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2023-07-17 12: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2023年3月28日,坂本龙一去世。

2014年,坂本龙一罹患口咽癌。2020年医生对他说:“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只剩半年的生命了。”在被宣告剩余生命的第二天,坂本龙一按期举办了线上演出。

在死亡来临之前,有些话必须要说,有些事必须要做。在得知自己患病后,坂本龙一用手写,用电脑或iPhone录入的形式,记录了许多类似于备忘录的日记。在这些日记中,有他的疾痛体验,也有他对生与死的思考,有他与家人的互动,也有他对艺术创作的坚持。

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坂本跟家人们挥手说“那我去了哟”;在因疫情无法与爱人相见时,他点亮手机电筒朝着马路挥手致意“我在这里哦”。在恐怖的术后谵妄发作后,坂本开始惊叹人类大脑的结构;在受病痛折磨的间隙,他继续沉浸于音乐之中聆听和创作。

艺术千秋,人生朝露。正如坂本的好友铃木正文所说的:音乐即自由,坂本是将自由赋予不知何为自由的人的自在之人。这样的坂本龙一离开了我们,但这位“世界的音乐家”留给世界的丰盛礼物将继续自由流淌。

本文摘选自坂本龙一《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01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2022年迎来了古稀之年的我,最近时常会想起这句话。可能有人还记得这句台词出自电影《遮蔽的天空》(1990),它也是我在《末代皇帝》(1987)之后再次参与原声音乐创作的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导演的电影作品。

坂本龙一凭《末代皇帝》获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配乐奖

在电影的结尾,小说原作者保罗·鲍尔斯登场,缓缓说出这段话:

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源泉。然而,一生所遇之事也许就只发生那么几次。曾经左右过我们人生的童年回忆浮现在心头的时刻还能有多少次呢?也许还能有四五次。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又还能有多少次呢?或许最多还能有二十次。但人们总是深信这些机会将无穷无尽。

实际上鲍尔斯在电影拍完之后不到十年就离开了人世,而我在参与电影《遮蔽的天空》原声音乐创作的时候也才三十多岁,尽管鲍尔斯的这段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那时并没有太多感同身受。

但从2014年发现自己罹患口咽癌后,我开始不得不坦然面对和思考自己的生命终点——死亡。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想法,我在2017年发表的专辑《异步》(Async)中制作了《满月》(“Fullmoon”)这首乐曲。截取了电影里鲍尔斯那段话的原声,将文字翻译成中文、德语、波斯语等多种语言,并邀请各国艺术家用母语朗读。

乐曲最后的意大利语版本的朗读者就是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我怀着试一试的想法问他:“如果要收录意大利语版本的话,除了你我想不到别的人选了。你愿意来朗读吗?”没想到他马上回复说“好啊”,不久就发来了录音文件。

电影《遮蔽的天空》

鲍尔斯曾经作为前卫作曲家活跃在“二战”前的纽约,他的嗓音有一丝喑哑,让人感到他有别于一般美国人的深厚涵养。来自“歌剧之国”的贝托鲁奇的嗓音则充满张力,他的朗读同样十分精彩。

然而贝托鲁奇也在这首乐曲完成一年后离开了人世。他在《满月》中的“出演”,虽然是以录音的形式,也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

02

我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

跟家人们挥手说“那我去了哟”

在这里,我想来说明一下我现在的病情,虽然有点残酷,还请大家耐心听完。

我于2014年罹患口咽癌之后,随着治疗后病情缓解,也逐步恢复了正常生活。但2020年6月在纽约一家医院的一次检查中,我再次被诊断为直肠癌。

由于上次患癌时的放射治疗很顺利,我非常信任纽约这家癌症治疗中心。确诊之后,在接受放疗的同时我还服用了抗癌药物,但治疗几个月之后,癌细胞仍然没有减少。

那一年的12月我在日本有工作行程,当时烦恼于频繁健忘,想在回日本工作期间顺便做一个脑部检查,于是2020年11月中旬回到日本,在隔离4两周之后去做了全身检查。检查结果显示脑部倒是没有问题,但别的部位发现了异常——直肠癌的癌细胞转移到了肝脏和淋巴。

