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欧阳明高：新能源汽车产业驱动中国新一轮经济转型升级

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车辆与运载学院教授欧阳明高。澎湃新闻记者 史含伟 摄

“新能源汽车的发展对产业的带动是全方位的，它对经济的发展起到‘火车头’的带动作用，而且现在来看我们的‘火车头’动力还是很足的。”

说这话的是欧阳明高，他是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车辆与运载学院教授。他长期从事节能与新能源动力系统研究，是一位坚定的电动车产业的推动者和倡导者。

2007年前后，在当时中国的汽车产业还很羸弱的时候，他就参与了国家多项新能源政策研究制定。他曾任“十一五”863《节能与新能源汽车》重大项目总体专家组组长；“十二五”科技部《电动汽车》重点科技专项总体专家组组长；“十三五”国家重点研发计划《新能源汽车》重点专项总体专家组组长。

这期间，国务院发布节能新能源汽车发展规划，国家战略完全成型；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发展新能源汽车是我国从汽车大国迈向汽车强国的必由之路，要加大研发力度，认真研究市场，用好用活政策，开发适应各种需求的产品，使之成为一个强劲的增长点。”各种政策随之出台，新能源汽车产业化在中国形成高潮。上周，我国第2000万辆新能源汽车诞生，数字展示了我国新能源汽车崛起的加速度。

近日，欧阳明高在他清华大学的办公室里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畅谈对我国新能源汽车产业高质量发展的一些思考。他指出，“中国经济正处于转型期，要切换新的动能，而涵盖了数字化和绿色化的新能源汽车产业将是下一轮经济增长的主‘发动机’，将驱动中国新一轮经济的转型升级。”

以下为对话全文：

新能源汽车产业是“火车头”，驱动力很强

澎湃新闻：发展新能源汽车对我国经济的绿色转型和发展起到怎样的作用？

欧阳明高：中国经济正处于转型期，以房地产为代表的传统行业的高潮期已经过去，我们要切换新的动能，新的动能实际上是由第四次工业革命带来的，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核心就是数字化和绿色化，也就是所谓的数字经济和绿色经济，而新能源汽车正好集中代表了数字化和绿色化。

新能源汽车的电动化就是绿色化，智能化就是数字化，它体现了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全部内涵，同时新能源汽车的发展带动的不仅仅是汽车业，它带动了所有相关的行业，能源、化工、交通、装备、建筑、信息产业全方位的带动，它真的是一个“火车头”。

所以我相信为什么中央这么重视新能源汽车的发展，就是因为它是我们整个下一轮经济增长的主发动机，我们的这个发动机从现在来看动力还是很足的，我相信它一定能够驱动整个中国新一轮经济的转型升级。

澎湃新闻：2022年我国新能源车市场占有率达到25.6%，已经超过了此前国家确定的到2025年达到20%左右的目标。而2030年新能源车市场占有率40%的目标，有业内人士分析也很可能在近年实现。似乎我国对于新能源车发展的战略目标都已经不够前瞻和引领，我们是否应该启动对于战略目标的调整？预期新能源车在2030年的市场占有率达到多少？

欧阳明高：规划是在疫情期间定的，那时大家肯定有些担忧，所以指标是压低了的。我会偏激进一点，但这次市场达到的目标可能比我的预期还要高一点，所以这个是超预期的。

总体看，新能源车市场占有率目前已经到36%了，一旦进入市场爆发期，市场的力量是不确定的，是很难规划的。原先做规划是考虑到新能源汽车市场如果起不来，我们需要用一个目标来拉动它，现在我觉得就没必要了，因为市场已经起来了。我们此前估计2030年新能源车市场占有率能达到40%，现在来看翻一倍都是有可能的。

新能源汽车市场占有率正在加速，说明技术已经相对成熟，已经能满足消费者的需求，今后新能源汽车的发展就是市场主导、消费者主导，这个时候我觉得政府就没有太大必要再来制定一个目标。

