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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消失|昆德拉与寇德卡
2008年“布拉格之春”40周年,约瑟夫·寇德卡挑选旧作,出版了一本关于此事的摄影书,在多个国家和地区发行有不同版本。最早由Thomas& Thudson出了英国版,然后光圈基金会(Aperture Foundation)出了美国版,书名与英国版相同,均为“Invasion Prague 68”,装帧大同小异,封面分上中下三行,没有照片,只有字母和数字。英国版封面中心为68两个超大数字,占据三分之二以上面积,天头和地脚各压两个英文单词(Invasion Prague/Josef Koudelka),左边单词(Invasion/Josef)黑字,右边单词(Prague/Koudelka)白字。美国版封面也分上中下三行,数字68仍然占据版心,但不铺地,只与第一行为黑体大字Invasion略有相接,Prague一词为白字,字形较小,叠放在8字一角,封面下沿作者署名Josef Koudelka字形较小,只占据封面右下角落。第二年我在布拉格书店中看到此书的捷克文版本(出版商Torst是一家捷克本地出版社),发现书名少了一个词,变成了Invaze 68,封面下沿为一行黑体小字:
anonymini cesky fotograf Josef Koudelka
这行文字译成英文,即为anonymous Czech photographer Josef Koudelka(无名捷克摄影师约瑟夫·寇德卡)。改动虽小,似乎别有怀抱。
“Invasion Prague 68”美国版
旅途中买过的书,这是最重的一本,全书开本24厘米*32厘米(长*宽),将近300页,淡灰色粗糙卡纸封面,内页以用重磅铜版纸印刷,成年男子单手可以拿起来,但绝不能久持。
书中图片版式只有三种。少数竖幅照片均独占一页;横幅照片或一页两幅,或一页八幅,但多数是两页一幅。逢这种跨版页面,一张照片实际大小也即48厘米*32厘米(长*宽),以页面与读者双眼常见距离而言,照片上的人物可谓扑面而来。这大概就是常言所说的“冲击力”。
摄影书一味求大是没有必要的。重量并不能让照片显得更重要,徒然牺牲了便携性。大多数照片,其实更适合小开本图书。只要装订和印刷方式恰当,文库本、口袋本之类的尺寸,可能是最适合摄影书的开本。这种尺寸的摄影书像小型相机一样,可以随身携带,不引人注目。翻看大尺寸的摄影书,就像用大画幅座机拍照,仪式感成了阅读的一部分。但不是所有照片都适合如此仪式化的阅读方式。
寇德卡书中的照片。
当然,寇德卡这本书是例外。关于这本书,以及摄影在一个特定时刻所扮演的角色,我曾写过一篇短文,题为《坦克开走了》: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留给读者的第一个画面是托马斯医生的背影。他站在公寓阳台的窗户后面,目光越过院子,落在对面的一堵墙上,心里思考着和特丽莎的关系(也许还有某些更抽象的原则)。这个画面是我所知的最好的小说开头之一。对长篇小说而言,最初几页纸决定全部故事将以什么样的节奏进行下去。就像John Bonham的鼓声之于Jim Page的吉他,托马斯医生的背影,还有他面对的那堵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出发点,为这本书提供了基调和框架。
书后来被改编成电影,丹尼尔·戴·刘易斯出演托马斯医生,他的背影总让我觉得和托马斯医生的背影有所不同。也许是他太瘦小了。托马斯和特丽莎在一起后,某次和萨宾娜调情,萨宾娜偷偷把医生的袜子藏了起来。托马斯只能穿着萨宾娜的袜子回家。丹尼尔·戴·刘易斯是个好演员,但外科医生的腿似乎不应当那样瘦,那样苍白。当然这一点并不重要。在小说里,萨宾娜藏起托马斯的袜子,是报复他急着回到特丽莎身边,但电影无法交代这么复杂的因果,倒是极力渲染了特丽莎和萨宾娜后来互相拍照的一幕。这件事发生在他们流亡瑞士之后,揭示了托马斯、萨宾哪和特丽莎之间的三角关系。正是在萨宾娜的照顾下,特丽莎当年才能进入布拉格的报社,一边在暗房里工作,一边学习摄影。