这时距离我做完放射治疗已经过去三个月,但不知为何纽约的医院并未告知我癌细胞转移的事实。明明至少9月末就应该能够发现转移的病灶了。自然,癌细胞转移这个事实对我打击很大。在全美国数一数二的这家医院竟然没发现癌细胞的转移,抑或是出于其他原因没有告诉我这个事实,这些都让我对纽约这家癌症治疗中心产生了疑虑。

日本的医院中第一位为我诊断的肿瘤内科医生,非常直接地告诉我:“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只剩半年的生命了。”他还说,由于以往的放疗对我的细胞造成了损伤,无法再进行同样的治疗,“即使用上强效的抗癌药物,进行痛苦的化疗,五年的生存率也只有50%”。我想这应该就是基于统计数据的客观数字吧。

即使是想要摆出事实根据,对患者说明时也应该有更委婉的说法吧?说实话,他的直截了当让我很生气。用断定的语气告诉我如此悲观的事实,像是夺走了我所有的希望,我感到备受打击,陷入消沉。尽管他是一位名医,但可能并不适合我。

被宣告剩余生命的第二天,是我举办线上演出的日子,也就是后来收录为PlayingthePiano12122020音源的那场演奏会。最糟糕的精神状态,加上当天需要配合影像制作的演奏环境也不够好,都让我担心演奏会发挥失常。奇妙的是,越是交往时间长的知交,越是对这场演奏评价颇高。

我决定不再回纽约,在东京接受治疗,因为接触的第一家医院不太合适,还是拜托了认识的医生介绍了别的医院。本来计划的短期回日本,变成了长居。

接下来在新的医院听了第二诊疗意见,才知道当癌细胞发生转移时,就会被认定为癌症IV期。且在后续的检查中,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肺部。容我坦白地说,病情让人绝望。

2021年1月,我决定接受摘除直肠癌原发病灶、肝脏转移的两处,以及淋巴转移部分的外科手术。这是一台大手术,需要切除30厘米的大肠。意外的是我在手术前的心情还挺轻松,当时留下的照片里,还有我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跟家人们挥手说“那我去了哟”的样子。

当初预计需要12个小时的手术,最后花了大约20个小时。从上午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4点。我本人既然已经是“我为鱼肉”的状态,也只能相信医生,把自己交给他们,毕竟我也确实没有专业知识,无法跟他们商量“能不能少切一点,比如20厘米怎么样”。

我预想到手术后体力和免疫力都会下降,因此在手术前,每天都会走一万步来锻炼身体。我这次要做的是需要全身麻醉的大手术,也有死于医疗事故的风险,因此在手术前,我想着一定要把好吃的东西吃个够,就连续十天以“最后的晚餐”为名,把东京的牛排、意大利菜都享受了一遍。

03

谵妄体验很恐怖,

但也让我惊叹于人类的大脑

虽然幸运地完成了手术,却未承想在术后经历了谵妄后遗症。由于全身麻醉给大脑带来的影响,在手术结束后一周左右的时间里,我出现了好几次谵妄症状,医生们也束手无策。

症状最厉害的是手术后第二天,我睁开眼睛就觉得自己在韩国的医院里,而且不是首尔,而是地方城市的医院。于是我绞尽脑汁,把会说的韩语都说了,努力想要跟护士沟通,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到底对不对。

说着说着,我惊讶地发现面前这个“韩国”护士日语讲得太好了,这才渐渐明白自己的状况。这一定是最近几年韩剧看太多了吧。

还有一次是明明刚做完手术,我却给助手发短信说“不好意思,开会我要迟到了”。而其实我正在病床上,两条胳膊打着点滴,无法自由行动,还打错了字。这位助手清晨突然收到还在住院的我的短信时,自然也是十分惊讶。