新能源汽车市场迎加速发展期，充电基础设施要跟上

澎湃新闻：新能源汽车市场将迎来一个加速发展期，我们目前在政策、技术等方面还存在哪些不相适应的短板和挑战？

欧阳明高：现在新能源汽车在消费市场上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我们需要做的一方面当然技术要不断优化升级，政府需要推动的除了技术进步，还有基础设施。今年以来我观察政府的政策导向，是更进一步在强调基础设施，包括中央政治局会议、国务院常务会议，直到最近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进一步构建高质量充电基础设施体系的指导意见》，都是朝这个方向在导向。

所以基础设施需要跟上来，因为大规模的新能源汽车市场占有率已经起来了，充电就会变成瓶颈，充电瓶颈一个是需求不够，我们现在车跟充电桩的比例还是2.5:1，充电是跟不上的，我们希望做到1:1，甚至超过1:1，也就是说充电桩应该比车更多，才是正常的，所以现在这个是需要补课的，现在就是要把基础设施往前推的时候了，这是最重要政府要发力的一个部分。

第二，新能源汽车市场还不均衡，比方说农村市场还没有起来，所以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发布了《关于支持新能源汽车下乡的指导意见》，推动农村市场的拓展。除了农村，还有北方市场，从企业的角度，从技术的角度，还要解决北方冬天电池掉电的问题。另外充电基础设施市场均衡问题也是我们关注的主要问题。

新能源汽车与绿色电力互动增强

澎湃新闻：你刚才提到大力发展充电桩，这涉及到一个用电的问题，这两年极端天气引发的电力短缺问题是否会影响新能源汽车的发展？另外新能源汽车与绿电的发展又是怎样的关系？

欧阳明高：从新能源汽车的用电总量来看，就算我们普及电动汽车它的用电量占总的用电量也不到10%，所以用电总量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充电的功率，如果大家都一块充无序充电，会带来电网的负荷过大，所以核心是要调节负荷。慢充要有序充电，有序充电跟无序充电相比不仅不会增加负荷，有时反而是平衡负荷。然后逐步发展到车网互动，比如后半夜充电，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发展到双向既能充电又能放电，电动汽车就变成一个电网的储能装置了，不仅不会给电网带来问题，反而成为稳定电网的一个蓄水池。

电动汽车和绿电的关系也是大家非常关注的。新能源汽车跟新能源电力实际上是互补、互动、互促的关系。刚才提到新能源汽车如果作为储能装置就会有平衡电网的作用，就可以使可再生能源比例快速增加。

现在风电光伏的产能非常大，推得也很快，这就会使电网的波动性增大，带来不确定性，因此就必须要让电网有柔性。柔性靠什么？靠储能，储能方式很多，但其中一种很重要的方式是用电动汽车作为储能来建立虚拟电厂，分布式大规模储存，这种储能在负荷侧将来可能是第一位重要的储能方式，尤其是跟分布式光伏配合的，就要靠电动车，而且电动车上的总储能的容量是非常大的，因为电动车的规模很大。

所以有了新能源汽车做储能，绿电的比例就会提升，这样就是一个互动增强的关系，最后使电网的绿电越来越多，煤电比例越来越小。所以新能源汽车发展是可以推动可再生能源发展的，同时又让新能源汽车成为真正的新能源汽车。

购置税减免政策让新能源汽车市场更扩大、带动作用更强

澎湃新闻：近日，国务院常务会议研究决定要延续和优化新能源汽车车辆购置税减免政策。目前新能源车行业已逐渐进入以市场驱动为主的阶段，且目前财税压力也很大，为什么还要延续新能源汽车车辆购置税减免政策？

欧阳明高：新能源车行业现在主导的驱动力还是市场，政策是一个辅助作用，我们有句话叫“骑上马送一程”。现在的政策减免的只是购置税，并没有说补贴，它实际上是政策的一个软着陆，这样更加稳妥，会巩固到目前为止新能源汽车市场快速发展的趋势，我觉得这非常好。因为新能源汽车车辆购置税减免政策不仅仅是影响一个汽车行业的事，它是会对经济起到全方位的带动作用。正是因为我们经济目前遇到了一些问题，更需要新能源汽车来发挥“火车头”的作用，所以更需要辅助它，更需要鼓励它。我想政策导向应该是非常正确的，即让市场更扩大，带动作用更强。

