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长安三万里》：人生憾事，多吗？

2023-07-17 12:0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很久没有看过像《长安三万里》这样令人心潮澎湃的电影了，真是诗一样动人，远远超出目前豆瓣8.2分的评分。

电影以高适和李白高低交错的生命轨迹，牵出杜甫、王维、王昌龄、岑参等诗人群像，串联起繁华包容的长安、大漠孤烟的塞北、温柔销金的江南，展示出了豪迈磅礴的大唐气象。

电影中的风流人物，虽然才华耀眼，却都或多或少为时代所困、被命运拨弄。人生总有憾事，在认清这一切后，仍能抱持乐观、求索之心，是《长安三万里》复活了的唐诗精神。

为什么是李白？

电影的开头，高适率兵与吐蕃交战，守城不利，退到泸水关。在城楼上，高适遭吐蕃军贴身攻袭，倒下的瞬间，他看到天上大鹏飞过，接着，是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

是两人初相逢时的李白。

当时李白身陷永王逆反案，作为老友的高适不救，两人的旧识郭子仪出面求情，李白免于死刑、流放夜郎。朝野传言高、郭因此不和，高适因此故意延误军机，朝廷派程监军来彻查此事。历史上，李白因此与高适结怨，事后做诗讥讽高适。

那么，在城墙上，生死关头，为什么高适还是会想到李白？

在高适的讲述中，我们得以窥见两人初次相见的场景。高家家道中落，高适丧父，成为孤儿，只身上长安求取功名。电影中的高适，踏实忠厚，但是口吃、不擅长读书，唯一引以为傲的，就是祖传的高家枪。

在洞庭湖边，他遇到了潇洒不羁的李白。李白正要去江夏干谒（电影中误称为“行卷”），身为商人之子，他在唐代属于贱民，无法参加科举，只能将诗作赠与官员，以求举荐。

两人识于微时，又都处在进击博取的人生转捩。李白并没有嫌弃高适木讷、贫寒，反而认出了他朴拙下的才干。“你我值此盛世，当为大鹏。”他请高适教他枪法，作为回报，他教高适相扑，并对他说，相扑最重要的是以虚御实，要演的逼真，自己信了，才能骗过敌手。

江夏干谒之行，当然以失败告终。豪情空付，愤懑的李白带高适来黄鹤楼喝酒遣怀，并发愿要题一首冠绝古今的诗作——却被崔颢的《黄鹤楼》击溃。无论是现实的功名、还是虚拟的诗艺，李白在江夏都栽了跟头。可以说，此时的李白，正陷入到人生的第一次大失意中。

但是，在作别高适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呢？“你胸中的一团锦绣，终有脱口而出的一日。”自己遇挫折、不顺意，但是仍然以满溢的生命力与善意鼓舞友人，这就是李白的品格、李白的气度、李白的境界。

电影导演在接受采访中说，影片描画了高适和李白间三次不同时期的相扑，就是想营造一种跨越时间的精神传递，说明李白始终在影响着高适。（《高适真救了李白？48首唐诗咋选的？<长安三万里>导演解密幕后》，艺绽）除却第一次相扑外，第二次、第三次，均发生在李白大落寞大失意时，也恰恰是高适人生转机的时刻。

扬州相聚不久，李白父亲去世，两个兄弟已经分完财产，李白分文不得，瞬间从日散千金的富家公子，变成人人嫌弃的落魄之人。他去商丘梁园，找到寓居于此的高适，见面就是练相扑。虽然人生跌入低谷，这一次，李白还是鼓励高适，说他读到了高适的诗文，赞他心中的锦绣终于开口了。

第三次，是李白经历短暂的辉煌、被赐金放还，穿着道服、和杜甫来找隐居梁园十年的高适。这时的李白和高适，都已近五十岁，不懂政治的李白在长安仅短短两年时间，仕途就走到了末路，妻子又离世，李白叹道，“人间的路走不下去了”，准备皈依道门。

授箓仪式后，李白、高适、杜甫、丹丘生等众人醉卧江边，李白吟出千古名篇《将进酒》。次日酒醒，高适要去投哥舒翰帐下，赴十年之约。李白还是与他相扑，两个落魄穷途的中年人，光着膀子，在清晨的江边搏斗。这一次，高适赢了。

李白哈哈大笑，“你赢了我了，你去吧。”看着高适远去的背影，酒意将醒未醒的李白，大声说出：“‘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就是照着你的样子写的！”一个对现实彻底失望、决定出世的人，在面对执着于入世的老朋友，依然可以强打精神，送上最真诚、最敬重、最独道而又最动人的祝福。

高适走前，说“这一别，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了”。之后的岁月，高适真如李白笔下的大鹏，乘风而起，扶摇直上；而李白，游历山川，修炼道行，以神来之笔，写下让天下士人为之震动的诗句。

再回到泸水关的军营帐中。影片末尾，高适才坦陈节节败退是有意的计谋，为的是诱敌深入，然后断其后路，等待围困长安的援军一到，严武可以瓮中捉鳖，郭子仪则可以去收复长安。以虚御实，这依然是李白在高适生命中的回响。高适倒下的那个瞬间，记忆中的白衣少年复活了。