财津一郎唱的那首广告曲中的“♪大家围起来,竹本钢琴~”和广告里的舞蹈在我脑海里不断重复时,才真正让人郁闷得无处可逃,让我觉得自己快因为谵妄而发疯了。我并不喜欢这首歌,广告也是很久以前看过,因此对突如其来的魔音穿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在手术后还有过非常可怕的谵妄体验:电脑被黑客攻击,所有数据都暴露到了暗网上,我用上毕生所学的程序知识想要破解,也毫无办法。暗网是那些普通搜索引擎无法检索到的网站,也就是网络上的黑暗世界。

我能清晰地看到被自动操纵的电脑屏幕画面,拼命想要阻止这一切而敲打键盘,但手指却徒劳地划过空中。平日里我从来没有思考过暗网的问题,可能是偶然看到的相关信息停留在了大脑里,此时又通过谵妄体现出来了吧。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天,有时清醒过来后会发现自己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像这样初次体验谵妄很恐怖,但也让我发现了人类的大脑结构是如此有趣,甚至让我产生了自己努力一下是不是也能写出电视剧剧本的错觉。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在自动化和“垮掉的一代”在无意识表达中尝试达到的,可能就是这样一种半睡半醒状态下的创作吧。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在大脑中竟能积累如此大量的信息,让我惊叹不已。

04

我拿出手机点亮电筒,

朝着马路对面挥舞致意“我在这里哦”

手术后,医护人员让我“即使身体很痛,也要尽量起床,坐在沙发上”,还有“请尽量站起来,多走动”。一直躺着的话,由于身体不必与重力对抗,肌肉力量很快就会退化。即便只有一个星期,肌肉也会萎缩,而肌肉一旦萎缩便很难恢复。

尽管身上插着五根管子,两只胳膊都打着点滴,白天我也会尽可能起身坐在病房里的沙发上。我拄着拐杖走到沙发的位置,在那里坐下看书,听音乐,打打盹儿,放松。

很长时间以来,容易走神的我总是被说意志薄弱,身边的人甚至笑我是“树叶般的意志”,尽管总是想选择安逸地躺在床上,但那段住院的日子我可以说是相当努力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外科手术切开的伤口渐渐开始恢复,也没有那么疼了,接下来要烦恼的是术后并发症。并发症就像新开的快闪店一样每周层出不穷,在应对一个接一个并发症的日子里,我也吃不好饭,体重掉了13公斤。

医生们为了我尽心尽力,但我的体能作为关键影响因素却跟不上治疗,身体状态恢复得不如预期,一直在低水平线上徘徊。我开始想象灰暗的未来,也许余生再也无法走出医院了,这些想象让我完全丧失了信心。确诊癌症以来,不管是在我自己还是旁人眼里,这段日子都是最痛苦的吧。

之后终于可以开始吃东西的时候,我又对医院的餐食感到不满。虽然我非常感谢这家医院,但这里的餐食真的不好吃,以至于我都好奇怎样才能做出这么难吃的饭菜。所以我恢复食欲之后,就任性地让身边的人给我捎了鳗鱼饭和猪排盖饭改善餐食。

我的伴侣每天来医院看我,给我送饭,却因为那时防止新冠肺炎疫情扩大的措施,无法与我见面说话。因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隔着医院前面的马路挥手致意成了我们的习惯。

傍晚,我拿出手机点亮电筒,朝着马路对面挥舞致意“我在这里哦”,然后从10楼病房的窗户望过去,就能看到对面也有一个豆粒大的闪光点在左右晃动。伴侣为了让我能从病床上起身,想出了这个方法。