1968年8月21日凌晨,捷共总书记杜布切克被苏军逮捕,随后掳往莫斯科。那天早上,特丽莎和托马斯大吵一架,带着狗离家出走,却被出现在布拉格街头的苏军坦克所震惊。特丽莎回到家里,取出相机(电影里是一台东德产PREKTICA LTL单反相机。据相机网站提供的资料,这台相机从1970年12月才开始生产,到1975年11月停产。也就是说,1968年身在布拉格的特丽莎不可能用这款相机拍照)和胶卷,开始拍照。昆德拉洋洋洒洒地写道:
以往沙俄帝国的一切罪行都被他们谨慎地掩盖着:一百万立陶宛人的流放,成千上万波兰人的被杀害,以及对克里米亚半岛上的鞑靼人的镇压……这些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却没有留下任何照片资料。迟早这一切将被宣布为捏造的事实。可1968年的入侵捷克可不一样,全世界的档案库中都留下了关于这一事件的照片和电影片。
捷克的摄影专家与摄影记者们都真正认识到,只有他们是最好完成这一工作的人了:为久远的未来保存暴力的嘴脸。连续几天了,特丽莎在形势有所缓解的大街上转,摄下侵略军的士兵和军官。侵略者们不知道怎么办。他们用心地听取过上司的指示,怎么对付向他们开火和扔石头的情况,却没有接到过怎样对待这些摄影镜头的命令。
她拍了一卷又一卷,把大约一半还没冲洗的胶卷送给那些外国新闻记者。她的很多照片都登上了西方报纸:坦克;示威的拳头;毁坏的房屋;血染的红白蓝三色捷克国旗高速包围着入侵坦克;少女们穿着短得难以置信的裙子,任意与马路上的行人接吻,来挑逗面前那些可怜的性饥渴的入侵士兵。正如我所说的,入侵并不仅仅是一场悲剧,还是一种仇恨的狂欢,充满着奇怪的欢欣痛快。
这大概是对摄影的历史功能所做的最乐观的描述。在布拉格事件里“拍了一卷又一卷”的摄影师,哪怕是那些最大胆的摄影师,像约瑟夫·寇德卡,也很快感到后怕。寇德卡曾是航空工程师,对造飞机相当痴迷,后来转做摄影,在剧团里以拍剧照为生。寇德卡的工作方式很奇特,拍照的时候总在舞台上转来转去。他似乎有一种天赋,一种自我隐形的心理机制。苏军入侵后,女友打电话给他,他像特丽莎一样,带着相机和胶卷走出家门。接下来的故事和昆德拉写的没有什么两样。拍照时寇德卡离坦克非常近(他用的是25mm的广角镜头),枪响后也不懂得退缩。不知道为什么,苏军的狙击手错过了这个庞大的目标。
寇德卡冲洗出来的照片,一部分被美国摄影师带回纽约,交给了玛格南图片社。玛格南后来帮他把其余底片弄出了捷克斯洛伐克。对这些底片的命运,寇德卡本来一无所知。布拉格事变一年后,剧团到伦敦演出,同事们在酒店外围在一起,传看一份《星期日泰晤士报》,上面登了寇德卡的照片,署名P.P(Prague Photographer的缩写)。苏军对捷克斯洛伐克的占领已经合法化。当局无疑会清查拍照的人,寇德卡觉得,他们找到自己不是什么难事。他没有回捷克斯洛伐克,从此选择了流亡。
自我放逐的生涯太长了。Exile(《流放》)这本书中已经暗示了那种难言的况味。布拉格事件中最著名、流传最广的照片上,并没有寇德卡冒着生命危险拍下的坦克,而是一条空空荡荡的街道,坦克已经开走了,街心留下两道履带的痕迹。照片的前景是一只胳膊,一只带着手表的胳膊。这是寇德卡自己的胳膊,又瘦又长,捏着拳头,突兀地出现在画面当中。
这只胳膊表达了寇德卡记取此时此刻的决心。就像这幅照片上布拉格空空荡荡的街道和坦克履带痕迹,他的决心是以一种极其个人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新闻摄影师常常想把自己隐藏起来,唯独寇德卡把街道看作剧场。他穿行在坦克之间拍照,就像在舞台上给演员拍剧照。他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似乎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完全没有不自在,那种常人置身重大历史时刻难免的战栗和抽离。
寇德卡书中的照片。
在布拉格旅行是愉快的,随时畅饮种类多样的啤酒,歇脚的咖啡厅到处可见,晚餐丰盛美味,酒店价格也不贵。20世纪来的旅人,总难免格外留心与卡夫卡、布拉格之春和天鹅绒革命相关的遗迹。但历史就如此书中最后一张照片所示——一位胖大妇人拎着一桶灰浆,正用刷子刷去布拉格人刷在墙上的反苏标语。历史已经被层层覆盖了起来。
Invaze 68
Torst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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