澎湃新闻：市场数据显示，新能源商用车的市场占有率明显落后于乘用车。然而，无论从减污降碳、还是保护人体健康的角度来说，加快商用车特别是货车的电动化转型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您认为促进商用车的电动化需要重点从哪些方面给予支持？

欧阳明高：商用车现在总的比例是偏低的，但比较好的是重卡的电动化在突破，换电重卡目前已经具备跟柴油车竞争的经济性，它的总成本已经低于柴油车，所以换电重卡不补贴都可以推广，而从购置税的角度，它是包含所有的，所以换电重卡有了购置税的优惠，我相信应该会得到快速发展。

目前重卡换电主要还是在一些封闭场景，下一步的核心就是要联网，联网的前提是标准化、互换性，现在这些行业标准已经制定，国家标准正在修订，相应的比方说接口互换等问题相信很快会推进解决。电动重卡我相信下半年还会有大幅增长，今年过10000辆以上是没有问题的，它实际上已经突破一个拐点。

而燃料电池的成本虽然在快速下降，但燃料电池重卡的总成本跟柴油车比还有一段距离，所以燃料电池重卡目前还是政府在补贴，我相信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经过三五年燃料电池重卡的经济性会接近于柴油车。这三五年应该是个培育的阶段，但总的规模也会不断地上升。所以这两种我认为会是未来商用车电动化的一个主流。

碳排放、售后服务等问题仍需关注

澎湃新闻：中国新能源汽车出口的快速增长对产业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在全球新能源车竞争加剧的局面下，欧美制定了比中国更激进的目标，日本在氢燃料电池方面依然全球先进，但是中国目前市场发展比他们都更快，中国是否可以稳坐钓鱼台笑到最后，我们的优势和不足都有哪些？需要警惕什么？

欧阳明高：现在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都是目前中国出口最耀眼的产品，市场也在不断扩大。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东南亚发展中国家，全方位都在拓展。这是中国这么多年发展换道先行所取得的技术优势以及产品优势所带来的。因为目前全球都在往新能源汽车转型，这个趋势主要是由中国带动的，中国现在如果说必须要注意的问题，我觉得现在一个是售后的服务必须到位，这也是大家比较担心的问题。

另外一个，现在发达国家又开始关注电池的碳足迹，尤其是欧盟的《新电池法》出台后，所以这个是需要我们企业应对的。从环保的角度，节能减排的角度，我们必须从技术上、产业链方面都需要加强。

此外，发达国家也有一些政策障碍，尤其是美国，它的补贴是有很多前提条件的，给我们出口等各方面带来了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前段时间在宜宾开会，大家反映最强烈的就是如何让政府组织起来去谈判解决这些问题，但我想这些问题还是要靠市场，靠企业去解决。

所以，为了我们可持续的出口，国外的政策问题、碳排放问题和售后服务问题都是需要我们关注的。

当然，我们还需要防止国际技术竞争，尤其是欧洲、日本，他们都是汽车大国，如果我们都打到他们家门口，我相信反弹也会很大，所以我们需要提高自己的国际竞争能力，同时也要开展一些国际合作，让大家共同成长。

还有一个问题要关注的就是技术的颠覆。因为汽车产业在很多国家都是支柱产业，他们当然不会随意放弃，他们也在研究更超前、更颠覆的技术，比如说在电池方面的全固态电池。所以从技术方面，一个是电池技术，一个是智能化技术，这两个技术我觉得还是需要未雨绸缪来加以关注，比方说现在自动驾驶，像特斯拉相比我们还是有优势的，我们正在努力消除跟它的差距。

说白了，新能源汽车可持续发展的两个需要注意的方面就是数字化转型和绿色化转型，这两个转型是我们面对的挑战。数字化转型不光体现在自动驾驶，也包含了整个生产制造的智能化，是会对我们中国制造优势形成挑战的地方。绿色化就比如现在对电池的回收，电池生产制造的排放这些都是我们要面对的挑战。我们要从现在开始做全方位的部署，努力保持新能源汽车出口的可持续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