虽然近在咫尺却无法见面,我们说着“这样好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便把这个习惯叫“罗密朱丽”。每天“罗密朱丽”,持续了大概一个月吧。后来我又再次住院,她也用同样的方式来看我。虽然是毫不新鲜的表达,但我还是想说,最难受的时候我是被爱拯救的。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做了大大小小六次手术,摘除了外科手术范围内的所有肿瘤。最大的手术是摘除转移到肺部的恶性肿瘤,在2021年10月和12月分两次进行,每一次都花了三四个小时。

然而,当我以为这就是最后一次手术了,没想到病灶仍然残留在我的身体内,而且以后还会继续增殖。当医生告诉我这个事实的时候,我也不由得备受打击。接下来不能再靠手术摘除肿瘤,而是要靠药物进行全身治疗,真是看不到尽头的抗癌生活啊。

05

在这些瞬间里,

我能够忘却自己的病痛

住院的时候有好多难受的事情。体力衰退,免疫力衰退,每天要吃一大堆的药,身体也无法自由行动。即便在那样的日子里,仍然会有让我醉心音乐的瞬间,在这些瞬间里,我能够忘却自己的病痛。有意思的是,我专注在创作自己作品上的时间也变多了。

比如,准备《时间》的发表,和高谷史郎连线对作品进行微调——在这些时间里,我能够忘却身在病房这个令人郁闷的事实,也能够忽略身体的病痛。这些都是让我庆幸自己从事音乐创作的瞬间。

“Music”(音乐)这个词的词源是“Muse”(缪斯)。缪斯是希腊神话中掌管艺术文化的女神。魅力四射的女神们要是突然降临在刚做完手术、尚且虚弱的我面前,我还是会有点吃不消的。这种时候,我会告诉她们“过一会儿再来”,然后去聆听一些还未能成为音乐的声音。

我特别喜欢雨声。最近十年,包括在纽约的时候,我经常去听雨。下雨的时候,我会在病床上竖起耳朵聆听窗外的雨声;不下雨的时候,我便整夜播放在YouTube上找到的连续8小时播放的雨声视频。视频网站上的雨声经过压缩,与自然界中360度包围着我的真实雨声完全不同,即便如此,它们也能让我心神安定。

《坂本龙一:终曲》中,坂本感受雨滴敲击的声音

还有这样一件事。住院的时候,我随意播放了儿子发的一首歌曲,却没想到在这首歌的前奏到前面几小节的部分就突然泪如雨下。这首歌是美国乡村音乐歌手罗伊·克拉克演唱的《昨日当我年少轻狂》。

我这个人即使平常听歌曲,也不怎么在意歌词,罗伊·克拉克也是我平常很难接触到的歌手,所以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被这首歌打动。

这首歌里唱的,既有对自己人生的肯定,也有面对那些无可挽回之往日的超脱境界。不可逆的时间线尽头的苦涩未来,我想不论是谁,不论他是什么职业,都或多或少想过吧。在我现在这个年纪,这首歌深深地刺痛了我,让我听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昨日当我年少轻狂》的作者,是法国香颂歌手夏尔·阿兹纳佛。写这首歌的时候,阿兹纳佛还很年轻,而在他晚年演唱这首歌的现场视频里,那年迈的姿态也特别令人动容。

或许没有生病的话,我不会觉得这首歌那么好;又或许没有到这个年纪的话,我根本不会那么仔细地去听这些歌词。我还没有仔细听过日本的演歌,但现在去听可能会有和年轻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寅次郎也是这样吧。《寅次郎的故事》系列电影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几乎每年都会上映,但我这个年代的人当时对这样的电影不屑一顾,只顾着“高科技”“后现代”,在东京街头流连玩乐。但其实那个时候的寅次郎,已经在用“乡愁”这个主题,感叹昭和时代的辉煌即将一去不复返。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

从更广的角度来说,思考不断变化的地球环境问题,也和这样的怀旧情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到了我这个年纪,光是看到《寅次郎的故事》开头背景画面里的江户川风景,就足以大哭一场了。

