点,刚仔就要回家吃饭了。
那个下午的焦虑是刻在骨子里的。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是那么地坐立不安,在客厅和书房之间来来回回,目光探向窗口看了又看。母亲的午睡被我细细索索的脚步声打断,她笑着对我说,仔啊,你看这太阳那么烈,你也是不想出门的对吧。
是啊,夏天的太阳那么毒辣,刚仔竟然大半个暑假每天都过来玩。从他家来我家大概是有不到两公里的距离,虽然大半路程都有树荫,温度也在三十度以上。蝉在树上撕破了嗓子似地喊,楼下的游泳池水湛蓝湛蓝的,猛烈的阳光好像一层滤镜,目所能及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希望他来,又希望他别来。他要是没出门,今天下午就打不了牌啦;要是出门了,那该热得多么难受啊。
我想打个电话去他家问问他出门没有,但始终没有去确认的勇气,只好去琢磨怎么在游戏里赢他。刚仔向来很聪明,无论玩什么游戏,他都是赢多输少。他会怎样开局呢?是用新卡包的战术还是夹杂着旧卡包的套路?我要怎么应对,应该用攻击力碾压还是组建效果的连锁?是不是还有没探索出来的战术组合?我拿出卡盒来,对牌组改了又改,注意力始终集中不起来。因为最让我担心的,还是下午会不会出现他的身影。
终于,到了四点的关口,我家的门铃被刚仔按响了。我赶紧迎了上去,带他进空调房间,拿出饮料水果。他说,哎,家人心疼他在这么热的天出门,先是用凉水擦身,再涂上祛暑的清凉油,最后还带了把伞才出门,所以才拖到这个点。不过呢,我没说不来,那就一定来。
那天没有开几局,刚仔就到点回家了。他的小谎啊,一眼就被我拆穿啦。擦身涂清凉油哪里用得着一个多小时,多半是他和家人在极限拉扯,也在出门和不出门之间纠结。那句孩子气的“我没说不来,就一定来”,都不知道要经过几重障碍,才在我面前说得出。
十多年后,刚仔就在我旁边的城市工作。经过世事的打磨,我们之间在外貌、性格、习惯上明显有了巨大的差异,再也不是曾经看起来像兄弟般的两人。但如果对方遇到了困难,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而不问原因。因为刚仔永远是那个在少年时无条件接纳我的,以及答应我“没说不来,就一定来”的小子。
“如果不是学校分宿舍的安排,我想我们大概永远不会成为朋友。”离开学校时,静宇对我这么说。
我的大学非常人性化,在入学的时候,辅导员对每一间宿舍成员进行了精心编排,尽量做到每一个宿舍里学生的籍贯都不一样,尤其注意南北搭配东西和谐。我永远忘不了来大学的第一天,我对面床位坐着一个高大瘦削的男生。他的桌面极简,仅放了一台电脑和一个水杯,身上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短袖,右上角的书架上放着基本词典以及名为《非常爱,非常痛——大时代中国女人的活法》的一本书。
他就是静宇,来自深圳,是我们宿舍中唯一一个来自一线城市的孩子。英文很好,爱打篮球,会打发胶,说话不紧不慢但措词极为小心,这是他给我的最初印象。
但随着共同学习和生活,我发现静宇和大家有些不太一样。他很多东西都是旧的,牛仔裤是旧的,有时候会穿高中的校服,带球鞋出去缝缝补补。电脑虽然是某进口名牌,但掉色的金属框也提醒着我它历经风霜,开机风扇响似风箱,只能玩纸牌和扫雷,没法和大家的电脑一样跑像《英雄联盟》这样的游戏。
原来,静宇家是做国际贸易生意的,但近年因为经营不善以及合作伙伴的背叛,家道中落了。家人选择出国挣钱,他也失去了大部分生活来源,生活质量一落千丈。平日里除了拿奖学金之外,他还会在周围的商场勤工俭学。不过,作为一个大学生,他的经历可算是极其丰富,在福建出生长大,去新加坡读过书,又回来深圳参加高考,我们经常调侃他是见过大世面的家伙。
大学舍友的友情是一大堆琐碎事儿堆起来的。静宇会做港式奶茶给大家喝,他把红茶煮一下,过滤几次,倒入奶糖就做成了,我们尝了下还真是那么回事;他在国外的家人会寄来羚羊肉干给我们尝鲜,这黑褐色,像布条一样的东西可以直接吃,也可以用来打火锅做菜;我们一起约好去体验大学城中医诊疗队伍的针灸,结果晕针的他只被扎了一针就倒下被我们扛回宿舍;元旦时我邀请他来我的故乡感受下过年的氛围,他惊叹市场上的青菜只要6角钱一把。
不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静宇对未来的计划和当下的行动力。大概在大二开始的时候,静宇就已经定下了出国的计划。考虑到申请学校的风险、就读的经费以及对家人的照顾,他居然作出了前往非洲大陆读研的决定。并且为了节省开支,他决定将四年的本科学业压缩到三年完成。
静宇做好了计划,并且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不断为出国这个目标去实践和修订计划。首先是和老师充分沟通,了解到三年本科毕业确实科学可行,争取拿到高一些的绩点和奖学金。然后在自己英语基础本身就不错的情况下,利用寒暑假加强学习备考雅思,并联系导师做好毕业论文和申请学校。
他似乎看起来总是那么顺利和轻松,但作为他奋斗道路上的见证者,我知道他已经安排好了每一天的时间,什么时候学习,什么时候出现在运动场,以及什么时候雅思成绩不理想需要准备下一次考试,都在他的计划和掌控之内。三年一瞬,他真就比我们早一年毕业,踏上了前往非洲的飞机。
感谢现代网络科技的发展,即便静宇这七年从没有离开过非洲,我们之间都一直保持着联系。每过几周,我们便会有一次近一小时的通话,聊着各自生活工作的变化和值得分享的话题。过去近十年,因为我和他几乎无话不谈,互不设防,也越来越认可对方的为人处世和对万事万物的看法。
我们讨论过,为什么两个成长环境不同,教育背景不同,生活经历不同的人会如此趣味相投。我想,可能是经验丰富到一定的时候,对事物的看法会更加包容,也更具有个性,能较为顺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俊彦不爱看杂书,但是他走了很多路;我大学前的十八年都在小城长大,但喜欢翻书。走路和看书都是积累经验的过程,彼此的世界只有足够丰富,才有可能互相好奇,碰撞出思维和友谊的火花。
我觉得这段友谊最可贵的是,它不掺杂着任何现实利益,只要觉得彼此的世界丰富有趣,就能持续下去。
现在想来,我要感谢学校分宿舍的安排让我遇见这个老友。如果没有宿舍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们很难发现对方身上那些深藏但珍贵的品质。抛开功利和世俗的虚荣,人在生命中的任何一个时间段都能学习知识。但来自社会各个阶层,不同家庭的年轻人能有机会聚集在同一屋檐下,是大学给予读书人的独有浪漫。
*本故事选自三明治每日书“果汁分你一半”主题班
原标题:《要重新联系吗?儿时一起听朴树的好友 | 三明治》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