在高适蹉跎的前半生中，是李白的见识、李白的热情、李白的胸怀，一直激励着他。高适也只是李白慰藉过的众多不名之士的其中之一。作家张大春在他融历史、传记、小说、诗论于一体的大作《大唐李白·少年游》中，写道“李白也并不因为这些中下层文官之名爵不显而横眉冷对，看来凡有一得之见、一器之珍、一才之长、一席之贶者，便秉笔抒情，倾心相待，……将干谒之作，普成布施，聊以抚慰那些盘桓于士大夫阶级边缘的人。

于无可救药之地，疗人寂寞，是菩萨行。”

人生憾事多吗？

高适在为程监军讲述与李白的相识时，突然问：“公公，人生憾事多吗？”程公公一笑，“就算立下再多功业，未来人们也只能在宦官列传里看到我。”

影片虚构了一位叫裴十二的人物，是裴将军的女儿，也是裴家唯一一位学到裴家剑精髓的人。她以剑打败了高适的高家枪，在高适劝李白积极求取功名、兼济天下的时候，说出了政治的不公和身为女子、报国无门的无限悲哀。

高适生命中另一贵人、唐代名将哥舒翰，安史之乱时已经年老体衰，可惜朝中无人可用，拖着病躯也要出关，结果全军覆没。出战前，他佝偻着站在城墙上，望着雄阔的潼关，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勇猛。“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人生憾事多吗？当然。放浪不羁的李白，难道没有憾事吗？如果当时真的甩手遁入道门，为什么又娶相国女？为什么又在暮年，加入永王李璘的阵营？

电影借高适书僮之口问了李白，他回答：“这是我人生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们都被李白骗了！他分明不是出世，而是穷其一生左右突围，寻找一个摆脱出身阶级、成就功名的机会。

张大春在《大唐李白·将进酒》中对李白积极寻求入世，有一段精炼的描述。“李白以‘不庙见婚’两娶宗室之女，以白身之姿三入长安，远家齐鲁，放迹幽燕，隐遁匡庐，浪游江淮，终其一生只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曾无回头返乡之一步。这是一个既失落了机会、又登不上舞台的纵横家血泪斑斑的实践。天才之奋勉、天才之寂寞，天才之不为时人所知，天才之无用武之地，俱在于是。

一个街头艺人，一个酒馆狂生，一个以他那样的阶级不该拥有的写作能力而名闻遐迩的道者，一个曾经那样接近过权力核心而仍只被以‘倡优之徒’对待的浪子，以及——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一个国人皆曰可杀的叛国者。他不是被教养出来的，他是与命运和环境冲决对抗而花了六十二年时间才诞生的。”

但那些洒脱的诗句难道就是假的吗？当然不是。越是求而不得，越是寂寞；越是寂寞，就越需要聊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些失望后自我慰藉、抒怀的诗作，与李白的政治抱负，是一体两面。

张大春说，如果将追求仕途功名视作现实的抱负，是“与时人较劲”，那么写作技艺的锤炼则是一种虚拟的抱负，是“与古人争胜”。“我相信在李白而言，那是一个有趣、恒久而且极其吸引人的游戏。

更进一步说，写文章，学人写文章，借用前贤修辞表现而令时人叹为观止的制作，对于李白而言，就是一种表演。这种表演，无关乎日后能不能获取成为士族、成为官吏的机会。他只关心一件事情：我的文章比起古代那些高高在上、号称天潢贵胄者，那些诸侯卿士大夫，比起这些人，我李白应该毫不逊色。”

那么，高适自己呢？他虽然半生坎坷，但是在大变局中，凭借过人的政治智慧和才华，迅速升官加爵。《旧唐书》中说，“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

求功名而得功名，人生圆满，但是，高适也有他的遗憾。影片末尾，他功成身退，随身携带的是《河岳英灵集》等诗书。去世前四年，高适给杜甫寄去了一首诗，诗中写道：“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诗人在金戈铁马与政治博弈间蹉跎了岁月，辜负了诗书。

诗在，长安在

困顿时的相互慰藉，落寞时的自我抒怀，人生憾事总是多的，如何面对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如何在满是缺憾的人世间安身立命，是《长安三万里》想要阐释的命题。

导演在接受采访中提到，片名的原型，是明代陈子龙的“梦到长安三万里，海风吹断碛西头”。“‘长安’代表的是高适、李白等诗人心中的‘理想之地’，而‘三万里’则是他们与理想之间的距离。”（《高适真救了李白？48首唐诗咋选的？<长安三万里>导演解密幕后》，艺绽）

电影中，《将进酒》的段落，是全片主旨最生动的体现。电影制作三年，这一段落就制作了两年。李白醉卧江边，忽然起了诗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他以酒杯唤起千重浪，波涛翻涌间，与众人驾鹤冲天，直入苍穹，银河秘境，仙人列班，眼花缭乱之际，忽然坠下天来——是一张苍老落寞的脸，低吟着“与尔同销万古愁”。画面、音乐、诗文的共鸣如此华美，真的是浪漫至极！绚烂至极！

宇宙就是这样广阔无垠，人在其中，飞天落地，但依然无法改变“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有限宇宙无限，人生有涯知无涯。空间的无限广阔，驱使人在有生之年上下求索，但是人始终有自身的局限，求之不得，也可以坦然接受。《将进酒》显示出的豁达的人生观就在于此，既强调个体的价值（“天生我材必有用”），也写出宇宙的恒常（“朝如青丝暮成雪”），“万古愁”常在，但我可以在诗中“与尔同销”。

人生憾事多吗？在这个时代，不用想就可以作出回答。与缺憾一起行路，与不可对抗之事物相处，这可能就是大唐诗歌，在今日的意义。

《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