06

在死之前

能够记录下令人满意的演奏,

我也十分欣慰

回国后,MR作品的制作人托德联系我,他说:“为了明年的演出,我想制作一款你的香。”于是我前往京都老字号香道店“松荣堂”,让他们按照对我的印象,调配了适合我的香气。在20种以上的香料中,我仅凭嗅觉选出了8种喜爱的,还精细调整了它们的配比。它会成为我的香味,今后也留存在别人的记忆中,所以我花了几个小时认真挑选。

2022年9月底,我见到了到访日本的SUGA(闵玧其)。他是全球顶尖的偶像之一,不需要我多做介绍,但我们交谈时,他显得非常谦虚、认真,对音乐工作也十分投入。

他总是在思考音乐相关的事情——我甚至觉得他是不是没有别的爱好。据他说,他12岁的时候,跟随父母在电影院观看了重映的《末代皇帝》,之后才开始对音乐产生兴趣。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想要和我见面。

我们只是进行了一次私人会面,并简单地闲聊了一下,但SUGA的纪录片团队拍摄了我们见面的过程,所以这段视频可能今后会在某处公开。之后,我依照SUGA的委托,为他的个人歌曲Snooze弹奏了钢琴,并将音源发给了他。

然后,在9月上旬到中旬期间,我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为演奏会PlayingthePiano2022拍摄影像。

虽然也有人夸我在2020年年底进行线上直播的钢琴独奏演奏会发挥得不错,但我那时身心都处于最糟糕的状态,至少对我个人来说,当时的演奏留下了一些遗憾。另外,在视觉呈现上,我对那年年底的线上直播也有一些不满,如果这变成最后一次演奏会的话,我会很不甘心的。所以,我想在还能勉强进行自己还算满意的演奏时,拍摄能够遗留给未来的演奏场面,便策划了9月的这场演奏会。

在场地方面,我也选择了我认为日本音效最好的NHK广播中心的509录音棚作为录制场地。导演相当认真,为了给拍摄留出充裕的准备时间,他让我早早敲定了要演奏的曲目。我们根据用iPhone录制的临时音源,按照一天中从早到晚不断变化的影像来排列曲目顺序,并考虑整体结构。每首乐曲的拍摄都准备了细致的分镜,灯光和摄影机位置也会根据乐曲进行大幅度切换。

参与录制的是30人左右的大团队,使用了三台4K摄像机进行拍摄,我也感觉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以这种形式给大家呈现自己的演奏了,所以在紧张之余,我们花费了大量心力,每天进行几首乐曲的录制。

其中有一些曲目是我首次在钢琴独奏中演奏,例如TheWutheringHeights和Ichimei-SmallHappiness。我还以未曾有过的舒缓节奏演奏了《东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称之为最后的演奏机会,但对此刻的我来说,它可能也是一个新的境界。

其实,现在一天要认真弹几首曲子我就已经拼尽全力,虽然对那些一直等待我的演奏会的粉丝感到很抱歉,但我确实没有足够的体力来完成一场完整的演奏会了。

这次录制的钢琴独奏,会在2022年12月首先发布一个60分钟的13首曲目版本,并在NHK的节目中简短介绍,之后我们还会把它剪辑成一个包含20首曲目的“音乐会电影”版本,并在某个时候公开。可能因为演奏消耗了相当多的能量,在拍摄结束后的一个月左右,我都有些虚弱,身体一直不太舒服。但即便如此,在死之前能够记录下令人满意的演奏,我也十分欣慰。

接下来,我租借了位于涩谷的Bunkamura的录音棚,进行了《小提琴和钢琴奏鸣曲》和《弦乐四重奏》的录音。这两部作品分别是我在艺大一年级和二年级修完课程后创作的曲子。它们都很青涩,但既然谱子保存了下来,我便想着要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将它们录制成体面的音源。

这两首曲子都非常难演奏,我甚至想不出当年自己是怎么演奏它们的了——如今简直无法驾驭。所以我也拜托了相识的中提琴演奏家安达真理25来协助,她帮我召集了日本顶尖的演奏家,花了两天时间完成录音。

我曾表达过对现今艺大学生的不满,然而优秀的人还是非常优秀啊。

过去,日本的管弦乐团被认为水准较低,但现在技术已经大大提高,我想已经达到了可以在国外表演也不会觉得丢脸的水准。在现代音乐领域,20世纪60年代,扬尼斯·克塞纳基斯26为高桥悠治创作了Herma这首乐曲,当时它被认为是全世界只有悠治才能演奏的高难度作品,现在已经有几十位钢琴家能演奏它了。

《小提琴和钢琴奏鸣曲》与《弦乐四重奏》——50年前我写下的这两首乐曲,现在能够由世界一流水准的年轻演奏家演奏,我真是太幸福了。

07

那么,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花了很多时间来回顾《音乐即自由》之后的创作活动,而不知不觉间,也来到了最后一个话题。2023年1月17日,也就是我71岁生那一天,将发布一张新专辑。

在2021年年初的大手术后,结束了漫长的住院生活后的我终于回到了东京的临时住所,那之后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我又开始尝试使用合成器。当时我并没有特别想创作什么,只是想沉浸在音乐中。第一次记录是在3月10日。从那天开始,我会时不时地碰触合成器和钢琴键盘,像记日记一样记录下类似草图的声音片段。

渐渐地,我也开始考虑将这些音源整理成专辑。于是我挑选出我喜欢的曲子,一共有12首。曲名简单明了,就是记录下录音日期的数字,从“20210310”到“20220304”,时间跨度大约为一年。

在考虑发行专辑时,需要设计封面。我的伴侣鼓励我去拜托李禹焕老师,但我觉得“这也太冒昧了吧”,因而犹豫了一段时间。自《异步》之后,李老师的确一直是我灵感的重要来源,所以我又思考了一下,决定先把临时混音的音源发给他听听,并问他:“如果您从这些音乐中有所体悟的话,是否可以提供您已经发表的作品给我呢?”谁知他竟然很高兴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还说:“我很愿意为你画新的作品啊!”

正好在我提出请求的2022年秋天,位于东京乃木坂的国立新美术馆为庆祝开馆15周年,举办了李老师的大规模个展。在休馆日,我特别获准可以观看展览,还由李老师亲自进行作品解说,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幸福的时光。

那时,李老师突然对我说“这幅画送给你”,并递给我了一幅画。我以为这是李老师为专辑封面创作的作品,很感激地收下,细细欣赏。后来李老师联系我,告诉我这不是为了专辑画的,而是“作为个人,想要向坂本君传递一些能量”,我真的很感动。

十天后,我又收到了另一幅作品。那是一幅用绿色和红色线条描绘的像河流一般的作品,非常迷人。

这张专辑最初名为“12sketches”,在伴侣的建议下,我们去掉了“sketches”,只保留了《12》。这个数字的出现纯属偶然,但它正好也象征了我近年来一直关注的“时间”概念。

《12》专辑封面

一年有12个月,时钟的刻度也是12,东方文化中也有十二生肖的概念。我们平时使用的是十进制计数法,似乎只有在意识到时间时才会以“十二”为单位计算。最初的古罗马“罗慕路斯历”一年只有10个月,后来经过“努马历”的修订才改为12个月......虽然事后可以为这张专辑加上诸多解释,但与之前发布的原创专辑不同,这张专辑基本上没有根据固定的概念进行制作。

这只是一张把用合成器和钢琴演奏的音源集合而成的唱片,并没有太多特殊意义。但对此刻的我来说,这种没有经过处理的原始音乐,很是惬意。

那么,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Arslonga,vitabrevis(艺术千秋,人生朝露)。

本文节选自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作者:[日] 坂本龙一

译者:白荷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品方:中信·无界

出版年:2023-6

编辑 | 蚂蚁、仿生斯派克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